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雨交加,閃電不時將夜空撕出雪亮的傷口,然后在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后又歸于黑暗。
蘇晏被這場大雨困在鐘山東南山麓的陵廬中。雷聲太響,左右沒法睡,便披著外衣與太子玩“十三水”,用的是他改良后的葉子牌。
梨花被雷聲吵醒后似乎有些懼怕,一直蹭蘇晏的腿,蘇晏笑了笑,放下牌,把貓抱在懷里擼。
太子佯怒瞪貓:“叛徒!平時誰給你喂小魚干,誰給你梳毛?結果他一來,你就投敵了!”
“你說誰是敵?”蘇晏反問。
太子振振有詞:“牌桌之上無父子,也沒有情兒。”
蘇晏感覺被調戲,頓時拉下了臉,把貓往牌桌一放:“怎么沒有,你的情兒在這呢!”
兩人正在斗嘴,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叫喊聲,被雨聲、雷聲裹挾著,幾乎聽不清。
“小爺……小爺!”
太子聽出是東宮侍衛統領魏良子的聲音,便下榻趿著鞋,走到外間去開門。
魏統領濕漉漉地站在門口,抹了一把臉上雨水:“小爺,宮中來信使了!”
“什么宮,南京皇宮沒人住了啊……啊!”太子驀然反應過來,臉上涌起驚喜之色,“你是說京城皇宮,是我父皇派人來了!信呢,在哪里?”
魏良子示意他看門外走廊。
太子邁出房門,轉頭見走廊上站立著一隊錦衣衛,約有三四十人,為首的手中捧著個密封防水的盒子,表面描金繪龍,正是裝詔書的盒子。
“請太子殿下接旨。”為首的錦衣衛說道。
終于……父皇要召我回京了!太子按捺著滿心激動,深深吸口氣,才接過盒子,親手打開。
盒中躺著一卷黃帛,太子含淚帶笑,拿起帛書展閱。
蘇晏肩披外袍,懷中抱貓,懶洋洋地從屋內走出,正看見太子的側面與顫抖的手。
這陣顫抖從手指傳遞到手臂,最后幾乎全身都震動起來。朱賀霖猛地把帛書揉成團擲在地上,發出瀕死困獸般的一聲咆哮:“不!我不信!”
蘇晏與貓同時一驚。梨花躥下懷抱,逃回了內室,他忙過去拾起帛書,一目十行匆匆掃過文字,臉色刷白。
——是廢太子詔!
不僅廢太子為庶人,流放嶺南,還賜他一瓶送行的御酒。
但凡看過幾部古裝劇的都知道,這種情況下的賜酒十有八九不是什么佳釀,而是毒藥。蘇晏的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把盒底的那個黃金小酒瓶搶過來,二話不說拔掉瓶蓋,想將里面的液體傾倒在廊外的雨水中。
一系列動作堪稱迅雷不及掩耳。但捧著盒子的錦衣衛十分警覺,身手也敏捷,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厲喝道:“大膽!御賜之物,你敢損毀?!”
蘇晏的腕骨快被他擰碎了,咬牙用另一只手搶過瓶子,狠狠扔進了庭中的泥水地里,同時大喝:“你們是什么人,竟然冒充錦衣衛假傳圣旨,以偽詔謀害儲君!”
一聲霹靂在眾人頭頂炸響,如天之怒。蘇晏的怒吼聲壓過了驚雷:“東宮侍衛——拿下他們,反抗者殺無赦!”
詔書究竟是真是假,單憑蘇大人一句話,就要拿下傳旨的錦衣衛?侍衛們震驚地望向太子。
太子望著蘇晏,面上肌肉因為過于激烈的情緒而不自覺地抽動,從眼中放出的烈光有如鍛打臺上燒得通紅的鋒刃。
他用力握了一下拳頭,嘶聲道:“聽蘇侍郎的!萬一有誤……小爺一力承當!”
有了太子這句話,東宮侍衛才敢動手。
雖說太子被貶到陵廬后,隨行的侍衛只剩下二三十人,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太子一聲令下,他們就毫不猶豫地拔出武器沖了上去。
錦衣衛頭目甩開蘇晏的手腕,抽出腰側的繡春刀:“抗旨、殺傳令官,我看你們是統統不想活了!”
蘇晏抱著手腕,蹬蹬后退幾步,后背撞進朱賀霖懷中。
朱賀霖拉著他脫離戰圈,問:“手怎樣?”
“沒事。”蘇晏彎腰撿起那張黃帛,借著屋內燈光細看,“不是皇爺的筆跡!‘天子之寶’印……倒像是真的。”
朱賀霖忍住激蕩的情緒,也仔細看:“父皇有時也叫司禮監的太監們擬旨,不是親筆,也證明不了什么。”
蘇晏咬牙道:“這不是皇爺的意思!我說不是就不是!”
“——好,我信你。”朱賀霖從衣擺撕下布條,包扎他青腫起來的手腕,“那么這假詔書是誰的手筆?鶴先生?弈者?”
蘇晏搖頭:“倘若所蓋玉璽是真的,必是宮中人所為,且是人上人。”
……太后!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
再往深里想,似皇爺這般深謀善斷之人,又將君權握得緊緊,太后能從他手中拿到玉璽、偽造詔書,說明什么?
蘇晏抓住了朱賀霖的衣袖,低聲說:“小爺,這事不對,宮中恐有變故。安全起見,你先盡快離開陵廬。”
“我已無處可去。”朱賀霖望向緊閉的房門,外面的兵戈相擊聲、叫喊聲與雨聲雷聲攪成一片,分不清誰勝誰負,“離開陵廬就是抗旨,抗旨是死罪;不離開有性命之虞,就算殺了這批人,還有下一批,也是個死。”
“小爺我……”他喃喃自問,“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
蘇晏忽然心頭一動,把手伸進懷里摸索。沒摸著,急了,上上下下地摸找,問道:“小爺,你見沒見到我貼身帶的一個錦囊?”
“錦囊?”朱賀霖搖頭,“沒見過。你不是貼身帶的么,我又沒扒過你衣服。”
蘇晏瞪了他一眼,懷疑是不是剛才打牌的時候動作太大,掉在床上了。
他連忙跑回內間床前一看——唷,在貓的爪子上擺弄著呢。大貍花好奇地嗅著錦囊,似乎很感興趣。
“梨花姑奶奶!”蘇晏急叫,“別咬,千萬別咬!松個嘴,給爸爸,乖,松手……”
好容易才從梨花嘴里搶下了那個錦囊,蘇晏小心翼翼地將封口拆開。朱賀霖把頭探過來看。
錦囊內有一張疊起來的黃帛,背面寫著“唯付儲君”四個字。
另外還有一枚奇形怪狀的金屬小物件,看著像奔虎形狀,從須到尾栩栩如生,身上遍布錯金銘文,卻是空心的,且只有右半片。
蘇晏正研究這半片金屬奔虎,琢磨著是不是傳聞中的“虎符”,朱賀霖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黃帛上的字。
“……怎么了?”蘇晏見朱賀霖神情奇異,竟分不清是悲是喜,不免有些擔心,“這張黃帛是皇爺給小爺的詔書嗎,上面寫了什么?”
朱賀霖緩緩搖頭:“不是詔書,是——”
他咬了咬牙,將黃帛重新疊好放入錦囊,連同蘇晏手里的半枚虎符也一起放進去,然后將錦囊塞進了自己懷里。
“清河,”朱賀霖握住了蘇晏的肩膀,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神情,“跟我回京。”
“回京?不擔心抗旨了?”蘇晏看著他,疑慮地眨了眨眼。
“雖然我還不知道京城皇宮中發生了什么,但是父皇會將這個——”朱賀霖隔著衣物摸了摸錦囊,“交到我手上,就說明要出大事了!”
他語焉不詳,蘇晏聽得云里霧里。
屋外的廝殺打斗消失了,房門被人拍響,傳來魏統領喘著粗氣的聲音:“小爺,外頭安全了!”
朱賀霖走過去,打開房門,見雨水沖刷著一地錦衣衛的尸體,將半個庭院染成了猩紅色。
東宮侍衛犧牲了約三分之一,還有不少負了傷。魏良子一臉濺射上去的血水,拄著劍說道:“他們不肯束手就擒,被我等殺滅三十余人,逃走了七八個。”
朱賀霖扶了他一把:“大家辛苦了。但我們還不能歇息,因為敵人的援軍隨時會趕到。都包扎一下傷口,備馬,隨我立刻出發!”
“小爺打算去哪兒,南京……還是回京城?”魏良子問。
朱賀霖道:“去孝陵!”
孝陵在鐘山南麓,離他們所居住的陵廬不遠,但夜黑、雨大、路滑,野徑山路極為難走。
一行人身披蓑衣,手持幾乎被澆熄的松明火把,一腳深一腳淺地趕到孝陵的神宮門外時,拂曉的天光已經亮起。
雨過天晴,朝陽初升。
朱賀霖帶著蘇晏來到陵園的配殿旁,一座外形像瞭望臺的高樓上。他命侍衛砸開一處薄薄的磚面,掏出好幾大桶黑色的駁雜塊狀物,堆放在臺頂,用火點燃。
黑色濃煙漸起,雖有風卻吹之不斜,如柱如聚,筆直地沖上云霄,數十里外尤可見。
蘇晏仰頭看,喃喃道:“狼煙……”
他在陜西邊關見過狼煙,是守軍發現敵情、向同袍示警所用,在烽火臺之間傳遞。太子在孝陵燃燒狼煙,能招來什么?
*
夜雨漲渠,農夫們三兩結伴,荷著鋤頭準備下田,其中一人回首時,驀然望見鐘山上升起一道狼煙。
晨鳥啁啾,夫子在院中授課,孩子們整整齊齊地坐在石凳上,搖頭晃腦跟著讀《笠翁對韻》。“煙樓對雪洞,月殿對天宮……快看!有好大股黑煙升上天宮啦!”一個孩童驚奇地指向不遠處的山峰。
農夫們撂下了鋤頭。
夫子放下了書本。
走村竄戶的貨郎擱下了擔子。
樹下垂釣的漁翁把竿一甩,連魚帶簍踢下了河。
……
仿佛接到一個浩大又無聲的指令,在鐘山周圍的這片土地上,從事各行各業的青壯們立時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趕回家中。
進家門前,他們是農民、漁夫、小販、瓦匠、木工……
出家門時,他們統一成了戰士,頭戴帽盔、身披甲胄、手執刀槍、腰懸弓箭,只留下一句“君主有召,我今赴命”,有些人身后還追著瞠目結舌的妻兒。
在星速急行中,一個個戰士匯成一支支小隊,一支支小隊匯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向狼煙升起的方向、向沉眠著太祖皇帝的鐘山孝陵——行進!行進!
山門的守衛與神宮監的內侍們驚呆了,甚至連阻攔這股洪流的勇氣都沒有。
朱賀霖拉著蘇晏下了瞭望臺,快步走到神宮門口,迎向這支凜然肅殺的軍隊。
為首的將領,青色戰袍與戰裙之外罩著銀盔銀甲,背后一襲青蓮色斗篷,在風中獵獵飛揚。他大步走到朱賀霖面前,正色道:“敢問信物何在?”
朱賀霖與蘇晏看著這人的面容,怔了一下,失聲道:“——梅仔?”
將領厲聲又問:“敢問信物何在?!”
朱賀霖從懷中掏出錦囊打開,將那半枚虎符遞了過去。
將領從懷中掏出另外半枚虎符,兩相湊對,嚴絲合縫。奔虎身上的錯金銘文,環繞行成了小篆體的五個字:
大銘孝陵衛。
將領抱拳,單膝下跪:“大銘孝陵衛,第七任指揮使——梅長溪,參見君主!”
*
夜雨初歇,荊紅追提著水桶去漕河邊打水,遠遠見到河岸上趴著幾具尸體。
落水淹死的?他放下桶,走過去把人翻過來。
其中一人還有微弱的氣息,被他拳面壓在腹部,嘔出了幾大口濁水,又被真氣逼入經脈,劇烈嗆咳著蘇醒過來。
衣物布料上好、做工細致,絕非尋常百姓穿得起。虎口有繭。身懷武功又有公門氣息。荊紅追迅速判斷,問:“你們是什么人?”
“……是從京城來的官家信使。”那人趴在地上,邊咳邊說,“有勞小哥報個官,讓衙門來護送。”
荊紅追背起他,沿著村道朝鎮子里走去。
那人十分感激,解釋道:“連日暴雨,我們乘坐的漕船出了事故,船翻了,同伴都淹死了,只剩我一個。”
荊紅追道:“我送你去縣衙,你自己和縣太爺說。他若不信,你就得去蹲大牢。”
那人回答:“你們縣太爺最好會信,會派人馬護送我,否則他擔不起耽誤的后果。”
荊紅追覺得這人有趣,又落魄,又傲氣,像曾經的自己,于是多問了一句:“什么后果,天還能塌下來不成?”
那人伸手摸了摸藏在懷中的詔書,喃喃道:“就算沒全塌,也差不多塌一半了。”
十二日后,此人離南京尚有小段路程,而一隊攜帶著偽詔的“錦衣衛”先他一步,趕到了鐘山陵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