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頭側在軟枕上,臉朝外,雙目緊閉,眉頭痛楚地鎖著,臉頰殷紅得不正常,熱氣從皴裂的嘴唇間吐出,一絲一縷,忽輕忽重,仿佛難以為繼。
蘇晏指尖從他的手,移到他的臉,撫平眉間擰緊的紋路,低聲道:“非常時刻行非常事,你若是醒了,可別怪我擅作主張……不,寧可你怪我,也要撐過這一關,快點醒啊!”
他轉頭對婢女道:“千戶眼下這般光景,藥石罔效,我手上有個偏方,姑且一試。”
婢女俯首行禮:“千戶大人昏迷前交代過,若是蘇大人前來探望,無論做什么,下人均不得阻撓,若有吩咐,一應照辦。這府中人人都見過蘇大人的畫像。”
蘇晏這才反應,進入沈府后為何一路暢通無阻,連下人們見他擅闖內室,也毫無殊色,只是恭敬問安。
沈柒早就料到他會來。或者說,派高朔將扳倒馮去惡的證據交給他,又欲擒故縱地告知他自己傷勢嚴重,就是逼著他前來。
但蘇晏對此并無半點不快——他知道沈柒慣耍心計,至死也改不了,高朔“失口吐露”是假,可這千鈞一發的病情卻是真的。
沈柒此舉,何嘗不是想見他最后一面?他何忍以機心見責。
蘇晏對婢女道:“為了制藥,我需要一些器物,你報給管家,讓他立刻吩咐下去盡快備齊,救人如救火。”
婢女一聽,連忙道:“蘇大人盡管吩咐,下人們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蘇晏用旁邊書案上的筆墨,在紙上寫下林林總總的工具和材料:竹條紗布棉花做的過濾漏斗、底部帶孔的大竹管、菜籽油、炭粉(他備注到,最好用獸金炭或銀骨炭,炭粉越純凈越好)、蒸餾水、白醋、海草……
這一大罐綠毛是未提純的青霉菌,不能直接使用在沈柒身上,否則他十有八/九會死于霉菌分泌物,而且比不用藥死得更快。
雖說蘇晏前世看過不少雜書,有一本唐人閑筆上曾提到過,長安的裁縫被剪刀扎傷手,傷口發炎化膿,便是用長滿綠毛的糨糊敷涂,最后治好了——但這只是孤例,萬一是因為那個裁縫傷口不大又走了狗屎運呢?萬一是作者瞎忽悠呢?
這辦法太原生態了,危險性極大,蘇晏不敢用。
那么就只能試著自己提煉了。
青霉素的土法提煉,前世網絡上遍地都是,作為各種科普論壇的愛好者,蘇晏也看過具體提煉步驟,不過十分懷疑成功率。
因為高產菌株基本都來自實驗室培育,自然突變的概率很低。更何況前期需要至少七天的培育時間。培養液雖然容易獲取,米汁混合芋汁就行,但時間有限,他不得不省略這一步,只能寄希望于僧人們幾十口芥菜大缸里長滿的青霉菌,以量取勝。
過濾漏斗可以現做,材料簡單,只是需要注意消毒。
蒸餾水也不困難,這個時代盛產花露,去花露作坊就能買到。
酸性水就用白醋。
堿性水,沒有蘇打,就用海草煮汁。海草可以在水產店買到。早在宋代京師就已經有了水產店,蛤蜊干、瑤柱、蝦米等都能從海邊運來,更何況是商業和物流更加發達的銘代。
分離管……這個比較復雜,實在是沒法現做,只能用下方帶孔的竹管勉強湊合著用。
沈府的管家是沈柒千挑萬選的,精明能干,拿到單子立刻分工派遣仆役,采買的采買、制作的制作、熬煮的熬煮,前后用了一個時辰,緊趕慢趕,終于將所有器物備齊。
蘇晏第一次把理論化為實際,操作起來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錯,導致前功盡棄。
他跳過菌株培育這一步,直接用漏斗過濾那一罐子綠毛水,然后加入菜籽油攪拌靜置。液體分為了三層,只有最下層水溶性物質中含有青霉素,從竹管下方小孔導出。
這樣的溶液還有很多雜質,需要進一步分離和提純。
他將炭粉加入溶液中攪拌。炭粉會吸收青霉素,接著注入蒸餾水,洗出不純物質;注入白醋,洗掉堿性雜質;注入海草煮的汁,使青霉素從炭粉中脫離。這樣,從竹管最下端的導流棉條里流出的,就是較為純凈的青霉素了。
為了驗證這些青霉素是否有效,需要做藥效鑒定,但需要時間。這是蘇晏——準確地說是沈柒最缺乏的,跳過不管。
最后一步是做皮試,如果是青霉素過敏體質……就當他之前所有工夫全都白費,沈千戶也只能自求多福。
沒有注射器械,只能挑用極微少的量,點在傷口皮膚邊緣,蘇晏幾乎是屏息靜氣地等待。兩刻鐘后,沒有任何異常,他大是松了口氣。
使用青霉素時本該靜脈輸液,或者肌肉注射,但沒有相應器械,他只能學鄉村赤腳醫生,將青霉素直接敷涂在沈柒后背的創面上,進行消炎殺菌。
到了最后這一步,所有能做的,蘇晏已經竭盡全力做了。
剩下的,只有看天意,看沈柒自身的體質和運氣。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這招如果起效,一兩個時辰內便能見分曉。蘇晏打算守在沈柒身邊,對婢女道:“你先退下吧,這里交給我了。”
婢女將換了新水的銅盆、干凈紗布等一干物件備齊后,躬身退下。
其時已是黃昏,斜陽透過窗棱射入,余暉融融如金。蘇晏在冷水盆里擰了汗巾,擦拭沈柒滾燙的額頭,不時更換。又用荻管吸取鹽糖水,從他嘴角插入,昏迷中半流半咽,但好歹也喝進去些許,不至于脫水。還要及時更換被血水和組織液滲透的紗布,忙活個不停。
期間婢女送晚膳進來,他無心飲食,只匆匆用了碗八寶粥。
到了戌時將盡,他撫摸沈柒額頭,感覺熱度終于下降,還擔心是錯覺,將自己額頭貼上去,仔細感受體溫。
高燒的確退了下來,目前估計在38度以下,并且穩定了兩三個時辰。蘇晏心弦一松,疲勞困倦頓時如潮水席卷而來,握住沈柒手背,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生,淺夢連連,蘇晏沒過多久忽然驚醒,一睜眼就看見沈柒的臉。
沈柒正安靜而貪婪地注視他,目光幽深熾熱。
蘇晏臉色欣慰:“你終于醒了!感覺如何?”
沈柒張了張嘴,一時發不出聲音。蘇晏忙端來一杯溫水,將荻管送到他嘴邊。沈柒作極度虛弱狀,勉強吸兩口,水流了一枕頭。
蘇晏無奈,說:“你慢慢來,一點一點吸。”
沈柒聲音嘶啞如砂紙,艱澀道:“吸不了……你喂我一口……”
蘇晏為難地皺眉,懷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一口……渴……”
蘇晏心想,他高燒昏迷許久,這才剛剛脫離危險期,或許真是吞咽無力……送佛送到西,還是幫一幫吧。醫療護理本不該有忌諱,只當做人工呼吸了。
一念至此,他端起水杯含了一小口,低頭喂哺。
沈柒與他唇瓣相接,老老實實咽了水,沒有多余的舉動。蘇晏放下心,把一杯水都喂完了。
沈柒喝完水,聲氣漸壯,說:“你是來見我最后一面的?”
蘇晏拍拍他的手背:“別胡說,你死不了。燒既然退了,就說明土制青霉素已然見效,再佐以消炎解毒的湯藥,很快便會好起來。對了,我這里有一些滇南密藥,去腐生肌,治療外傷有奇效,回頭也給你敷上。”
正是之前挨了廷杖后豫王送的,沉甸甸的一大竹罐,他沒用完,如今還剩半罐。
沈柒雖不明何為“青霉素”,但也意識到此番能醒,該歸功于蘇晏。他反手握住蘇晏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緊緊相貼。
蘇晏覺得這舉動太過親密,抽了一下手,沒抽/動,連累沈柒牽動傷口“嘶”的一聲,只好聽之任之。
沈柒道:“是蘇大人救了卑職的命。”
他故意用了客套稱謂,放在眼下咫尺相對的情景與親昵無間的舉動中,卻顯出一種欲蓋彌彰的曖昧。
蘇晏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一只手在沈柒手中,嘴唇還殘留著濕潤的水漬與對方的體溫觸感,莫明地有些心慌意亂,耳根發熱。
無端想起前世女友第一次答應與他約會,他在過馬路時趁機牽住她的手,也是這般心跳耳熱……靈魂深處不禁發出無聲的咆哮:絕對不可能!老子是宇直鋼鐵直,寧死不彎!
“那是因為你之前也救過我,一報還一報,兩清了。”
沈柒目光一凝,眉宇間凌戾奪人的意志,即使再虛弱的氣色也牽制不了。他直視蘇晏,慢慢道:“卑職之前在小南院說過,蘇大人是我命中的劫難,我甘心應劫。此劫能過,你這輩子都休想擺脫我。莫非蘇大人當我只是隨口說說?”
蘇晏被這目光刺得內心瑟縮了一下,訕訕道:“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沈柒聞言心頭一涼,仿佛三九天兜頭被潑了盆冰水。
蘇晏自己也覺得這句話當面說出來怪怪的。可他總不能說“你是個好人,但我們不合適”,這樣不僅怪,還假。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但也知道那是情勢所逼。身邊虎狼環伺,你若不為虎為狼,便要遭人所噬,但凡有點心軟,就是今日這般下場。可你明知會連累自家性命,卻仍要冒死救我,如此深恩厚義,我非草木,孰能無情?
“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過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傷天害理、喪盡天良之事,我愿為七郎兩肋插刀,此后同患難共富貴,終生交好,永不離心離德。”
一氣說完,蘇晏正色望著沈柒,期待他的回答。
沈柒只覺喉嚨口一股腥甜險些噴出,牙關緊咬,硬生生將心頭血咽了回去。
“兄弟……好兄弟……”他嗬嗬低笑,眼底仿佛涌動著一抹猩紅色,連帶笑聲都沾染了斷刃上寒厲的血腥氣。
蘇晏聽著有些發毛,強作鎮定問:“千戶大人這是同意了?”
沈柒咬牙,幾乎一字一頓:“我如何不同意?簡直得償所愿!”
蘇晏心底不得勁,但也算高興,對他說:“你要靜心養傷,快點好起來。馮去惡那邊不用操心,我自會料理他,為你報仇。”
沈柒惡狠狠想:我當然是要快點好起來!沉疴必下虎狼藥,啞鼓還須重錘敲,如今我算是徹底明白了,不強行給你開竅,你便永遠不知我這“好兄弟”的好處!哪怕事后你要恨我,就恨吧,我這輩子有的是時間,與你廝纏到死。
蘇晏不知面前這個新認下的兄弟,已經在腦海中對他實施了強/奸罪,還心疼對方傷病交加久未進食,招呼婢女送白粥進來,將上面一層熬得濃稠的粥油,一口一口喂給沈柒。
沈柒不能坐立不能躺,只能趴著,用勺子喂食頗為困難,加上他又刻意做作,把粥都淅淅瀝瀝灑在枕席上。
蘇晏無可奈何,只好又用嘴含了喂他。
老實吃了幾口后,沈柒將側臉挪出床沿些兒,更方便喂哺。蘇晏見半碗白粥見底,不敢多喂,怕傷了久曠的胃腸。他正要擱碗,沈柒的唇舌倏然卷纏而上,吻了個回馬槍。
蘇晏嘴里滿是白粥的清香,這個吻讓他有些恍神。
不同于詔獄那次被壓在石墻上強吻的兇狠和侵略性,此番沈柒的唇舌火熱纏綿,十分動情,輕輕啃/咬他的唇瓣,一顆一顆舔/舐貝齒,又用舌尖抵在他敏感的上顎處,前后來回勾掃。強烈的酥麻感從口腔直沖頭頂,又沿著脊椎向下蔓延,把他激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蘇晏忍不住向后躲避,是兵潰千里的架勢。
沈柒卻不許他全身而退,朝床外的那只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圈金石打制的臂釧,要將他牢牢鎖在這個親吻中。為此不惜扯動背上傷口,新換的紗布又被染得紅紅黃黃。
蘇晏看著都替他疼,又氣他不愛惜身體,一口咬在他唇上:“沈千戶可知,不作死就不會死?”
沈柒后背疼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說好當兄弟,卻又一口一個‘沈千戶’,是什么道理?原來都是騙我的。”
蘇晏只好說:“七郎,你別胡鬧,咱們兄弟親近可以,親嘴不行。”
沈柒心底冷嗤:何止親嘴,我還要把你cao哭,讓你這張蜜一樣的小嘴除了叫/床哭喊,什么傷人話都說不出。
他想到日后這番美妙光景,也就不急于一時,還是先把傷養好為要。
“我疼得動不了……”沈柒將半張臉擱在蘇晏肩窩,氣若游絲地道。
“你這是自作自受,活該!”蘇晏一廂罵他,一廂小心托住腦袋,送回枕上。
他拿著碗起身,動作急了點,眼前一陣發黑,不禁伸手扶住床架,等待那股眩暈感過去。
沈柒急問:“怎么了,可是身體不適?”
蘇晏緩過勁來,笑了笑:“無妨,這幾日來回奔波,有些乏累,睡一覺就好。”
沈柒心疼道:“你不吃不睡守了我一夜,心神損耗太甚。去用些清淡粥菜,今日就在我這里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