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五日了。”
午門外,在凌晨將褪的夜色中等待了許久的朝臣們,剛剛從傳旨內侍口中得到了“今日罷朝”的旨意,不少人嘆著氣散去,剩下的三五成群,交頭接耳。
“我聽說,圣躬近來不安哪!鄭大人與太醫院汪院判交好,可曾有所聽聞?”
“太醫院那邊倒是沒有什么大動靜。皇上的確素有頭疾,不過都這么多年了,偶爾發作發作,也不算什么大病吧。”
“皇上御極十七年來,非大病痛從不罷朝,何曾見過這般怠政!”一名文官說到激動處,手里的笏板都顫抖起來,“莫不是我等之前集體上疏,惹得圣心不悅,故而連續罷朝數日,以示不滿?”
“有這可能。”
“若說圣心不悅,可我等上疏請求易儲的,皇上也從未責罰過呀。”
“要這么說,那些力保太子的,皇上不也沒責罰?這圣意究竟如何,誰能猜得透?”
眾臣紛紛搖頭。
有個官員猶豫了一下,道:“司禮監的藍太監長年貼身服侍皇上,或許能從他那里打探出點什么來。”
“誰去打探?范大人舌燦蓮花,不如就您去試試?”
“不成不成,我前陣子剛彈劾藍喜收受賄賂來著,這下湊上去問,可不得熱臉貼個冷屁股。”
“要不就岑大人?我看您剛才激動的呀,笏板都快拗斷了。”
岑大人把笏板往袖里一塞,連連擺手:“切勿再提,污了我的耳。反正結交閹黨之事,我不做,誰愛去誰去!”
*
“……光是從奉天門到禁門的這段路,來搭訕的大人就有七八位。奴婢可從沒這么吃香過,簡直一塊會走路的香餑餑。”
御書房內,藍喜一邊躬著身研墨,一邊細聲細氣說道。
景隆帝坐在寬大的圈椅上,懷中抱著二皇子朱賀昭,正握著他的小手,教他寫大字。聞言輕哂一聲:“香的是你?香的是朕的心思。”
“對對,其實奴婢也清楚得很,斷在宸心,哪里由得旁人窺探分毫,他們這是昏了頭。”
皇帝并不想再提那些朝臣,轉了話風問:“你看看,這孩子的字如何?”
藍喜便去看宣紙,夸道:“二皇子殿下才三歲,這字兒啊,寫得比尋常五六歲孩童還好,真是聰慧過人。”
朱賀昭轉頭看藍喜,奶聲奶氣道:“謝大伴夸獎。但我才剛開始練字,還得繼續向父皇學習。”
藍喜笑成了一朵滿是褶子的花:“二殿下敏而謙遜,實乃神童也。”
皇帝放下筆,輕輕拍了拍朱賀昭的背:“練了快半個時辰也沒喊累,可比你哥哥小時候好學多了。去吧,去洗個手,吃些點心。”
朱賀昭滑下父皇的膝蓋,殿內侍立的宮人便上前帶他。走之前,他還沒忘了給父皇行禮告退。
藍喜望著二皇子小小的身影,只覺穩重得不像個三歲幼童,不禁感慨:“二殿下不僅生得像皇爺,連言行舉止間的韻味,也頗有幾分相類。”
皇帝頷首:“幸虧不像他娘。對了,衛昭妃還在永寧宮?”
“回皇爺,在。”藍喜稟道,“奴婢聽慈寧宮那邊說,前幾日二殿下還在問太后,他母妃挨的罰結束了沒有,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呢。”
“哦?太后怎么答?”
“太后說,‘阿婆會連同你母妃的份一起,好好照顧你’。事后便把那名在二殿下面前多嘴,透露衛昭妃消息的宮人給杖斃了。”
皇帝起身,在旁邊的銅盆里洗手,淡淡道:“有母后照顧昭兒,朕也挺放心的。她不想讓其他妃子撫養,就隨她的意,放在慈寧宮養罷。”
“那……太后之前提過的,讓二殿下早些入文華殿讀書之事呢?”
“昭兒早慧,提前幾年開蒙也未嘗不可。既然母后把老師也給他定好了,那就明年入殿。你去同焦、王二閣老知會一聲,好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準備課程。”
藍喜領了旨,退出御書房。
*
“……聽說了嗎,二皇子明年就要入文華殿讀書了,由焦閣老與王閣老擔任老師。”
“明年,這么早?”
“是啊,尋常孩童六七歲開蒙,可二皇子天資聰穎,據說皇上還親自教他寫字。”
“近來早朝次數越發疏了,由每日一朝,改為每旬三朝,有時接連數日不見皇上的面,聽宮人們說是精力不濟,多在東、西兩苑頤養。”
“皇上的頭疾……”
“焦閣老明日宴請我等……”
“太后壽誕將至……”
通政司內,擔任參議的崔錦屏抱著一摞剛匯總來的奏本,從院中一眾閑坐聊八卦的官員后面,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崔參議——”有人叫了一聲。
另一人打斷道:“別管他。狀元郎傲氣得很,等閑看不上我等俗人。讓他獨自‘龍躍金鱗’可不好么?”
眾官皆嘻嘻而笑。
崔錦屏沒理會身后的嘲笑聲,徑自走入自己的廨舍,將奏本放在桌面。
通政司負責匯總各部與各地呈遞來的奏本,整理歸類后,送交內閣;或是接到內侍的通知后,繞過內閣直呈御前。
崔錦屏在這些奏本里翻來翻去,找到了一封給他的回信,夾在南京禮部送來的奏本中。
他迫不及待地拆信閱覽。
信是蘇晏親手寫的。
從去年年末開始,崔錦屏就決定要投身這場越發白熱化的政治斗爭中。
正如他曾經對蘇晏表態過的——“我要什么獨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無風無浪,何顯吾能?”
自從他把太子寫的祭文印到了邸報上,幫助蘇晏打贏了坤寧宮大火引發的一場輿論戰,崔錦屏就已經選擇了要登上的那條船。
這半年多來,面對朝堂上越來越大的易儲呼聲,崔錦屏看得很清楚,這并非什么“有德無德、立嫡立賢”之爭,而是派系之爭、利益之爭。
他選擇太子,一方面是出于良禽擇木的心態——只有選對了效忠的君主,將來才有躡高位、展抱負的機會,而不是埋首章稿中做個文筆小官;另一方面則是信任于好友的品性與眼光,相信以蘇晏與太子的交情,日后對方若是直上青云,必會提攜他。
所以他才冒著風險,將不斷投身到易儲隊伍里的官員名單,私下提供給藍喜,賭的就是景隆帝不會廢太子。同時也將這件事寫進了給蘇晏的私信中,以期轉到太子耳中。
從蘇晏的回信上看,他一番辛苦沒有白費。
蘇晏替太子感謝了他的援助,還叮囑他即使為太子發聲,也不要太過高調,以免得罪兩位閣老。
可惜對這位熱愛鋒芒畢露的狀元郎而言,不高調是絕對不可能的。
尤其李乘風在第六次上辭呈后,終于辭職成功,卸任了內閣首輔、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與太子太師等職務,如愿拖著老病之軀“乞骸骨”還鄉。至此內閣的五輔臣,只剩下了四個。
沒了李乘風這個暴脾氣、老資歷的首輔坐鎮,楊亭被次輔焦陽、王千禾兩人聯手排擠,自顧不暇。
楊亭雖有心支持太子,但無奈性子軟和,別說詭計與手腕了,連對罵時的嗓門都沒有對方大。
謝時燕慣會和稀泥,內閣中拉架勸架全靠他,如今看著風頭漸往焦、王這邊倒,不說投靠,多多少少也開始拉偏架。
崔錦屏看著那叫一個愁哇,覺得內閣如今就缺少他崔屏山這樣才高八斗、殺伐決斷的人物。
于是他開始暗中奔走,不僅向楊亭自薦為心腹,還聯絡了御史楚丘等一干“正統派”,勢必將“立嫡立長”的大旗高舉到底,在朝堂上多次越級發言。
如此高調,自然也引起了“易儲派”的注意,導致焦陽一聲吩咐,他就處處被上司穿小鞋,連在通政司的官署內都被同僚孤立了。
崔錦屏咬牙苦撐,告訴自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可是這個“將”,也未免“將”得太久了,從去年年底到了今年開春,又從開春到了立夏。
眼看又要入秋,“大任”還沒有降下來,而他的俸祿就快因為各種處罰被降到底了。
他忍不住開始在私信中問蘇晏:賢弟,你的眼光到底行不行?別坑了兄弟我啊!
蘇晏的回信四兩撥千斤:親愛噠,你要相信邪不勝正,光明一定會戰勝黑暗。
崔錦屏:賢弟!光明會不會戰勝黑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快被人黑死了!他們還把我當年會試的考卷給扒了出來,拿放大鏡照著找茬,想扣個舞弊帽子讓我身敗名裂。
蘇晏:哈尼!要相信自己的才華,扒考卷就扒考卷唄,你是真金不怕火煉,不像我。你看,我都不擔心自己那張貽笑大方的卷子被扒出花來。
崔錦屏:哭求賢弟,你和太子早點還朝吧,再不回來……愚兄怕是也要倒戈了。
*
鐘山腳下的陵廬中,蘇晏抖了抖崔錦屏的所寫之信,好笑又無奈地嘆口氣。
朱賀霖扯過來,一目十行地掃完,嗤道:“投機主義者。”
“不要從我這里學點什么新詞,就到處亂用啊。”蘇晏說。
朱賀霖反問:“難道不是么?我看這個崔錦屏未必是發自內心地支持小爺,不過是良禽擇木而已。”
蘇晏笑了:“我的小爺噯,這世上能真正不計回報地去支持、不遺余力地去關愛的,或許只有父母親人或是愛人了。其他人與人之間,同僚也罷,朋友也罷,包括再相知的君臣也未必能掏心掏肺,其中會摻雜許多利益與考量。這是人之常情,不必過于苛責,能立場一致、互惠互利就足夠好了。”
朱賀霖眼珠一轉,帶著點狡黠的笑意盯著他:“那你呢?你對小爺掏心掏肺,又是出于什么關系?親人,還是愛人?”
蘇晏噎住了,吭哧幾下才找回面子:“我當你是愛人的兒子,要不你叫我一聲叔叔?”
朱賀霖當即臉色黑如鍋底,氣沖沖地把蘇晏摁在席子上摩擦,還叫梨花也過來,一同施以泰山壓頂的酷刑。
“早晚有一日……有一日……”太子咬牙切齒,氣喘吁吁,“叫你這張嘴只能說出小爺愛聽的話!”
蘇晏哀哀求饒:“小爺別壓我肚子,要吐了……梨花!別踩奶!”
兩人一貓鬧到筋疲力盡。朱賀霖泄了氣似的,癱在了蘇晏身上,聲音小而沉悶:“就連身在朝堂的崔錦屏,都開始起了倒戈的念頭,可見京城的形勢對小爺已是多么不利。我何嘗不想還朝!可是父皇……父皇究竟打算把我冷落到什么時候?他是不是真動了易儲的心思?”
蘇晏總覺得皇爺不至于,但要他拿出具體的證據,證明“不至于”在哪兒,他又拿不出來。
他再一次想起了那個錦囊,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太子這件事,要不要現在就拆開它。
——不知什么原因,也許是出于直覺,他仍覺得時機未到。
朱賀霖抹了一把臉,翻身起來,坐在蘇晏身旁,勉強笑了笑:“小爺知道,又說喪氣話了,不僅于事無補,還徒增煩惱。”
蘇晏心疼他承受了這個年齡本不該有的心理壓力,把頭挪過去,枕在太子的小腿上,又把在他胸口踩來踩去的梨花高高舉起,向太子搖擺它的粉色小肉爪:“要不再等等?小爺是去年冬至來南京的,等個一周年紀念日,我同小爺一起玩‘拆拆看’。”
*
他們沒能等到冬至。
中秋過后是太后的壽誕,百官祝壽、隆重非凡。
太后壽誕過后,朝堂上醞釀與發酵了近一年的易儲之爭,終于凝結成一場巨大的風暴,鋪天蓋地席卷了奉天門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