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吃了一小碗青菜蛋花粥,沐浴時趴在桶沿昏昏入睡。
蘇小京進來添水時,見他睡得沉,便問蘇小北:“要不要叫醒大人?再遲就趕不上早朝了。”
小北道:“頭暈成那樣,一路吐回來的,還早什么朝哇。請假!”
兩人合力把蘇大人弄出浴桶,擦干凈換上寢衣,塞進被窩里。中途蘇晏驚醒,睜眼看了一下兩個小廝,很放心地咕噥幾聲,又睡著了。
許是受了震蕩的大腦也想得到更好的歇息,這一覺足足睡了六個時辰,蘇晏朦朧轉醒時,兩眼放空地望著帳頂,不知今夕何夕。
他發(fā)了半晌的呆,嘆道:“老祖我一睡五百年,誰料醒后世界劇變,天地靈氣蕩然無存,修真界再無破碎虛空之人。也不知當年一手創(chuàng)立的道門,如今是何模樣。”
抱著被子翻個身,又嘆道:“末日降臨,喪尸圍城,出去就是個死,躲在家中也未必能茍活多久,祖?zhèn)饔衽謇锏目臻g和靈泉,到底有什么用呢,要不要撒一把種子試試看?”
“——如此,朕該稱你為真人,還是農夫?”
蘇晏一驚,猛地轉身望向聲音來源處,見臥房內站著一名男子,正在撫弄窗邊那盆報歲蘭的花瓣。
竟是微服的景隆帝。
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他居然毫無所察,還被看見了剛睡醒時腦子抽風的模樣。蘇晏大窘,鴕鳥似的把腦袋縮進被窩里去。
皇帝輕笑,走過來坐在床沿,拍了拍隆起的被面,“出來,別躲了。賀霖小時候硬拉著太監(jiān)宮女演三國,追著來奏事的朝臣喊‘大耳賊休走,可敢與本侯一戰(zhàn)’,動靜可比你大多了。”
“皇爺也說了,那是太子小時候。”蘇晏越發(fā)尷尬,把自己裹成個球,就是不肯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孩子氣傳染,皇帝促狹心起,將手探進被窩,去摸他寢衣里面。
皇帝似乎在室外待久了,手指猶帶著二月料峭的寒意。蘇晏被冰得受不了,扭來扭去笑出聲,最后把被子一掀,說:“不躲了不躲了,臣認輸便是。”
他想下床穿衣,被皇帝摁回枕頭上。
“躺著罷,聽說昨夜地下密道爆炸,你受了傷。”
“被震得有點暈,沒事,睡一覺好多了。”
蘇晏執(zhí)意不肯躺,穿上外袍非要起身,最后妥協(xié),拿了床棉被墊在后背,倚坐在床頭。
他將臨花閣一事細細道來,末了說:“臣懷疑,昨夜引爆火藥庫與之前借坤寧宮大火生事,是同一個人所為。”
皇帝微微頷首:“你稱之為‘弈者’。”
“對。都怪臣不察,昨夜輸了一手。”蘇晏懊惱道,“皇爺微服出宮,可是去白紙坊暗訪?不知情況如何?”
皇帝一聲嘆息。
昨夜三更時分,爆炸聲震宮闕,他接連收到密報,先是御前侍衛(wèi)說臨花閣地下密道爆炸,導致地面塌陷,幸而追賊的豫王、沈柒與蘇晏得以生還,并無大礙。
而后又有錦衣衛(wèi)來報,說兵部火器庫爆炸,白紙坊陷入火海,民眾傷亡未知。
再后來,兵部來報,說五城兵馬司兵卒盡出,正在滅火。
皇帝急召內閣諸位閣臣與兵部、工部、戶部尚書商議,還另外指派了巡城御史,負責調查爆炸原因。故而今早奉天門罷朝,相關人員都趕去現(xiàn)場了。
如此大規(guī)模的爆炸,前所未有。皇帝不放心,天亮后帶著侍衛(wèi)微服去了白紙坊。
但見煙塵蔽空,晝如晦冥,坍塌的居舍綿延不絕,方圓兩三里之內皆成廢墟,死傷民眾不計其數(shù),斷臂折足破頭者枕籍于街,慘狀難以言表。
蘇晏聽了,心情十分沉重,說:“得趕緊隔離易燃易爆區(qū)域,防止連環(huán)爆炸,救助廢墟里的幸存者,治療傷患,安頓災民。”
皇帝道:“三部主官已著手去做了。附近的寺廟、道觀已盡數(shù)敞開,容留災民,兵馬司還下了臨時征發(fā)令,讓全城大夫前往救治。除了藥材,還有食水、衣被等物資,戶部也在盡快統(tǒng)計應需,向國庫支領,或向商戶募集。”
蘇晏這才放了半顆心,又提醒道:“雖然天氣寒冷,但也要小心瘟疫,死者與死畜的尸體應及時清理,避免腐爛污染水源與空氣。”
“有道理,朕回頭再從京軍調撥一批兵士,負責清理尸體。只是死難者多面目全非,甚至連全尸都找不齊,無法確認身份的,只能統(tǒng)一焚毀。”
蘇晏點頭:“如此臣也沒什么可建議的了。臣如今要做的,是盡快把幕后的‘弈者’逼出來,以免他再想出更歹毒的招數(shù)——為逞私欲而陷萬民于水火,這般喪盡天良,此人一日不死,臣一日意氣難平,心結難消!”
皇帝揉了揉他的肩膀,以示安撫,“關于此人的身份,你有什么猜測?”
“臣尚不知他是誰,但懷疑有幾個人物與勢力,與他密切相關。”
“你說。”
“一個是七殺營營主。隱劍門雖然覆滅,但那只是擺在明面上的部分,如壁虎尾,必要時可以斷之;內部的七殺營才是核心力量,營主未死,不少殺手仍在他的操縱下蟄伏暗處,不可不防。
“七殺營貌似以八瓣血蓮為聯(lián)絡暗號。但臣昨夜下到地底,見到他們所謂的‘明堂’,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這血蓮圖案似乎不僅僅是聯(lián)絡方式那么簡單……”
“明堂?”皇帝冷笑一聲,“看來他們不僅膽子大,野心也不小。”
蘇晏道:“臣認為,只有摸清了動機,才能推測對方的行為。倘若燒毀坤寧宮與引爆火藥庫的就是一個殺手營的營主,那么他弄得天下大亂,圖什么?是對大銘有血海深仇,還是對國器有所圖謀?
“臣總覺得,他的身份與他的目的之間,還欠缺了些什么環(huán)節(jié),不把這塊重要的空白填上,就無法描繪出‘弈者’真正的面目。”
皇帝思忖片刻,又問:“你剛才說,‘幾個人物與勢力’,還有呢?”
蘇晏幽幽地看了皇帝一眼,“臣不敢說。”
“是不是要討一句,‘朕恕你無罪,直言無妨’?拿去吧。”
“臣還是不敢說。怕觸怒了皇爺,口頭的答應不作數(shù)。”
“……”
皇帝從袖內摸出一方圓柱形的私人小印,往蘇晏懷里一丟,“立字為據(jù)總算數(shù)了罷?章自己蓋。”
玉印為絕品羊脂玉琢成,凝脂晶瑩,潔白無瑕,印頭篆文刻著“槿隚”二字。
蘇晏第一反應:臥槽,皇帝私印,珍貴文物萬金難求,妥妥的傳家寶啊!
又一想:我特么能傳給誰?
再說,五百年后,我自己用過的碗也是文物好么?可就算值個千八百萬,我也享受不到了。
這玉質手感太好,他揉摩著三寸來長、兩指粗細的玉印,厚著臉皮道:“皇爺這是賜給臣了?”
皇帝笑罵:“讓你安心說話。你倒好,還想順手牽羊,把朕的東西順走。這是天子之印,你敢用?”
蘇晏看皇帝并無不快,于是得寸進尺:“這要是二十四璽,什么‘奉天之寶’‘皇帝之寶’,打死臣也不敢用。可‘槿隚’……”他垂目看玉印,念出這兩個極高極遠又近在眼前的字眼,微醺似的生出了一股迷蒙,“我真的不能用么?”
景隆帝忽然意識到,蘇晏并不是在討賞,而是在試探。
蘇晏想知道,在帝王的身份之外,他是否還能是朱槿隚,什么前綴都不加,什么避諱都沒有的,槿隚。
并非在權勢上,而是在性靈上,與他平起平坐。
景隆帝沉默片刻,說:“你收著吧。”
蘇晏握著玉印,用一雙澄澈而深幽的眼睛看他,不推辭也不謝恩。
皇帝道:“朕還不太……習慣,但以后會慢慢習慣,總之,拿著吧。”
蘇晏笑了:“臣會回禮的。”
“不用,回禮朕在許久前就已經收過了。”
許久前?有嗎,蘇晏努力回憶,想不起來,只好作罷。
他把這枚私印往衣襟里一藏,“如此臣就敢大著膽子繼續(xù)說了——
“第二個,是衛(wèi)家。或者說,是太后。”
皇帝手指扣在床沿硬木上,緊了緊,沒有立刻回應。
蘇晏生怕觸怒龍顏似的,補充道:“當然,太后很可能并不知情,只是客觀上成了推動行船的水流。”
皇帝慢而深地呼吸。
蘇晏屏息等待,最后終于等來了一句“你繼續(xù)說”。
他咬咬牙,決定犯一犯君臣大忌,萬一賭錯了……那只能怪自己判斷失誤,高估了自身的重要性和影響力。該當承受怎樣的后果,他一力承擔就是。
“臣之所以認為,‘弈者’與衛(wèi)家有關,是因為這幾次針對太子的布局與暗算,衛(wèi)家是最大的得利者。”
皇帝忽然反問:“你知道歷朝歷代爭儲,凡牽涉太深的臣子,是什么下場?”
蘇晏臉色有些發(fā)白,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中的玉印,哪怕隔著厚衣,那股硬度也能給自己提供信念支撐似的。他低聲道:“臣知道。”
“可你還是要說……為了太子。”
蘇晏低頭,“不僅為了太子,也是為了皇爺,為了江山社稷的穩(wěn)固久安。”
皇帝注視他,目光復雜,權衡、感佩、疑慮、憐惜、酸澀……兼而有之,即使蘇晏此刻抬頭看見,也很難盡數(shù)感悟。
他低頭等了良久,依然等來一句“你繼續(xù)說”。
“皇爺犀燃燭照,不會看不出衛(wèi)家暗藏野心,這野心因為二皇子的出生而不可遏止地膨脹——但與其說是‘不可遏止’,不如說是‘不被遏止’。每當鬧得太過分,皇爺就會敲打儆示,等對方吃痛縮回去,皇爺就不再追究。如此一來,衛(wèi)家膽子更大,不僅有意拉攏勛貴與文官,甚至連部分言官如今都已是他的喉舌。
“——皇爺對此,難道就沒有警惕之心?
“刺殺太子誰會得利?”
“市井間誹謗儲君的流言是誰散播?
“坤寧宮大火是誰的設計?
“朝臣對太子的不滿與指責,是誰在煽風點火?
“——這一切,皇爺難道心里真的沒有數(shù)么,還是明知而故縱?”
蘇晏一句比一句問得犀利,看似氣勢逼人,實際上手心汗?jié)瘢活w狗膽已經壯到麻木。
景隆帝吐出一口長氣,低沉地說:“換其他任何一個臣子,朕都不會任由他把這些話說完。但也只有你,看破還非要說破,說破還非要討個答案——這個答案,有那么重要?”
“當然!”蘇晏完全豁出去了,“這個答案決定了,臣是要繼續(xù)和衛(wèi)家斗,和‘弈者’斗,還是順應天意,從此閑云野鶴,只求富貴不談抱負。”
皇帝“呵”了一聲,“好個順應天意!你要是真肯順應朕的意思,何至于屢屢身陷險境。如今倒拿這個來說嘴。”
蘇晏翻身下床,跪在床前踏板:“臣不識好歹,罔顧君恩,是一等一的傻子。”
皇帝一把拉起他,攬在自己懷里,又愛又惱,“好啦,你不就是想知道朕的真實想法?朕不愛說,是天性使然,也是御下手段,你就非得逼朕說。就讓朕好好的當一個孤家寡人,不好么!”
蘇晏的臉貼在皇帝胸口,聽心跳聲紊亂,在這個慣于把持局勢與權力的男人體內,像個失控的信號,不知為何竟感到了欣慰與愉悅,回答:“不好。”
皇帝懲罰似的咬了咬他的耳垂,輕聲道:“把禍患養(yǎng)到足夠茂盛,你才會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連有多龐大。到那時,才能連根拔起,將主惡連同黨羽徹底鏟除。”
蘇晏微怔,而后打了個激靈。
“朕之前沒有除去衛(wèi)家,如今時機更是不適合。
“你覺得如果衛(wèi)家倒了,那個把它當槍使的幕后之人,是會就此罷休,還是再找一桿更強力的武器?
“就讓衛(wèi)家繼續(xù)當‘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數(shù)越多,暴露得越快。”
蘇晏喃喃道:“可我們只要一步沒拆破,就要付出代價——譬如昨夜。”
皇帝道:“所有成功都要付出代價。昨夜之事,朕也不愿見它發(fā)生,數(shù)千子民的性命,如何可以,朕寧可用自己的血肉去換。但有時太過于想避免犧牲,只會犧牲得更多。”
蘇晏沉默片刻,說:“臣會盡快弄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與真實目的。”
“衛(wèi)家那邊,朕也會命人加強監(jiān)查。”
“兩個侯府,手下、門客、往來者眾多,一個個查恐非易事。”
皇帝笑了笑:“朕設錦衣衛(wèi),就是做這個用的。”
蘇晏問到了想要的答案,凜然之余,又覺得釋然。景隆帝看著平和寬仁,實則城府深、思慮重,自己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有什么好怵然的。
他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忽然肚子骨碌碌一陣饑鳴,這才想起,六個時辰前就喝了一小碗粥,眼下胃都要餓穿了。
皇帝溫聲道:“朕帶了些宮中御膳過來,讓你家下人煨在灶上了,隨時可以吃,有你喜歡的佛跳墻與松江鱸魚。魚肉現(xiàn)做的比較嫩,等你出了臥房,他們才會下籠蒸。”
蘇晏謝了恩,見皇帝還攬著他不放,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嫌鄙舍簡陋的話,還請皇爺施恩,與臣一同用膳。”
皇帝這才松手,從床沿起身,順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與發(fā)髻,淡淡地道:“這才對。上次朕邀你進宮用膳,難道你不該回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