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的腹稿打得游刃有余,十二條罪狀張口就來:
“錦衣衛之設,掌天子儀仗與直駕侍衛,南北鎮撫司職責,原以巡查緝奸為要。此是國家利器,本該忠君體國,為陛下所用。自馮去惡受事,快私仇、行傾陷,不思錦衣衛創立之初衷,將公權作為私器,是竊君上之大權,大罪一也!
“其為人專橫跋扈。有官員見之,兩股戰戰,唯恐因失恭入罪。狹路相遇,必先讓行,遲一步則批頰以責:‘蓋不知我是誰’?出京辦事,警蹕傳呼,清塵墊道,有如圣駕出幸。如此假陛下喜怒以恣威福,久而,人皆以為陛下授意,是損君上之圣名,大罪二也!
“錦衣衛指揮使論官階,為正三品,較之朝中一二品大員,相差不知凡幾,卻處處逾制,以公侯待遇自逞。擅擴第宅,建造園池,所住所用,無不奢侈,糜耗國家財力,是亂國家之法度,大罪三也!”
這三條,彈劾馮去惡公器私用、狐假虎威、奢侈逾制。
蘇晏深諳,在封建時代,對皇帝不忠就是最無可饒恕之罪,故而此三點擺在前頭,說得極為嚴重。竊君權、損君名、亂法度,一頂頂大帽子接連扣下。
又不失細節,對官員“批頰以責”這一幕,將馮去惡的囂張氣焰表現得淋漓盡致。且能勾起那些受辱官員的新仇舊恨,回頭怕不應聲舉證,對他的仗義執言感激在心?一石二鳥,不外如是。
“如此奢靡用度,財物由何而來?他便貪贓枉法,公然索賄。北鎮撫司有‘三木銀’,好教陛下與諸位大人知道。看準哪家財帛豐厚,胡亂套個罪名抓捕,先枷三木,沉甸甸百斤重,人既變色脫形。如家屬設法施救,便索千兩白銀,但只去一木。去第二木須兩千兩,去第三木須三千兩。六千兩換一條人命,出得起的傾家蕩產,出不起的人財兩失。如此陵軋勒索,是陷民于水火,大罪四也!”
這“三木銀”,是馮去惡定下的潛規則,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們不會對外宣揚,只在下獄后暗示受害者家屬。傾家蕩產撿回性命的,被枷得不敢吱聲;湊不足贖金丟了性命的,說明家業薄,更是沒人敢為其打抱不平。如此多年不曾事發。
要不是沈柒透露內幕,蘇晏也無法說得如此具體。
此番被他公之于眾,朝上大臣們面露憤慨之色,互相議論紛紛,罵馮去惡貪毒。就連以雅量著稱的景隆帝,聞之亦慍容滿面。
“他還借偵察緝捕之機,貪昧罪臣府邸查抄的家產,填充私庫,并與手下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分贓。以國庫之財籠絡人心,培植黨羽,是結奸蠹之黨,大罪五也!”
“縱容手下,對官員投匭設阱,片語稍違,駕帖立下。若有人彈劾他不法之事,勢必尋隙報復,將人下獄折磨。如此睚眥必報,鏟除異己,是逐立朝之直臣,大罪六也!”
“為顯示錦衣衛巡查緝捕之職能的重要性,不惜炮制冤案,冒功領賞,欺上瞞下,是負君上之恩信,大罪七也!”
“‘詔獄’者,奉天子詔旨治獄,唯天子有權下詔定罪。非同于一般獄訟,所辦均為大案要案,或涉朝廷要員。陛下沿襲此制,為的是慎重定罪,糾大奸匿而免傷無辜。馮去惡卻大興刑獄,屈打成招,是視人命如草菅,大罪八也!”
“偽造認罪狀,攀扯李閣老,逼死卓祭酒,是伐朝廷之棟梁,大罪九也!”
聽到第九條,不少文臣已按捺不住,尤其是李乘風門下一系,紛紛出列奏請:“馮去惡十惡不赦,臣請陛下殺之!”
“臣請殺馮去惡!”
“不殺馮去惡,不足以立君威、正綱紀、平民憤,臣請殺之!”
“臣附議!”
“臣也附議!”
“……”
皇帝將手一抬,廣場上眾臣立時肅靜無聲。皇帝道:“還有三條,蘇晏,你繼續說。”
“剩下的三條,均與微臣有關,臣恐需要避嫌,不知該不該說。”
“既是劾案論罪,當言無不盡,不可因避嫌而害公義。只管說。”
蘇晏有人撐腰,昂首直視御階上跪著的馮去惡,眼前又浮現出沈柒那慘不忍睹的傷背,更是一口惡氣梗在胸臆,不狠狠發泄在罪魁禍首身上,如何能平息滿腔怒恨!
他揚聲道:“葉東樓遇害案中,馮去惡勾結兇手,矯詔誆騙畫師,共同設局陷害豫王殿下,居心險惡,是犯宗室之威德,大罪十也!”
“在別宮暗動刀兵,遣人潛入東苑崇質殿暗殺官員。其時陛下與太子均宿東苑,焉知沒有刺駕之心?是陰圖不軌之事,大罪十一!”
“苛害下屬,動輒以酷刑見罰。其手下千戶沈柒不肯聽命枉殺官員,便被他施以‘梳洗’重刑,性命幾喪,是敝天下之忠義,大罪十二!”
這最后三條,一條直接牽扯已結的葉東樓案,在場官員們這才恍然大悟:只憑云洗一個翰林院編修,如何能做到,卻原來是與馮去惡勾結——指不定還是受他指使。蘇晏身受其害,算是此案苦主之一,難怪說要避嫌。
只是不知最后兩條,又與蘇晏有何關系?
旁人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追查,李乘風敢,當即問了出來。
蘇晏朝他拱手:“回閣老,馮去惡遣人暗殺的官員,便是下官。他原本派的是千戶沈柒。沈千戶被我以情理說動,非但沒有下手,還屢次暗中保護,因此見疑于他,便被他召回北鎮撫司,施以‘梳洗’之刑,如今仍徘徊生死,不知性命何存。”
“舍己救人,重道義而輕生死,這沈柒真乃義士也!”李閣老感慨道。
果真是沈柒!這個叛徒……十年知遇之恩,竟然以仇相報,只恨當時心軟,合該凌遲了他!馮去惡扭頭望向蘇晏,眼中恨深如海——這小子究竟給人喂了什么迷魂藥,從沈柒到豫王,從小爺到皇爺,一應地偏幫他!
蘇晏朝他隔空冷笑:我就是喜歡看你對我咬牙切齒又無能為力的樣子。你干不掉我,就輪到我干掉你,看誰更有手段咯!
這個無聲的鄙夷嘲諷,如刃刺胸,攪得馮去惡心口絞痛。
他恨得要吐血,起身高叫:“我不服!只聽黃口小兒幾句憑空構陷,毫無實據,就要定我的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道理!”
“你憑什么認為,我手上就沒有確鑿證據?”蘇晏目光掠過群臣,與賈御史對上了眼。
賈公濟自認為出場的時機到了,抱著兩尺見方的大暗盒上呈皇帝,與藍喜一本一頁地挑揀出來,分門別類,整齊鋪疊在御案上。
“證據在此,想必內中乾坤,馮大人比我更心中有數。”
皇帝隨手拈起一卷密令,方才看一眼,便擲在馮去惡臉上:“你自己看!”
馮去惡不用展開,光看樣式,便知道是自己前幾年寄給異地手下的密令,叫對方鑿沉某外放官員乘坐的船只,偽裝成江難事故,本該閱后即焚,卻不知怎么落到蘇晏的手上……又是沈柒!他分明早懷異心,此番趁蘇晏之事發難,不但洗刷了鷹犬酷吏的惡名,賺得內閣首輔一聲“義士”稱贊,還能借機邀功上位。
自己終日打雁,不料反被雁啄了眼,真真是養虎為患!馮去惡怒極傷肺,竟咳出一口血沫。
他用手背一抹嘴角,如負隅頑抗的困獸,嘶聲咆哮:“這些都是你勾結沈柒偽造的!我不認罪!不認罪!”
卻聽雄渾低沉的男子聲音自場邊傳來——
“這三個人證,莫非也是他勾結本王偽造的?”
豫王在侍衛的簇擁下,也不乘坐肩輿,大步流星趕來。身后的隨從抬著兩具凍過的尸體,將擔架擱在廣場上。
馮去惡一眼認出,是千戶范同宣與他手下一名總旗。
豫王朝皇帝拱手行禮,而后道:“皇兄命臣弟與蘇侍讀暗查葉東樓案,臣弟夜入小南院,意外撞見三名錦衣衛喬裝改扮,要殺蘇侍讀,被臣弟當場拿住,反殺兩人。還有一人負傷,現跪在場下,任憑皇兄發落。”
豫王來得及時,全因為蘇晏在出發前,讓沈柒手下的錦衣衛探子高朔,帶著太子腰牌前往豫王府,說明今日打算,請他屆時協助。高朔身懷東宮腰牌,守衛王府的親兵不敢怠慢,當即上報,節約了不少時間。而豫王那晚殺了行刺者其中的兩名,本想一并處理掉尸體,也是蘇晏勸他暫且保存著,不日將有大用。
此刻,蘇晏看到被侍衛押跪的那人,面如金紙,顯然受傷頗重,仔細分辨五官,發現正是那個被他用一招“葉里藏花鴛鴦腳”踢碎了蛋蛋的老兄……就算被救回來,也是半個廢人了。
他在心里給對方發送了個“允悲”的表情圖,轉而逼視馮去惡:“罪證如山,你自己認或不認,又有何區別?”
尸體與人證擺在眼前,群臣再次嘩然如沸,連接跪地,懇求皇帝誅殺奸邪。就連平日趨炎附勢,與馮去惡走得近的一些官員,也唯恐受到牽連,趕忙撇清自己,一個比一個請愿得更大聲。
賈公濟臨時炮制了一篇《劾馮去惡眾罪疏》,洋洋灑灑開始發揮嘴炮特長,極盡唇槍舌劍,指著馮去惡的鼻子,將他罵個狗血淋頭,既毒辣刻骨又不帶半個臟字。沒看到前半場的人,見這番光景,還以為彈劾馮去惡的正主是他賈公濟呢!
蘇晏對此搶功之舉并不以為然。心想:這位賈御史不就是想博個直諫鋤奸的名聲么?
他以官微年少之軀,為替恩師洗冤昭雪,怒敲登聞鼓,勇闖奉天門,面斥權貴奸臣,列其十二大罪,呈其如山鐵證,最終替恩師平反,使權奸伏法。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場戲,比起最傳奇的話本也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擔心聲望值不被刷爆?
他自己大塊吃肉,不妨也給賈御史喝喝湯,說不定將來哪天,還需要用到對方,多條路子總是好的嘛。
皇帝順水推舟,下旨:“馮去惡惡貫滿盈,朕實難寬宥,著褫其官、革其職,下入詔獄,擇日問斬。
“卓岐一案中,大理寺卿余守庸從其惡,事后又為掩飾罪行做偽證,本該一并治罪。念其舊日當職尚勤,貶為狄道典史,終身不得回京。
“錦衣衛中馮黨眾多,當一一查明各自罪行,按律發落。此事交予……蘇晏去辦,由司禮監掌印太監藍喜、都察院右僉都御史賈公濟共同監理。查清之后,立即向朕稟報。”
皇帝不愿把清洗錦衣衛之事交給刑部或吏部,就是擔心文官插手親軍十二衛,分薄了皇權。
任用蘇晏,一來知道他有才能,又不鉆營,在朝中沒有多少瓜葛,正合做天子之刃;二來他年少新晉,資歷不足。錦衣衛素來剽悍囂張,風氣不正,以此來歷練他的秉心與手段,是個上佳的機會。
佐以言官監理,堵朝堂異議之口。
佐以宦官監理,遇事能直奏御前,即便星夜火急也能出入宮門。
如此都考慮周到,只欠一樣——蘇晏自身官職太低,不足以支撐他行事的底氣。
于是皇帝接著下旨:“另,司經局洗馬兼太子侍讀蘇晏,遏惡有功,忠義雙全。免洗馬一職,擢升為大理寺右少卿。同時選館入翰林院,任庶吉士。”
大理寺掌刑獄案件審理,長官為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余守庸被貶,大理寺卿一職,不出意外將由大理寺左少卿升任。而右少卿因肺癆纏身,前幾日告病還鄉,空缺的職位尚未來得及填補。
如此一來,蘇晏等于是一躍三階,年未弱冠,便升為正四品實權官,實屬朝中罕見。
而庶吉士雖然是虛職,卻比之更為清貴。
所謂“庶吉士”,是從殿試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眾者,入翰林院,稱為“選館”。蘇晏這個殿試二甲第七名,論資格倒也名至實歸。
但庶吉士的重要意義不僅在眼下,更在將來。
須知成祖之后便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故此庶吉士號稱“儲相”,能成為庶吉士的,將來都有機會平步青云,甚至入閣。
內閣是整個朝廷的行政中樞,閣老們輔助皇帝參決國家大事,話語權在六部之上,有時也兼任六部尚書,權力幾乎等同于前朝丞相。現任的五位內閣大學士,首輔一名,次輔四名,全是庶吉士出身。
皇帝此舉,隱隱透著一股深意,使得在場眾臣不得不再次掂量起這個少年官員的分量,暗暗揣測宸心所在。
蘇晏才不管別人怎么想。他立了功,論功行賞問心無愧,況且皇帝升他的官是要讓他辦事,又不是享福,有什么可心虛的,于是大大方方地領旨謝恩。
藍喜卻在一旁打起了小算盤:皇爺如此鐘愛蘇晏,他粉身碎骨難報萬一,區區皮肉還舍不得奉獻嗎?咱家既然是他世叔,就有權替他決定一二,先好好與他分說利害,他肯聽就千好萬好,若是倔強犯渾起來,少不得要用些手段。咱家這么做,可都是為了他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