景隆帝輕車簡行,只帶了百名精銳護衛,前往豫王府。
府中長史崔醍聽聞守衛報信,忙不迭地出門跪迎圣駕。皇帝下車走進前院,并未見豫王身影,問道:“豫王病得如此嚴重,竟起不得床接駕了?”
崔長史汗流浹背,“王爺……王爺不在府中。”
皇帝笑了,“看來四弟并無大礙,還能出門走動,如此朕也就放心了。他去了哪里?”
崔長史眼前一黑,頓首道:“皇爺恕罪!王爺出門前并未告知去處,微臣著實不知啊!”
“出去多久了?”
“今日是第、第三日。”
皇帝在心底慢慢盤算過后,叫了褚淵過來吩咐幾句,褚淵領命帶著一隊錦衣衛離開王府。皇帝往廳堂上一坐,對滿院跪倒的王府官吏、侍從說道:“不親眼看一看豫王的病情,朕這個做兄長的,心實難安。朕就在這里等到天黑,看他什么時候回來。”
侍奉的宮人沏茶、上點心。藍喜搬來一箱奏折,皇帝慢悠悠地看折子、批折子,眼見日頭一點點偏西,毫無急躁之色。
錦衣衛進進出出幾次,對皇帝附耳稟道:“沒有。”“不在。”“未找見。”
天色擦黑,滿院燈火點燃起來,猶如無數浮海光槎,映照著一地礁石般伏首不敢動彈的人影。
藍喜看看天色,提醒皇帝:“皇爺,宮門要下鑰了。”
皇帝微微頷首,繼續翻閱奏折,似乎打定主意,非要等到豫王不可。
一名仆役跌跌撞撞跑進院門,叫:“王爺回來了!回來了!就在后殿里,醉酒睡著,小的剛進去灑掃,突然發現的!”
崔長史喝令他閉嘴,對皇帝頓首:“微臣這就去喚醒王爺,過來接駕面圣。”
皇帝放下奏折,起身道:“豫王從前可是千杯不醉的,這是喝了多少,連病體都不顧了?朕親自去看他。”
在內侍與錦衣衛的簇擁下,皇帝走到廊下,方才對眾人說了句“都平身吧”。崔長史拖著跪了一個多時辰的、刺痛不已的膝蓋,強撐著帶路。
來到后殿門外,濃郁的酒氣從門縫內逸散出來。
崔長史推了推,殿門從內栓著。
皇帝抬手制止了想要破門而入的錦衣衛,運勁在掌,猛地推開殿門。
門閂震落,門扉撞在兩側槅扇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
“砰”的一聲,木門被推開,傳令兵氣喘吁吁跪地稟報:“將軍!甘州兵變!”
朱槿城——由于兄長朱槿隚繼位大寶,為避圣諱他按例改名,如今該叫“朱栩竟”了——從懸掛的邊關地圖前轉身。油燈發出的昏黃光暈,映亮了這位少年成名的十五歲親王殿下的臉。
這是一張極英俊的臉,眉眼之間氣度灑脫而鋒銳,最后一絲屬于少年人的青澀,也在戰火的千錘百煉中被磨平。
在封地大同,靖北軍剛組建不久,他將昔日率領的黑云突騎并入其中,重新編練。在軍中,他不喜被稱為“殿下”“王爺”,要求士卒將領一律稱他為“將軍”。
日間巡視邊堡回來,朱栩竟一身盔甲未卸,還在研究地圖,聞言皺眉問:“為何兵變?眼下情況如何?”
傳令兵喘勻氣,簡扼回答:“新任巡撫許隆見豐年米賤,降低士兵軍餉,導致總兵李茗私囤之糧賣不出去。李總兵鼓噪士兵前去巡撫衙門請愿。請愿士兵被許巡撫杖責,導致群情激憤,軍隊嘩變。鎮守太監董節勸解未果,拋城而逃。李總兵放得出,收不住,士兵們殺了許巡撫后四處劫掠,燒毀衙門,洗劫兵器庫和銀庫,釋放獄囚。眼下甘州城大亂,已經完全失控!”
朱栩竟罵道:“許隆、李茗、董節,三個都該殺!拿我的令符,讓威海率右軍出發,馳援甘州,鎮壓叛亂。”
傳令兵領命后,又從懷中掏出一方圓柱形的小印,遞過去:“這是李總兵手下托我一并帶過來的,說將軍一見便知。”
朱栩竟接過小印看了看刻字,驀然變色:“這是皇兄的私印!圣駕……正在甘州?!”
他和朱槿隚都曾追隨先帝征戰北漠。朱槿隚登基后,在朝臣的勸說下減少了御駕親征的次數,但偶爾也會親自巡視九邊重鎮,誰料這次秘密巡到甘州,竟趕上了兵變。
“不早說!”朱栩竟想到皇兄深陷叛軍領地,心急如焚,踹了傳令兵一腳,“快,全軍立刻拔營,救駕!”
火把長龍照亮了庚辰年秋夜的原野,朱栩竟率靖北軍星夜急行,一騎黑馬、一把長槊,率先突破甘州城門。
甘州城已是一片火海,殺紅了眼的駐軍們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瘋狂,不分敵我,見人就砍,與靖北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埋伏在城內的韃靼探子乘機襲殺邊堡守衛,準備接應韃靼騎兵入境,關防面臨失守之危。
朱栩竟一邊指揮靖北軍作戰,一邊在城中搜尋圣駕,最后在邊堡附近發現了錦衣衛的行蹤。
“皇兄呢?”他將一名騎兵掃下馬背,抖落槊頭鮮血,大聲催問。
那名錦衣衛捂著傷口答:“在南城閣上!”
南城閣建在邊堡的月城門樓上,月城之外便是河套沙漠,韃靼騎兵縱橫來去,一旦突破堡墻,甘州將徹底淪陷。
剛登基三年的年輕皇帝,在滿城叛亂的硝煙中,率錦衣衛親自鎮守最后一道防線,與韃靼的密探小隊廝殺在一處。
朱栩竟眼眶發燙,翻身下馬,沖上南城閣。手中長槊破空裂地,翻成一片黑浪,遇箭擋箭,遇人殺人!
一路敵陣如紙,被馬槊撕出血肉橫飛的口子,朱栩竟單人逆沖而上,猶如蛟龍分海,勢不可擋!
他在紛飛的血雨與斷肢中,見到了身穿織金錦與黑漆鐵方葉罩甲的朱槿隚。天子手持的雁翎刀寒光閃過,一顆人頭在噴濺的血泉中滾下門樓。
“二哥!”朱栩竟放聲高呼。
朱槿隚循聲回望,看清他的剎那間,露出了微微笑意。
“皇兄……”朱栩竟鼻腔酸楚,幾乎落淚,“臣弟率軍前來救駕!”
朱槿隚張口說了句什么,隔著十幾丈的距離與廝殺聲,朱栩竟聽不清楚。但他在昏暗火光中看見,一名敵軍沿著門樓外緣爬上來,將手中弓箭對準了朱槿隚的后背。
朱栩竟目眥盡裂,吼道:“小心背后!”整個人如離弦之箭,向朱槿隚疾沖過去。
他的示警很及時,朱槿隚反手一刀削斷箭矢,將那名敵軍從樓上挑落。
朱栩竟沖到朱槿隚身邊。長槊在狹窄的閣樓上施展不開,他將槊頭往地板上一插,拔出腰刀,“臣弟護送皇兄下樓。”
說話間,腳下劇震,整座閣樓開始傾斜,竟是支柱被炸斷了。
樓上眾人頓時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向一側摔去,在慘叫聲中翻出欄桿。
朱栩竟一手抓住朱槿隚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攀緊柱子,叫道:“皇兄,抓穩了!”
朱槿隚聽見他手臂關節咯咯作響,仿佛難堪重負,沉聲道:“放手。四五丈高,摔不死朕。”
朱栩竟咬牙笑,調侃:“這可不好說,二哥當了皇帝,身嬌肉貴不比從前——”
話音未落,忽見一桿長戟斜刺里戳過來,兇狠地朝朱槿隚的胸口摜去!
朱槿隚此刻正吊在朱栩竟的手上,懸空躲避不得,不得已掙脫他的手腕,向下滑墜。
而那戟尖閃著寒芒急追而去,不殺敵國之君誓不罷休。朱栩竟不假思索地松開柱子,朝下猛撲,抱住了朱槿隚,同時頭也不回地,將腰刀向后方擲去。
刀鋒將那名持戟敵將釘在了倒塌的木柱子上。與此同時,戟尖也從朱栩竟的后背刺入,洞穿前胸。
朱槿隚抱著朱栩竟,后背重重砸在地面。
從震蕩的眩暈中清醒后,他感覺胸前泡著溫熱的液體——那是從朱栩竟傷口處涌出的鮮血。
周圍一片漆黑,朱槿隚伸手摸索,在朱栩竟的后背上摸到了歪斜的戟桿,臉色霎時變得煞白,顫聲輕喚:“槿……槿城?”
朱栩竟仿佛回魂般長吸口氣,低聲答:“皇兄……二哥,我活不得了。”
*
皇帝走入寢殿,四下里橫七豎八都是喝空的酒壇,酒氣濃烈得好像打個火折子就能引爆。他踢開一個倒地的空酒壇,一步步走到床榻前。
豫王箕坐在床前的踏板上,雙腿長長地伸出去,胳膊墊著頭,擱在床沿,似乎正沉醉不醒。
皇帝走到他身旁,停住腳步,俯身捏著他的下巴,抬起來,見豫王面白唇青,眉心緊皺,眼眶有些凹陷,燭火中顯得陰影濃重,臉色很是憔悴難看。
隨著皇帝的動作,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神情焦灼不安,薄薄眼皮下,眼珠不停轉動,仿佛深陷夢境,正苦苦掙扎。
——他夢見了什么?皇帝不太關心地想。
然后聽見了一聲含糊而痛苦的夢囈:
“……二哥,我活不得了。”
這句話似曾相識,皇帝怔住了。隔著十三年逝去的時光,帶著殘留的硝煙血氣,回憶如同郁霧一般迎面籠來。
*
“陛下!”“皇爺!”
錦衣衛們圍過來,想要攙扶皇帝。朱槿隚甩開他們的手,坐在殘垣斷壁間,懷中抱著昏迷不醒的朱栩竟,用前所未有的、焦急惶然的語氣叫道:“御醫呢!快傳御醫!”
朱栩竟半跪著,上半身撲在他懷里,腦袋沉甸甸地壓在他頸窩處,雙手垂在地面,鮮血濕透戰袍。
一名隨駕御醫小跑過來,滿頭大汗,檢查朱栩竟前胸后背的傷口,無奈搖頭:“戟鋒貫穿心脈……微臣無能,救不了代王殿下。”
“胡說八道什么!他還有救,御醫,朕命你救活他!”二十二歲的年輕天子,在即將失去手足的痛楚中,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鎮靜,“救不活四弟,朕唯你是問!”
御醫趴在地面,連連頓首:“陛下恕罪,微臣真的是無能為力啊!”
朱槿隚用顫抖的手指,握住了朱栩竟后背上的戟桿。他貼著四弟冰涼的耳郭,喃喃低語:“槿城,槿城,朕知道你不會死……打了這么多場勝仗,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怎么可能栽在這里……朕不用你救,朕要你好好活著!槿城,你醒醒……”
御醫老淚縱橫:“陛下,切莫拔戟。不拔,還能多撐片刻……”
朱栩竟慢慢睜眼,就這么伏在朱槿隚肩頭,聲若游絲:“二哥,你登基那天,我說過……這萬里錦繡江山,我會與你一同守護,我盡力了……”
“二哥知道,知道你放不下母后和我,放不下這江山社稷。”朱槿隚緊緊握住他滿是血污的手掌,雙目含淚,哽咽道,“算二哥求你,別死,只要你活下來,天下你我共治之……”
“毓翁來了!”副將威海領著一位白發白須的清癯老者匆匆趕來,邊跑邊叫。
周圍的靖北軍士兵紛紛露出激動的神色:“是陳神醫!”“應虛老先生來了,將軍有救了!”
朱槿隚心底涌起絕處逢生的驚喜,注視陳實毓檢查完傷勢,急切地問:“如何?”
陳實毓神情凝重:“萬幸偏了一點,沒有割斷心脈,但傷勢十分兇險,老朽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救不回來……”
“朕不怪你!”朱槿隚立刻道,“還請應虛先生盡力施為。只要能救活槿城,就當朕欠你一條命。你要什么賞賜,只要不損國體都可以!”
陳實毓拱手:“陛下言重了。醫者父母心,老朽定當竭盡全力。”
*
豫王忽然叫了一聲,從夢境中驚醒。
皇帝恍惚回神,低頭見自己的手指還捏在對方冒著青胡茬的下頜上。
豫王醒來的瞬間,警覺身邊有人,下意識地翻身而起,同時揮拳攻擊。
皇帝及時撒手,側頭避開這一擊,臉頰被拳風剮得隱隱作痛。他沉聲喝道:“朱栩竟!”
豫王怔住,繼而撤回勁力,懶洋洋往床榻上一躺,哂道:“圣駕親臨,臣弟不勝惶恐,無奈病體支離,不能起身行禮,還望皇兄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