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后,反抗未果的蘇晏還是被強行拽進了溫泉浴池。
當然,太子妃是不可能當成的,就連浴池中的太子想挨著他坐,都遭到了非暴力不合作抵抗——敵進我退。敵再進,我再退。敵近無可近,我上岸穿衣,拍屁股走人。
氣得朱賀霖往蘇晏的背影扔濕浴巾:“天高皇帝遠,怕個鬼!他一句避嫌,你是不是還要給自己立個貞潔牌坊?”
蘇晏暗道:我這是給你立護身盾!你年輕氣盛,什么事都容易上頭,但這事兒不行,真不行。既然和你爹互表了心意,他兒子就是我兒子——如果再跟兒子勾三搭四,我成什么人了?
抱著寧死不越底線的信念,蘇晏轉頭勸朱賀霖:“小爺,你要實在不想立太子妃,緩幾年也行;要真的好龍陽,有的是美少年排隊任你挑選,就別把這份心思放我身上了。”
朱賀霖瞬間紅了眼眶,咬著后槽牙,厲聲道:“蘇清河,有種你再說一遍?”
蘇晏看著有點心疼,但還是堅持說:“你我之間的確有感情,但只能是君臣、朋友、兄弟之情。以前在京城,你對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我當你還是個任性小鬼,心想誰十四五歲時沒點朦朧情愫呢,等到成熟懂事自然就放下了,沒必要跟你的壞脾氣硬碰硬。當時的我并未意識到,自己習慣性的凡事留有余地的圓滑,對小爺而言無形中是一種縱容……”
朱賀霖一腔春水付諸東流,氣苦至極。手邊沒有東西可扔,他赤條條地從浴池里躍出來,臉色有些猙獰地朝蘇晏逼近。
蘇晏與他互毆過幾次,雖然不是一個量級,但面對他始終沒帶怕的,便抓起旁邊衣架上的袍子一拋,覆在了他身上。
“關鍵部位遮一遮,當個文明……當個體面人。”
朱賀霖此刻連殺人的心都有了,還管什么體面,一把抓住袍子,套麻袋似的往蘇晏腦袋、身上兜去。
蘇晏視野驟失,下意識地掀扯布料,掙扎中被朱賀霖連人帶袍子一同拖下了浴池。
他嗆了一大口水,扶著池沿咳得面紅耳赤。朱賀霖扯落他頭上濕淋淋的袍子,余怒未消,語調中不覺帶出了一股市井痞氣:“怎么著,與我父皇有過一腿后自覺身份不同往日了,要跟小爺玩割席斷義?”
蘇晏邊咳邊說:“沒割……割席,咱們現在依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同舟共濟,共渡難關……除了不搞基,搞什么都行……”
“搞基是什么意——算了,猜也能猜到?!敝熨R霖氣急諷刺,“你蘇清河倒是忠心不二,可惜我父皇并不領情,邊防不穩時將你貶去西北,剛回京又把你甩來南京。就這樣,你還是一門心思地舔老臘肉,實乃貞臣,要不要小爺我提請朝廷給你頒個‘三貞九烈’的匾額?”
這下蘇晏也怒了,在布料帶起的水花中,一拳就往朱賀霖臉上招呼。
朱賀霖沒有躲,顴骨上挨了一下,緊接著動手反制,把他的兩只手腕連同上半身向后折,壓在池沿冷硬的石面上。
出浴時穿的白色貼里,成了半透明的紗布裹在身上,蘇晏還在嗆咳,喘氣道:“與什么忠心、貞節無關,我與皇爺之間,有執手偕老的情意,也有道同契合的志向。”
“別說了!”朱賀霖咬牙低喝。
“明明小爺才是最先認識你的……”他不甘地低頭,將前額抵在蘇晏的眉心,話尾依稀帶出了哭腔,“父皇能給你的情意,能讓你實現的抱負,小爺也能,而且比他給的更真、更多?!?br/>
蘇晏心里也很不好受,嘆道:“遇見有先后,愛上卻不分早晚。我對小爺,確確實實沒有男女之情?!?br/>
“等小爺再長大一些——”
蘇晏打斷了他的話:“跟年齡沒有關系……呃,也有關系,但不是那種關系。總之……我可以為小爺拼命,卻不想和你睡覺……懂?”
朱賀霖陷入沉默,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著,年輕赤.裸的身軀在白霧繚繞的池水中彎曲前俯,像一棵折服于風情月意的青松。最后他撤去手上的鉗制,嗓音哽塞地罵了聲:“滾!”
蘇晏一身貼里淅淅瀝瀝地滴著水,灰溜溜地滾出了春和宮。
剛走到廊下,寒風吹得他瑟瑟發抖,濕透的衣物內仿佛萬針攢動,刺痛感直往皮肉骨髓里鉆。
“蘇大人!”背后有個聲音叫道。
蘇晏打著哆嗦回頭,見富寶手里挽著厚厚的衣物,匆匆趕上來。
“哎呀蘇大人,你臉都凍青了。”
富寶連忙請他進了旁邊偏殿的門,讓他用棉巾擦干身體,再換上干爽厚實的衣袍,最后還加了件披風。
“小爺讓你送過來的?”蘇晏把手放在熏爐上烤,吸著鼻子問。
富寶笑道:“小爺叫奴婢別說是小爺叫奴婢送來的,所以,不是。”
蘇晏怔怔地看著熏爐。
“小爺……”富寶斟酌了一下,最后只說了幾個字,“對蘇大人是烈火真金?!?br/>
蘇晏惆悵地嘆口氣,搖了搖頭,又百感交集地嘆口氣:“其實真金也怕火煉,我怕爐子溫度太高,把他給燒融了?!?br/>
他起身抖了抖披風,把胸前紐子扣好,戴上冠帽,說:“你好好伺候小爺,找機會寬慰寬慰他,明日我還會來。到時哪怕他再發怒攆我,我也不會滾。公是公、私是私,一碼事歸一碼事,白鹿案的真相調查迫在眉睫,沒時間給我們吵架鬧情緒?!?br/>
回到住所后,蘇晏吩咐小北多點兩盞油燈,他要寫信。
第一封信寫給皇帝,將他到南京后所發生之事,包括白鹿案的細節與后續,以及他與太子針對此案的推測、探查,都詳細寫了出來。
晾墨時,蘇晏想著如今南京情況晦暗不明,京城形勢又復雜,要如何確保這封信萬無一失地送到御前?然后他提筆寫了第二封信,寫給豫王。
在給豫王的信中,他幾乎沒花什么筆墨在禮節寒暄上,直接而直白地寫道:
“我在京中有不少交好的同年、同僚,平時飲樂交酬時,個個拍著胸脯對我許諾‘君事如我事,君憂謂我解’,我笑著回答‘彼此彼此,手足手足’,但心中深知,未必如此。
“勾心斗角、追名逐利,利益如一張人世大網,無論朝野,乃至江湖,無有能脫樊者。
“我觀宗室與朝堂之中,唯獨殿下一人,身在樊籠,心馳遠塞,從不欲沾手朝政,冷眼看諸般勢力汲營奔走,于紙醉金迷中猶有豪杰落拓之氣、軍伍爽烈之風。
“昔日你我之間種種不堪,俱往矣。
“而今我所行之事、所發之言,因道遠而蔽塞于京,又恐中途諸多黑手,遂請殿下代為通達御前。
“殿下愿意助我是情分,我感激于心,將來必投桃以報。不愿助我是本分,我絕無怨言,乞燒毀信件,以免落入別有用心者手中。
——清河拜上?!?br/>
寫完之后,他吹干墨跡,封了一個大信封,把給景隆帝的信也裝入其中,打算從東宮侍衛中挑選兩個忠誠的精銳,易服喬裝,將信件急送京城。
至于“勿拆閱我給皇爺的私信”“勿好奇我所言所行之事”之類的請求,他一個字也沒有對豫王提。
雖然無數次暗罵過豫王王八蛋,吐槽過對方不靠譜,但以火漆緘封的那一刻,蘇晏心中莫名安定。他相信只要這封信能送到豫王手中,就能打通從南京他所租住這座小院子,到京師紫禁城御書房之間的信息直達通道。
退一萬步說,即使豫王出于其他考慮,不愿幫他轉交給皇帝,也絕不會把這封密信泄露出去,或是暗動手腳。
原因無他,直覺而已。
對“朱栩竟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的直覺。
蘇晏把這封信中信放到一旁,寫起了第三封信。這是一封給家中小廝的回信。
他抵達南京業已一個多月,之前收到蘇小京的信,說托大人福,自己瘧疾痊愈,會好好料理家中事務,讓大人不必擔心家里。
蘇晏在家書中囑咐蘇小京:閑事勿惹,低調過日子,有空多關照關照阮紅蕉。萬一有人上門尋釁,可以去北鎮撫司找理刑千戶韋纓幫忙,韋千戶留守京城,沒有隨沈柒去河南。
以及重點強調——如果沈柒回京,務必要第一時間給他寫信,告知對方情況。
想來想去,覺得沒什么好交代的了,蘇晏把一大一小兩個信封裝入防水密封的竹筒中,放在枕頭內側,吹燈就寢。
枕軟衾厚炭盆暖,可黑暗中的他睡不著覺,輾轉反側,最后起身從衣柜最底層的帶鎖抽屜里,取出皇帝給他的錦囊與私印。
他翻看了一下錦囊外皮,對內中之物生出強烈的好奇心,但很快抑制住了,將錦囊重又鎖回抽屜內,只將羊脂玉印掛在脖頸。
躺回床上后,蘇晏把垂于胸口的玉印握在掌心,指尖來來回回、反復摩挲印頭上的凹凸刻痕,撫摸著“槿隚”二字,終于慢慢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