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跪門案,焦陽與王千禾被褫奪大學士之銜,清理出內閣,但沒有剝奪官籍,外放去擔任地方官。
兩人一朝天上、一朝地下,心底還留存了最后一絲希望,希望太后能出面打撈他們一把,將來或許還有起復的機會。畢竟太后若是想再培養一撥朝堂上的勢力,也沒那么容易。
可惜,太后因為驚聞皇帝的病情而亂了心神,“或將失去兒子”的恐懼在此刻壓倒了一切,包括她日漸滋長的欲望與野心。
當兒子無助地躺在她懷中時,她開始不斷回憶起曾經母子間的溫情。在兒子還年幼的時候,這股溫情帶著保護與控制的味道,這一刻她便唯剩母性,愿為子女全意付出。
可當兒子從昏迷中醒來,用一種屬于主見者與上位者的目光望向她時,她又如夢初醒般,感到了空蕩蕩的失落。
太后極力抑制著這股失落,對似乎已恢復如常的兒子說道:“皇帝剛醒,不必急著理政,讓那些閣臣與六部尚書們多擔待著便是,龍體要緊啊。”
皇帝卻道:“朕心里有數,母后不必再勸。”
太后寧可他如發病時一般,虛弱地偎依在自己懷中;或者像登基前一夜那樣,心神不寧地來找她尋求支持與慰藉。
兩個兒子都在逐漸掙脫她用母愛編制的網,這一點認知,令太后黯然神傷地離開了養心殿。
內閣人員驟減,只剩下楊亭與謝時燕二人,奏本處理不過來。皇帝便下令由楊亭擔任首輔,謝時燕擔任次輔,另外再從翰林院挑選幾名庶吉士入值內閣,簡單說就是臨時工。
按照慣例,內閣的輔臣在五到七人不等,如今只剩二人,勢必要補充人員。
為此官員們的心思難免活泛起來,不知多少雙眼睛暗中盯著內閣的空位,夢想著躋身其中,一步登天。
奉天門廣場上廷杖留下的血跡剛剛沖刷干凈,權力欲就帶著它永不缺乏的載體,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揣度君心。
——有官員上疏,極盡懇切地請求皇帝下詔,召太子回京,并自請擔任奉迎使。
——有官員再次翻出了衛昭妃的父親、咸安侯衛演的舊賬,捧著挖出的一點兒沒被蘇晏揭露出的惡跡,如獲至寶,拿去御前邀功。
可惜馬屁統統拍到了馬腿上。皇帝態度冷淡,當眾賜給這些臣子一人一套(蘇御史前年在陜西發明的)“榮恥杯”,打頭那口的杯壁上就印著“以求真務實為榮,以溜須拍馬為恥”。
這個警示般的嘲諷,令臣子們想起了曾經賜給賈公濟等一干御史的粉底皂靴,還有賜給進獻祥瑞的地方官的大張牛皮,再次深刻感受到——咱們這位景隆皇帝哪怕后半輩子都不上朝,也由不得任何人糊弄。
于是前朝經過數日動蕩,終于基本恢復了平靜。
皇帝照常一旬三朝,陳實毓則每日奉召來養心殿,為皇帝針灸、開藥。
“皇爺……三思啊!”見皇帝端起藥碗,陳實毓忍不住出言勸阻,“這些都是虎狼之藥,短時激發潛能使人精力旺盛,其實只會加重透支身體,后患無窮。還是換成太醫們開的溫補方子,慢慢調養的好。”
皇帝面不改色地將藥喝完,方才道:“應虛先生不必擔憂,按朕說的辦即可。”
退出殿外時,陳實毓喃喃自問:“不敢拿性命冒險開顱,最后還是得犧牲身體換取時間,難道真的是老朽錯了……”
因為魂不守舍,他險些與回宮復命的藍喜撞在一處。
藍喜差事在身沒跟他計較,側讓了一下,匆匆走進養心殿,對皇帝稟道:“騰驤衛盯了數日,不見太后那邊有異動。算算行程,送詔書的使者應已至滄、德二州,想是一路無礙。”
皇帝微微頷首,又問:“那個叫‘永年’的內侍如何了?”
“自從皇爺與太后議定了試探之策,太后賞賜完他后便依計而行,命他繼續留在養心殿做自己的耳目,永年立刻答應了。太后也因此相信了皇爺所言,這內侍永年的確是個奸細,懷疑小爺的畫兒是他栽贓,便不再提要把畫兒抖出去的事。只是太后未見他與宮外人聯系,還沒查出背后指使者是誰,就一直吊著。”
皇帝道:“這段時間,他也傳了不少重要消息出宮。”
藍喜邊奉茶,邊小聲附和:“這些‘重要’消息,正是皇爺您想要他傳出去的。”
“所以門后之人才相信太子已失圣心,對南京那邊放松警惕;所以才相信……”皇帝不再繼續說,指尖輕叩桌面,片刻后又道,“永年沒用了,再留著反生禍端。告訴沈柒——”
“是,奴婢這就去。”藍喜伺候皇帝多年,可謂舉一反三,當即領會了未出口的后半句話,退下去安排。
*
北鎮撫司。
沈柒坐在堂上的太師椅,雙腿交叉架在桌沿,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黃銅刑錐。
“大人在想什么?”掌刑千戶石檐霜一向八卦,腦子里還很愛跑馬,仗著與他關系親厚,忍不住問。
沈柒還沒開口,高朔匆匆走進大堂,抱拳見禮后想湊到他耳邊稟報。
“無妨,石頭不是外人。”
石檐霜看了沈柒一眼,目光中隱隱有感恩之色。
高朔說道:“內侍永年,卑職親自處理掉了,是個酒后失足的意外。”
“……皇上開始收網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沈柒問他們。
石檐霜與高朔對視一眼,莫名想起之前在河南暗查廖瘋子的賊軍時,沈柒悄悄離隊一日夜,是他們給打的掩護。接著又臨時起意,帶一支暗探小隊離開河南地界往東,后來他們才知道,沈柒是在南京待了半個多月。
沈柒去做什么?他們沒敢多問,也不愿意多問,一來認為不屬于他們這個層面的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是取禍之道,二來也是出自一種近乎于崇拜的信賴與追隨。
“皇爺已經知道門后之人是誰,打算動手斬草除根了?”高朔猜測。當初沈柒去東市吃餛飩被人盯梢時,是他前來通風報信,故而對“弈者”的情況所知的比石檐霜多一些。
沈柒緩緩搖頭:“按理說,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主動掐斷永年這條線。留著引蛇出洞不好么?”
石檐霜不解地問:“那皇爺這是何意?”
“自毀線索,如此不明智的做法不像今上的風格。”沈柒邊思忖,邊低聲道,“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也許圣躬并非如太醫院所言,只是偶發頭疾……拔除暗釘、犁庭掃穴,這是為太子鋪路!”
這話在腦中轉了個彎,石檐霜與高朔同時悚然變色:“大人是說——”
他們不敢說出口,但神情已經泄露了心中驚駭。
沈柒面色陰冷地說:“如此一來,再去看前幾日的跪門案,內情昭然若揭。紫微生變,錦衣衛作為上率親衛首當其沖。多少指揮使都是在帝位更迭時落馬,倘若不被新君信任,我們就危險了。”
“那該怎么辦?”
“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石檐霜與高朔同時開口問。
沈柒想了想,吩咐石檐霜:“北鎮撫司有緹騎一千余人,挑選其中六百名忠勇精銳,明日起在城外林野中扎營待命。這事交給你,記住行蹤務必隱秘,連宮里都不能知道。”
又吩咐高朔:“你帶一隊暗哨盯著宮中,尤其是養心殿與慈寧宮,一旦發現不尋常的動靜,立刻來報我。我已買通儀仗營的汪僉事,他會掩護你。”
儀仗營這些負責站殿的“大漢將軍們”在編制上亦是屬于錦衣衛,卻沒有什么實權,其僉事會抱沈柒大腿也就不足為奇了。
兩人應諾后,各自去安排。
大堂內只剩下沈柒一人,繼續心不在焉地把玩刑錐,也不知是失手還是有意,錐尖扎進了指腹,鮮血滲出。
他蘸著血珠,在桌面鋪開的公文紙上,涂抹出兩個字:“清河。”
歪著頭看了看,覺得寫得不太好,換了種字體又繼續寫——
清河。清河。清河……寫到后面變成狂草,筆鋒張揚癲狂,像一群在極度的饑餓與忍耐中終于暴動的野獸。
一年別離,一頁血書,透著頻婆果的相思意,也透著無法排遣的血腥氣。沈柒將紙張揉成團,慢慢地、一點點地嚼碎,咽下肚去。
*
“啊——”
太后驚叫一聲,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
守夜的宮女連忙上前問安,被她隨手抓起玉枕,砸在臉上:“瓊姑!瓊姑!”
瓊姑聞訊,匆忙著衣進殿,示意那些跪地求饒的宮女們都出去。
太后身穿白色中衣,披散著鴉翅般烏黑的長發,一把抓住了床前的瓊姑的手腕,眼神中還帶著尚未褪盡的驚惶,聲音干澀而沙啞:“我又夢見她了……她出現在皇宮里,比我年輕,穿著皇后的翟衣。翟紋十二等、九龍四鳳冠,多么華麗,我被冊封為皇后時也穿過……可她嘲笑我!她說我再怎么機關算盡,最后也難逃眾叛親離的下場!”
“太后,那只是個夢。”瓊姑緊緊握住她的手,“莫氏已經死了,死了三十年,連骨頭都爛成了灰。她是死有余辜,太后就把對她殘余的記憶像灰燼一樣揚了罷。”
太后深吸著氣,喃喃道:“三十年?怎么覺得只是一晃呢……她那張臉,那么真實地在我面前,是莫氏的臉,還是章氏的臉,我有點分不清了……”
瓊姑倒了杯茶遞過去:“章氏也死了十六七年了,且是難產后落下月子病死的,卻與太后無關。太后放寬心,徹底忘了她們,就不會再夢見了。”
太后倚靠在瓊姑身上,喝了幾口熱茶,感覺好多了,有點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的,這都多少年沒有夢到她了,怎么突然又——”
她驀地消了聲。
茶杯從指間陡然落地,在床前的磚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四濺。
瓊姑忙起身跪地,掏出手帕給她擦拭,關切地問:“太后沒有燙著罷?”
太后臉色泛白,咬牙道:“我記起來,她在夢中說——‘我兒子要回來了’!”
瓊姑擦拭的動作停住,抬頭看她:“太后……”
太后低頭,把手掌覆蓋在瓊姑逐漸老去的臉頰上,像隔著三十年時光,再次撫上了忠心耿耿的貼身婢女的臉:“是莫氏,也是章氏。她回來嫁給我兒子,向我復仇沒有成功,又讓她兒子來討債……不行,我絕不能讓她的兒子……讓朱賀霖回京!”
“太后?”瓊姑難掩驚色,“可皇爺已下詔書,召太子回朝……”
“發出去多少日了?”太后急促地問。
“六日,不,七日了。”
“……走漕河的話,還不到徐州;走陸路的話,那就更慢了。”
“太后莫非是想——”瓊姑伸手覆住臉頰上她的手背,用力搖頭,“這可太冒險了,萬一被皇爺發現……”
太后眼中忽然涌出淚水:“我兒已病入膏肓,猶惦念著那個女人生的兒子!人人都道皇帝至孝,可他卻從未把我這些年來內心所受的折磨看在眼里,也從未真正緬懷過他的另一個弟弟!
“朱槿軒,那個被莫氏害死的、我的第二子,小時候就像昭兒一樣聰明、一樣可愛!看著昭兒,就好像看到他,好像他還在我膝下,親親熱熱地喊著‘阿娘’……皇帝怎么就不能立昭兒為太子呢?!
“立昭兒為太子多好啊!隚兒、軒兒、城兒,我們母子四人這才算真正地團聚。”
太后深吸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掀開被子下床。
瓊姑仍在失神:原來太后最愛的是她失去的那個兒子、那個記憶中永遠幼童模樣的三殿下。或許這也不能算是純粹的母愛,而是一種對自己“擁有過后又失去”的念念不忘,是對自己曾經所受過的傷害的彌補……
太后咳嗽幾聲,瓊姑才從怔忡中驚醒,連忙起身拿起外衣給她披上。
“太后打算怎么做?”瓊姑低聲問。
太后沉默片刻,說道:“不能直接派人去追,皇帝一定防著我出手。只能攔住、拖住,別讓章氏子順利回京。等我把昭兒扶上太子位,一切塵埃落定,他就算回到京城,也是立刻被打發去封地就藩的命。”
瓊姑今夜格外大膽,問:“皇爺會同意廢太子,改立二皇子么?”
太后今夜對她也格外寬容有耐心,卻答非所問:“太醫來我這里告陳實毓的狀,說他開的是虎狼之藥,雖使皇帝看起來精氣旺盛,實際上卻是在透支余力,請求我下旨驅逐這個民間大夫出宮。
“我知道太醫是出于嫉妒,也知道陳實毓的藥方是在皇帝授意下開的……為了章氏子,皇帝連自己受之父母的身體發膚都能損害,我還能說什么!”
瓊姑驚道:“皇爺吃這種藥,會不會——”
太后淚流滿面:“太醫說,服這藥猶如在淺塘中開渠放水,一旦身體元氣干涸,或許皇帝前一刻還健壯如常,后一刻就會突然昏迷,甚至再也……再也醒不過來……我的兒啊!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兒子……”
瓊姑猶豫后,又問:“太后還有豫王殿下。四殿下孝順又機敏,這么大的事,要不要叫他來給太后分憂?”
太后微怔:“城兒……他倒是從不爭搶那把椅子,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對皇帝也憋著股氣。但你別忘了,城兒與蘇十二關系曖昧。蘇十二是太子黨首席,皇帝待他也不一般,我擔心城兒會因為那個奸猾刁鉆的小子,在這事中坐歪了屁股,沒的橫生枝節……還是先別告訴他為好。”
瓊姑點頭:“太后考慮得在理。那又該如何攔住太……攔住章氏子,不讓他回京呢?”
太后用帕子擦了擦淚水,道:“我妹妹最近如何?”
瓊姑實話實說:“聽說過得很不好,自從衛家出事,昭妃娘娘又進了冷宮,他們兩夫妻就整天愁云慘霧縮在府內,生怕又惹惱皇爺,連一世的侯爵都保不住。”
太后嘆道:“我可憐的妹子。你去聯系她,就說我知道衛家當年帶來的最后一支慶州軍并未真正卸甲歸田,而是隱居在天津,如今雖說只剩數百人,倒也勉強可用。
“你就問她:是把這支人馬交給我,還是眼睜睜看著章氏子回朝,讓她的女兒永遠待在冷宮,外孫再無繼位的機會?且看她如何選擇!”
*
深夜,養心殿。
蠟燭燃盡,景隆帝仍在批閱內閣上呈的奏本。
藍喜進來更換蠟燭,再次勸:“皇爺,不早了,歇息罷。”
皇帝頭也不抬,淡淡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
藍喜又忍不住要落淚,無聲嘆息著,退到一旁替他研墨。
皇帝執筆批紅后,又翻開另一本來自邊關的軍報,眉頭微微皺起:“北漠……瓦剌與韃靼又打起來了?”
“這不好么,”藍喜小聲道,“奴婢還以為他們打得越狠,越無暇顧及來我大銘打秋風,邊陲也便安寧多了。”
皇帝仔細看那份軍報,“任何事都不能單看一面。朕雖希望北漠內斗,但這內斗只能是消耗性的,而不能任由其中一方碾壓了另一方,否則等到這種混亂局面結束,將會迎來空前的統一。”
藍喜問:“上次朝堂上諸位大人們爭執,奴婢聽著感覺那個瓦剌王子昆勒突襲韃靼王庭,也沒從韃靼太師脫火臺手上討到多少好處?”
皇帝搖頭道:“瓦剌王子昆勒,如今已是‘圣汗’阿勒坦,這一年來他率領瓦剌騎兵與韃靼多次交戰,逐漸占了上風。此人智勇雙全,不可小覷……你知道脫火臺不久前被韃靼王室宣布為叛臣,加以討伐?”
藍喜吃驚:“這、這不是自毀長城么?脫火臺雖然擅權專斷,但的確是韃靼的頂梁柱,若不是他,韃靼那個幾歲的小汗王早被貴族們吃了!”
“正是因為脫火臺以太師之名,行攝政之事,才導致王室忌憚。韃靼小汗王雖年幼無知,他的母親卻是韃靼大貴族之女,人稱‘雌獅可敦’,可見其悍。
“阿勒坦正是抓住這一點,采用攻心之計,讓小汗王的母親對太師脫火臺越發不滿,疑其意圖弒汗篡位,逼得脫火臺不反也得反,最后坐實了叛臣賊子的罪名。
“不費一兵一卒,就從內部瓦解了韃靼的統治層,好謀略!”皇帝擊節而嘆,轉而語調又沉了下來,“這個阿勒坦,今年才二十一歲,只比賀霖大五歲而已,將來……”
他深深擰起了眉。
藍喜知道皇帝心中擔憂什么,連忙勸慰:“小爺天資卓越,將來必有大成就,區區北漠蠻夷也只合向我天朝俯首稱臣,皇爺就放寬心看著罷。”
皇帝不以為然,但沒有出言責備他,只在心里默默道:好在,還有蘇晏。賀霖若能凡事多與他商議,多聽聽他的意見,想必在政策上不會有太大偏差。
但眼下,他不能任由瓦剌坐大,得挽一挽韃靼這種節節敗退的局面,或許可以考慮與小汗王的母親臨時結盟……
皇帝迅速思索,心中計策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他執筆沾了沾朱砂,正待批復,筆忽然從指間滑落,在內閣的票擬上點出了一團殘艷紅痕。
“——皇爺!”藍喜驚呼一聲,甩了墨條,撲過去攙扶。
皇帝向前傾身,一動不動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像個累極了的人終于睡著了似的。
藍喜大聲叫:“來人!快來人!”
*
拂曉時分才再度躺下入睡的太后,被宮人們的腳步聲驚醒,猛地坐起身,帶著突來的紊亂的心跳,厲聲問:“出了何事?!”
瓊姑急匆匆進殿,跪在她床前,低聲稟道:“皇爺又昏迷了。太醫們都在養心殿會診,陳大夫一套金針下去,也不見醒。”
太后既驚且悲,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立即掀被起身:“快,起駕去養心殿!”
皇帝這次昏迷的時間比上次長得多,直到十個時辰后,才漸漸清醒過來。
睜眼只見太后坐在他床前,握著他的手,垂淚不已。
皇帝醒后顯得十分疲累,似乎這長達十個時辰的睡眠補充,對他長久的夙興夜寐而言只是杯水車薪。
“母后,別哭了,朕還活著。”皇帝用疲憊卻冷靜的聲音說,仿佛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令他動容失態,就連生死也不能,“藍喜,把藥拿過來。”
藍喜跪地哽咽道:“皇爺,別服那藥了……”
太后也連連搖頭。皇帝卻說:“服藥還能保持清醒,不服又要昏睡過去,飲鴆止渴也要止,拿來。”
兩頭拉鋸再三,最后誰也拗不過皇帝,只得讓他服了藥。
休息片刻后,皇帝的氣色好了些,看著又像個正常模樣了。太后不準他起床,立下規矩:“從今日起,朝會暫停,政事先由內閣輔臣們代為打理,不準再勞累龍體。等皇帝的病情好轉,再理政不遲。”
她走出養心殿時,又吩咐瓊姑:“將養心殿的宮人們全部集中過來,你負責訓誡,讓他們知道何為守口如瓶。今日情形若是走漏出去一絲半毫,我不僅割了他們所有人的舌頭,連他們的家人也要受牽連!”
皇帝沒有阻止太后,他也不希望今日之事傳到臣子們的耳中,引發朝堂動蕩。
但是,在天亮宮門開啟后,皇帝吩咐藍喜:“召楊亭、嚴興,來御書房見朕。”
楊亭是新任內閣首輔,嚴興是禮部尚書,兩人在御書房與皇帝密談了約一炷香工夫,臉色凝重地出了宮。
隨后,皇帝又傳召了沈柒。
這次面圣的時間更短,皇帝只說了幾句話:
“你是朕手里的刀,刀刃上染透了官員與勛貴們的血,朕若不在了,你必死無疑。你與你的追隨者,甚至所有與你過從密切的人,都會被千萬只復仇的手撕成碎片。”
沈柒單膝下跪,低頭道:“臣知道。”
“當然,你也可能連那些復仇都等不到,就會被朕親手拗斷,免除后患。”
“臣知道。”
“朕為何現在還留著你?”
“為了……太子殿下。”
“還有。”
沈柒說不出那個名字。他像被火器射出的一顆子彈擊中胸口,火藥在體內爆炸,將他的心炸得千瘡百孔。
他抬頭直視皇帝,咬著牙,屈辱又無奈地說:“因為蘇……為我向皇爺求過情。”
皇帝亦審視著他,這道目光從擢升他的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所謂的君臣情分,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籌謀與利用。
沈柒知道,這輩子皇帝與他都不可能君臣相知,永遠不能,皇帝不屑,他也毫無興趣。
但此時此刻,他們只能互相托付。
皇帝說:“去南京,把太子平安帶回來。”
沈柒問:“那他呢?”
是啊,他呢?是不想見,還是不敢見?皇帝沉默片刻,最后嘆道:“他放不下太子,一定會跟著回來。”
是放不下太子,還是放不下皇帝?沈柒沉默片刻,咬牙道:“臣……遵旨!”
他抱拳告退時,皇帝忽然說了句:“等等,朕還有一物,要交予你——”
*
預備在城外的緹騎派上了用場,沈柒甚至沒有驚動城門口的守軍,就帶著這批精銳人馬疾馳出了京畿,直奔南京。
他把高朔和暗探小隊留在了京城,通過沿途各個錦衣衛所的飛鴿傳遞消息。
四日后,沈柒經漕河南下抵達德州,高朔傳來密報:
皇爺數日未露面,朝會也暫停了,臣子們心中驚疑憂慮。不過藍喜傳了圣諭,說龍體抱恙,少歇幾日,讓朝臣們不必慌張,各盡其職。
八日后,沈柒抵達徐州,高朔傳來密報:
皇爺仍未露面,群臣開始議論紛紛,擔心圣上的病情。太后傳懿旨,說圣上無大礙,只是病后體虛,尚需調養。
十二日后,沈柒日夜兼程抵達揚州,高朔傳來密報:
據宮中暗探傳出的可靠情報,皇爺每日昏睡的時間超過了清醒的時間。朝政目前由內閣代理,凡需圣裁之事發往宮中,閣老們都會拿到皇帝的批復,但并非御筆親書,而是由司禮監藍太監代筆。
十四日后,沈柒終于抵達南京,收到了高朔傳來的最后一封密報:
皇爺病危!太后擔心朝野人心動蕩,極力隱瞞。皇爺清醒時曾手書傳位詔書,按禮制一份發往內閣,一份留給太后。太后攔截了發往內閣的詔書,連同自己手上的一份,如今詔書不知所在。
卑職恐寰宇將傾,身處敏感,不好再傳飛鴿,大人斟酌、保重!
沈柒將密報燒成灰燼,遙遙望著獅子山上的閱江樓,吩咐石檐霜:“先不進南京城,去鐘山陵廬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