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什么聲音?”大牢通道中,蘇晏忽然停下腳步。
提燈的獄卒側耳細聽:“……風雷聲?”
荊紅追道:“有人在大牢入口外喧嘩,高聲呼叫‘蘇大人可在此處’。聽聲音,是那個叫高朔的錦衣衛探子。”
蘇晏一怔,繼而面色微變,朝入口處拔足狂奔。荊紅追毫不費力地跟上。獄卒猝不及防下,被他們甩得老遠。
“高朔是沈柒的心腹,如此著急地找我,連‘暗探不得高調行事’的規矩都不顧了,想必出了大事。”蘇晏邊跑邊說,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原來是被荊紅追攬住腰身,風中飛蓬似的飄出了大牢地道。
頭頂雷聲隆隆,如戰鼓催發,電策撕裂夜空,醞釀著一場威勢驚人的暴雨。
“高朔!”蘇晏被荊紅追攜著,轉眼來到高朔面前,“出了什么事?”
高朔正被守軍們拖拽著,見到蘇晏眼前一亮,放聲道:“蘇大人,快去北鎮撫司!快!”
“備馬!有話路上說!”
三騎頃刻后沖出刑部門外的街巷。此處乃是皇城千步廊以西,與北鎮撫司只隔著都察院與太常寺,策馬飛馳,一盞茶工夫便可到達。
高朔聲嘶力竭的呼吿夾雜在風中傳來:“皇上突然駕臨……叱責沈大人與反賊勾結……犯下謀逆之罪……要凌遲了他……現在只有蘇大人能救他了……”
蘇晏手指緊緊攥著韁繩,面色凝重,一句話也沒有說。
北鎮撫司的大門近在眼前,蘇晏趕不及停穩就下馬,險些被甩出去,幸好荊紅追飛掠而至,一把接住他。
蘇晏站穩腳跟,輕輕推開荊紅追的攙扶,深吸口氣,沉聲道:“七郎,賀霖,我來了。”
他快步拾階而上,穿過滿院兵戈相對的錦衣衛與御前侍衛。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向后推開幾步,給最有可能平息這場驚變的蘇相讓出一條通道來。
被人群層層包圍的前院空地上,劍光擊落了繡春刀。朱賀霖劍尖如電芒,指著沈柒厲聲喝道:“把刀撿起來!怎么,害怕朕的身份,不敢動手?你沈柒怕什么呀,你有虎狼之膽、夜叉之心,這世上可還有任何一樣東西,會使你忌憚與敬畏?!”
沈柒半跪在地面,一手按膝,一手緩緩握住了落地的繡春刀的刀柄。
“沒錯,用不著偽做忠君,來!”
一道刀光如冷冽霜雪從地面卷起,直朝朱賀霖的底盤削去。
御前侍衛驚呼“護駕”,紛紛向沈柒撲去。朱賀霖卻大喝一聲:“都別上來!這一場是朕與他兩個人的對決!”
刀劍相格,火花迸射。旁觀的御前侍衛與錦衣衛進退皆不是,一臉焦急與糾結之色。
但無論如何,他們不能任由天子遇險,打算一旦皇帝落了下風,就不顧旨意沖進去救駕。
朱賀霖與沈柒拆了十數招后,覷了個空子,刃尖抖出好幾團劍花,接連攻向對方眉心、咽喉與胸口三路。
這一式看著三路并進,其實并不難破解,后下腰彈出劍風范圍即可。但朱賀霖知道沈柒后背受過梳洗之刑,至今留有隱患,下腰躲閃時勢必牽扯到舊傷,導致真氣會有一瞬間停滯。只要抓住這差之毫厘的一瞬間,轉道攻其下盤,對方就將血染當場。
沈柒在接招的同時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在下腰時,將真氣灌注在繡春刀中脫手擲出。朱賀霖若是不回劍格擋,非要繼續攻擊他下盤,只會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如此險象環生,使得御前侍衛們一片驚呼,忍不住道:“皇上小心!”“還是讓卑職們出手,拿下犯官!”“沈柒!你竟真敢動手,這是要謀大逆!”
以石檐霜為首的北鎮撫司錦衣衛們,則是心急如焚又左右為難:既為被逼到絕路的沈柒鳴不平,又不敢當場抗旨、忤逆圣意,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指揮使大人被凌遲處死不成?
刀光電射而來,朱賀霖不得已回劍格擋。沈柒不退反進,趁機猱身而上,以掌為刀,劈向對方頸側天鼎穴。
這招是近身擒拿中相當陰毒的一招,一旦劈實,指力足以將喉結擊碎,氣管因此而塌陷,對方會在短時間內窒息而亡。
觀戰的御前侍衛嚇得膽顫,正要飛身撲上去救駕,卻聽背后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侍衛們聞聲回頭看,見是本該停職在家的蘇晏蘇閣老,下意識地松了口氣。
情急之下,蘇晏顧不得被打斗中的勁氣波及的危險,直接沖進了戰圈。這下沈柒與朱賀霖即使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同時收手,各自被體內反噬的真氣逼得后退好幾步。
蘇晏望了望他們兩人的臉色,走到朱賀霖身前,下跪行禮:“臣蘇晏,叩見吾皇萬歲。”
朱賀霖胸臆間氣血翻騰,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讓開,今日朕要拿下這勾結逆賊的叛臣!”
蘇晏驚道:“皇上何出此言!沈柒身上是有些戾氣,有時在言辭上頂撞了皇上,但謀逆叛亂之事他是萬不會做的。還望皇上寬宏大量,饒過他這次。日后他定會收束性情,好好為朝廷辦事。”
“‘萬不會做謀逆叛亂之事’?清河,你的理智呢?你不是他,更不知道他對你隱藏了多少陰謀與秘密,不知道這張熟悉的面皮下包藏了一顆怎樣的禍心,你就敢說這樣的話!”
“臣的確不是他。”蘇晏極短地猶豫了一瞬,又堅決地道,“但臣愿以性命擔保,沈柒絕非謀逆之人。”
朱賀霖怒極而笑:“你……你用性命擔保他……好哇,那他被正法時,你是打算自殺殉情,還是要殺了我為他報仇?”
蘇晏頓首道:“臣不敢。只是事發突然,皇上今夜驟然發難,要定他謀逆罪,背后想必另有隱情。”
朱賀霖余怒未消:“沒有確鑿的證據,你以為我僅靠捕風捉影就隨意定一個朝廷命官的罪?蘇清河,莫非在你眼里,我就是這么個憑一己喜惡任意妄為的皇帝?”
蘇晏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沈柒,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視線漠然地投在斜插地面的那把繡春刀上,似乎對自己方才與朱賀霖的一番爭論無動于衷。
但他的指尖在顫抖。
在被人察覺到之前,那些手指立刻緊攥成拳,顫抖消失了,只剩下青筋畢露所昭顯出的強忍的怨憤。
蘇晏心底像被繡春刀的霜刃割了一道,疼得他說話聲音都虛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緩解這股痛楚,對朱賀霖道:“臣想看看這些證據,請皇上允準。”
朱賀霖點了點頭,正待吩咐侍衛,蘇晏又道:“臣想私下看。”
知道蘇晏這是為了留個轉圜的余地,朱賀霖仍是答應了,讓他隨自己進屋,又對侍衛下令:“把人綁上,等候發落。”
朱賀霖轉身,徑自走進大堂。高朔很是機靈地上前扶蘇晏起身,趁機低聲道:“蘇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沈大人啊!”
蘇晏微微頷首,起身后一轉念,對站在身后不遠處的荊紅追說道:“阿追,你也隨我來。”
擦肩而過時,他深深地看了沈柒一眼,無聲地翕動嘴唇:我會想辦法解決,切莫輕舉妄動。
大堂的門關上了。
庭中,御前侍衛拿著枷鎖就往沈柒身上套,沒好聲氣地說:“圣命難違,得罪了!”
石檐霜立刻帶人上前,賠笑道:“兄弟們等一等,反正人就在這兒,也跑不了不是?”
“這可難說,誰知道沈指揮使會不會畏罪潛逃。”
“枷鎖一上,日后我們大人在朝堂上顏面何存?況且蘇相正向皇上求情。諸位想想,蘇相所言,皇上哪次沒有允準?”
“今時不同往日了。”那名御前侍衛哂笑,“過了今夜,沈指揮使的腦袋未必還能長在脖子上,要顏面又有何用?”
“你——”
沈柒抬手阻止了石檐霜。他掃視過一眾御前侍衛,目光有如沾血刀刃。
“這里是北鎮撫司。”沈柒說。
“朝廷的北鎮撫司。”那名侍衛心頭寒意滋生,意有所指地回答。
“你們只有十二個人。”
侍衛面色微變:“這里的錦衣衛再多,那也是皇上的臣子。怎么,你沈柒還想煽動手下造反不成?”
沈柒冷笑:“在皇帝心里,我不已經是鐵板釘釘的逆賊了么?誠如你所言,明日我的頭顱未必還在頸上,現在不反,更待何時?”
此言一出,御前侍衛們臉色大變。
*
大堂內,蘇晏望著面前死里逃生的錦衣衛暗探,臉色很是難看。
他認得這人,是高朔手下一名精干的探子,曾經在白紙坊爆炸案中出過力,并沒有背叛錦衣衛、誣陷沈柒的動機。何況他察言觀色,對方也不似作偽。
朱賀霖又遞來一截金屬打造的奇異圓筒,筒面上凹凸的紋路似乎暗藏玄機。蘇晏接過來反復翻看。
“這是從沈柒家中密室的暗格里搜出的,你可知這是什么?”
“像是機關盒之類?”
“不錯,正是專門用來傳遞消息的機關套筒。我們在清繳真空教的地下窩點時曾經見過。”朱賀霖說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沈柒早就背叛了朝廷,背叛了父皇與我,也背叛了你。”
蘇晏踉蹌了一下,向后跌坐在椅面,臉色蒼白。
“……不可能。”他難以置信地喃喃,“七郎不會做這種事,他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更何況,他現在身居高位,掌握著整個錦衣衛,沒有理由背叛大銘,與弈者勾結……”
朱賀霖喝道:“蘇清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難道對沈柒從未有過一絲懷疑?”
蘇晏用力搖頭。
荊紅追上前一步,冷著臉對朱賀霖道:“閉嘴,不要再逼他。”
朱賀霖寸步不讓:“我就是要逼他,逼他認清現實,逼他長痛不如短痛!”
他走到圈椅前,俯身撐著扶手,朱紅色織金龍紗像一團烈烈的彤云,籠罩著蘇晏。
年輕的皇帝低頭注視他衷愛的臣子,沉聲道:“沈柒為什么背叛,除了他天生反骨、狼子野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你知道。”
蘇晏哀求般看著自己親手扶上帝位的君王,這一刻他像大病經年似的虛弱無力。
“你知道!”朱賀霖加重了語氣,“他是為了你!不,準確地說,他是為了自己的獨占欲。所有妨礙他獨占你的,無論是家國、君主,還是道義、倫理,統統都是他的敵人。而對敵人,他從來都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
“他沒有信念,沒有底線,沒有道德感,甚至連作為人最起碼的同情心都沒有。他是踩著尸山血海爬上去的,不僅因為他需要那些血肉,更因為他享受那些血肉。父皇說得對,他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梼杌——這樣的怪物,你還留戀他什么?!”
朱賀霖并沒有說錯……蘇晏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這般說道。但與之相對的,沈柒所要面臨的下場,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也曾對皇爺說過……”蘇晏抬起手,隔空描摹著朱賀霖的眉梢眼角,那與朱槿隚唯一的一點相似之處。
——臣愿意做那條鐵鏈,哪怕最后被掙斷,臣也愿意。
——清河,你別犯糊涂!
——臣清醒得很。臣以身為鏈約束他,他也愿意被臣約束,如此于公于私都是好事,皇爺就不用分心留意兇獸脫柙的后果。
——要是約束不住呢!
——那臣就以血肉飼他。
“我愿以身為鏈束他,以血肉為牲飼他。”蘇晏輕聲道,“皇上……賀霖,你留他一命,就當我求你,別殺他。”
朱賀霖幾乎被憤怒與絕望淹沒。
“蘇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為何還要執迷不悟?!”他用力握住蘇晏的手腕,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尖銳的字眼,“你別求我,去求天下,求那些爆炸案中喪命的民眾、那些被卷入邊境戰爭的百姓——你問問他們,能不能放過沈柒!”
蘇晏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
“夠了!”荊紅追大喝一聲,上前拂開了朱賀霖的手,“你這是勸解?你這是在用沈柒的錯來懲罰蘇大人!”
“我沒有!”朱賀霖轉頭朝他咆哮,“我只是希望清河看清楚,他這么盡心盡力地護著沈柒,有多不值!”
荊紅追道:“值不值是蘇大人自己的想法,與你無關,甚至與天下人無關。”
“怎么可能與我無關?清河是我的——”
蘇晏一把抓住了朱賀霖的袍袖,哽咽道:“別說了,錯都在我。那件事……七郎一定知道了。”
那件事。
奉先殿一夜,是紅燭與紅紗交織出的迷夢,夢中有得償所愿的狂喜,夢醒剩黯然神傷的疏離。
朱賀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動著,近乎扭曲地笑起來:“知道了好啊。當初若非從父皇手中使詐偷走,他根本沒有得到你的機會,如今讓他拿命還回來,有何不對?”
“——賀霖!”蘇晏驚怒又難過地抓住了他的衣襟,“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你要殺他,究竟是因為他叛國叛君,還是因為他得到了你得不到的?”
朱賀霖恍惚了一下,眼神逐漸清醒,羞愧之色一閃而過。
蘇晏心力交瘁地長嘆了口氣,松開手指。他輕聲道:“賀霖,你還記得我們是怎么從南京回來的么?
“一路趕趲,一路奔逃,前方是不明生死的皇爺、危機重重的局勢,后方是窮追不舍的刺客、兵強馬壯的亂軍。
“被血瞳刺客圍困在迷蹤林時,我幾乎都要絕望了,心想哪怕我們這些人全都戰死在此,也要把你——把這個國家的儲君送出去,安全送回京城。
“我把這份意志交托給沈柒。他做到了。他用他的命為你開路。整整三天,他不休不眠地策馬護送,用徹底脫力的血肉之軀為你阻攔最后的追兵。
“你告訴我,賀霖,在那一刻,你真的心無所動?”
朱賀霖怔住了。
沈柒當時的嘶吼聲,再次回蕩在耳畔:
“——走!去掌權!去派兵!去接應!”
他走了。
沈柒筋疲力盡地向后一仰,踞坐在潮濕的泥地上,將刀刃橫架在膝蓋,咳出一口血沫,朝著所剩無幾的血瞳刺客,嘶聲道:“下一個。”
劍風撲面,沈柒睜眼待死,是他又折返回來,挽弓搭弦,接連幾下箭無虛發,將最后一名刺客射殺當場。
馬蹄在沈柒身旁停住,他沉聲道:“……上馬。”
沈柒轉頭,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
這個三日兩夜不眠不休、惡戰連連的錦衣衛首領,已經耗盡了最后一絲體力,甚至連爬上馬背的力氣都沒有了。
短暫地猶豫之后,他向著自己一直忌憚、記恨、嫉妒的臣子,伸出了一只手——
“上馬!”
渾身浴血的沈柒終于握住了他的手。
那份粗糙的、冰涼的、血腥味十足的觸感,至今仍存留在他掌心的皮膚上。
他們是共乘一匹馬回到的皇城。
在那短短的三日之間,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也有著唯一的彼此。
蘇晏懇求道:“看在他救過你一命的份上。”
朱賀霖沉默片刻,最后緩緩地說:“到此,我與他兩清了。”
不等蘇晏松口氣,皇帝又道:“可大銘與他的賬,并沒有算完。詔獄將是他的終老之地。”
蘇晏皺眉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吼:“沈柒,你真要反——”
朱賀霖面色一沉,當即轉身快步走去開門。
蘇晏下意識地也想沖出去,剛一起身,轉念又握住了荊紅追的手臂:“阿追,別出去。”
荊紅追問:“大人不想知道沈柒在外面如何了?”
蘇晏道:“他不是引頸就戮之人。此時賀霖與你我在一處,他縱有心也下不得手,十有八九是逃了。我若出去,賀霖下旨拿他,我便不能公然抗旨,你若是出手,他根本逃不掉。”
“所以,大人還是希望他能逃掉?”
“……阿追。”蘇晏痛苦且迷茫地說,“我知道這是錯的,放走他,我對不起皇爺與小爺,對不起大銘百姓。可我又怎能眼睜睜看他被凌遲處死?他掉一塊肉,我也要掉一塊肉,他死在刑場,我便是一具活在人間的枯骨了!”
荊紅追緊緊抱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緊緊地抱著。
蘇晏淚流滿面:“阿追,我想再與他說幾句話……有些事,我非問不可。”
荊紅追輕撫著他的后背,說:“我帶你去找他。”
庭中,驚雷劃破天際,醞釀了半夜的暴雨終于傾盆瀉下。
朱賀霖站在臺階上,望著倒了一地的御前侍衛,與跪地請罪的錦衣衛們,咬牙道:“還真以為朕只帶了十幾名侍衛不成!魏良子——封鎖正陽門,命埋伏在外的騰驤衛合圍,允許火器營動用銃、炮與神機火箭,緝拿要犯沈柒,生死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