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要親自送他回府,蘇晏自然不敢說后面那輛馬車內還有兩個奸夫……不對,是兄弟和侍衛眼巴巴等著他呢,就想著等御駕走了,再去沈府探傷。
日已近午,換做平時,他肯定要留皇帝用個膳。但眼下因為心虛,唯恐皇帝堅持要扒他的褲子檢查有沒有傷口,故而一進門就作體力不支狀,告罪道:“臣有些困倦,怕君前失儀……”
皇爺也不以為忤,囑咐他多休息,回頭讓御醫上門再看看,開點進補的藥,便乘馬車回宮了。
小北和小京擔心受怕一整夜,終于見大人回來,抱著大哭一通,發現六神無主之下,連洗澡水都忘記燒了。
蘇晏安慰他們:“沒事,先吃飯。完了你們慢慢燒水,我出去一趟瞧個人,順便把阿追帶回來。”
兩個小廝去熱飯,蘇大人趁機打了盆涼水,咬著牙把下身匆匆擦了一下。因為水太冷,他決定先不清理里面,回頭等泡浴桶時再弄。
他在藥柜里扒拉,想找點金創藥粉,結果藥粉不是特殊部位適用的,也不知里面摻了冰片還是樟腦,剛抹了一點點,火辣辣的比不涂藥還痛,頓時刺激得眼淚掉下來,趕緊又洗掉,只換條干凈褲子了事。
飯菜熱好了。因為屁股痛,椅面坐不住,蘇大人借口之前坐久了腰疼,就站著囫圇吃了些東西,打發小廝們去準備馬車。
結果他剛出大門,還沒坐上馬車呢,就見太子騎著那匹心愛的紅鬃馬狂飆而來,身后追著幾十名疲于奔命的侍從。
朱賀霖遠遠看見蘇晏,眼睛頓時亮了,馬都沒停穩就飛身躍下,一把托住他的手肘,上上下下打量,連珠炮似的問:“有沒有事?有沒有哪里傷到?那些刺客把你抓去后有沒有折磨你?小爺給你報仇,把他們一個個都活剝了皮,碎尸萬段!”
這份關心因為太過緊張,聽起來有些晦氣與暴力,但蘇晏依然感動,拍了拍太子的手背,說:“沒事,就劃破點皮,已經包扎過了,放心吧。”
朱賀霖這才松口氣,抬袖擦了擦額上的熱汗,嘟囔道:“你可把小爺的魂兒都嚇飛了……小爺昨夜打算帶侍衛出宮去找你,可司鑰長死活不肯開宮門,搬出父皇的旨令來壓我,個天殺的!”
蘇晏笑道:“小爺有心了,臣真的很感激。”
“今早宮門一開,小爺就沖了出來。他們沿著河道搜,我就不,叫兵馬司把大時雍坊給封了,一寸一寸地耙。上次我遇刺也在大時雍坊,搞不好那里就有七殺營的地下據點。你說過這叫什么……對,燈下黑,小爺就想也許刺客并沒把你劫出城去。”朱賀霖沮喪地嘆口氣,“結果小爺猜錯了,你真的在城外。倒是歪打正著,在大時雍坊挖出了那處窩點,抓了幾個真空教的頭目。”
蘇晏說:“小爺的推測很有道理啊。換作是我,水下就安排兩撥人,一撥順著河道往城外,弄出些水花吸引追兵,另一波就帶著俘虜悄悄潛回大時雍坊。這樣更穩妥,也能拖延更長時間,就算追兵最后找到,人都已經片成片兒涮火鍋了。”
朱賀霖臉上懊惱之色盡消,笑罵:“胡說八道!哪有人站在刺客綁匪的立場上,反過來設計自己死法的!”
蘇晏見朱賀霖不再因此介懷,且遇事懂得思考對策,還給自己添了份功績,也覺得高興。
他正想夸太子幾句,忽然一陣惡寒從后背飛竄至四肢,身體不由自主地打顫,整個腦子都有些發飄。
朱賀霖以為他凍著了,忙解下自己的罩衣給他披上:“沒事吧?要不叫小廝再去拿件厚披風?”
“沒沒沒事。”蘇晏抓著衣襟把自己裹緊,上下牙直打架,“大概是昨夜落水受寒,喝點姜湯就好……”
說話間,一大隊緹騎朝著他們飛馳而來,為首的高大男子騎一匹黑色駿馬,金冠玄裳,眼熟得很。
朱賀霖眼神好,道:“是四王叔!”
蘇晏剛回頭,疾馳的黑騏已與他擦肩。豫王彎下腰長臂一舒,直接把蘇晏撈到了馬鞍上,連人帶馬如離弦的箭般掠過,留下一串朗笑聲:“告辭了,太子殿下。”
朱賀霖一怔過后,大怒:“好哇,敢從小爺手里搶人!”立刻翻身上馬,追著豫王而去。
東宮侍衛又只得疲于奔命地追在太子身后,叫道:“小爺慢點,地上滑!”
蘇晏只覺眼前一花,幾秒鐘的騰云駕霧后,已經身在奔馳的馬背上。
豫王一手攬他的腰身,一手控韁繩,笑道:“有沒有嚇到?”
蘇晏有點惱火:“瞎開什么玩笑?我正與太子說話呢,你這么搶了就跑,嚇我一跳不說,太子不要面子的?”
“管他的,我連他爹的面子都未必給。”豫王說,“你只是嚇一跳,而我是嚇了一夜外加一上午,帶著王府侍衛滿城找人,你說你要不要補償我?”
補償個屁!蘇晏被馬鞍和馬脖子夾成了個側坐的姿勢,不僅別扭,而且顛得屁股疼。一側頭就看見豫王的胸膛,再往上是胡子拉茬的下頜,像是一兩天沒刮了,發髻也沒綰齊整,好幾縷亂發掙脫出來,隨風飄動。
他印象中的豫王,風流浪蕩,頗為重視儀容,衣裳未必最鮮艷,卻是紋色華麗,容貌十足英俊,更兼打理整潔。除了被浮音的迷魂笛音弄得憔悴不堪的那幾日,還從沒見過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
再怎樣,人家也是一夜沒睡出來尋他的。蘇晏不自覺緩和了語氣,低聲說:“累王爺掛心了,下官慚愧得很。”
豫王道:“我就不該同意由那些御前侍衛給你守夜,一個個在宮里養尊處優久了,最多就是演武場上練點把式,祭天祭祖時跟著護護駕,再鋒利的槍頭都遲鈍了,也就表面光。”
蘇晏覺得皇爺派來的那些侍衛,根本沒他說得那么不堪,自己會被擄走,一來事發突然,剎那間猝不及防;二來阿追身手過人,潛伏、突襲、遁逃又是拿手的強項。倘若換個刺客,未必能得手。
不過,他這會兒自覺欠了豫王的人情,不會為了給御前侍衛正名而去薄對方的面子,于是說道:“是我自己疏忽大意了,計劃不夠周全。”
“我都打聽過了。你這招引蛇出洞用得不錯,可惜犯了兩個錯誤,這要是放在戰場上,很可能因為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蘇晏被批評,卻并無任何不滿。自從知道了對方過往的經歷,以及掩埋在史書中的“佚名戰神”的身份后,他面對豫王時,心態就忍不住有些分裂——
一方面覺得豫王舉手投足間還沾染著不正經的做派,尤其與自己獨處時,總還有些花花心思習慣成自然地冒出來,需要格外警惕。另一方面又覺得對于這種“一身轉戰三千里,一槊曾擋百萬師”的人物,正不正經似乎不該是那么刻板的定論,正經時頗有幾分英雄氣概,不正經時說是豪放不羈也不為過。
此刻因為談的是正事,后一種心態就占了上風,蘇晏很誠心地道:“愿聞其詳。”
豫王道:“第一,你對敵方突襲的時間與地點把握不夠準確,伏兵埋得太遠。幸虧那些刺客中沒有特別厲害的角色,換做是我,一箭就把馬上的侍衛和你射個對穿,哪里容得了你去搬救兵。”
蘇晏暗道:特別厲害的其實也有,在水底埋伏著呢。幸虧阿追即使入魔也沒對我狠下殺手,否則就像豫王說的,我怕是等不及伏兵來救了。
他點頭道:“王爺說得對,還有呢?”
“第二,伏兵已將刺客包圍,我方看似勝券在握,但變數往往就發生在勝利的前夕。你若是身懷絕技,藝高人膽大,倒不妨去壓陣,提提士氣。可你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就要更加謹慎沉穩,不該在那時折返戰斗現場,導致被人擒賊先擒王。”
蘇晏臉紅發熱,也承認他說得在理,但第N次被人吐槽“手無縛雞之力”,面子上過不去,嘴里嘀咕著:“誰是賊王呢!王爺污蔑下官,下官可要上疏彈劾了。”
豫王哈哈大笑,在馬背顛簸中,故意拿下巴的胡茬去剮蹭他細嫩的臉頰,以此作為心口不一的懲罰。
蘇晏臉疼,屁股更疼,方才惡寒現在燥熱,被風吹著貌似松快了些,但身上虛汗冒得更多,口干咽痛像在生吞流沙。
曾經的經驗告訴他,這像是發燒的前兆,而且是發作很快的高燒,十幾分鐘內能一口氣給燒到三十九度去。
蘇晏暈乎乎地抬手,抓住了豫王的衣袖,聲音虛弱:“我……我難受……”
豫王邊蹭邊覺得他臉皮熱得很,還以為害羞呢,聞言嚇一跳,趕忙勒馬停下,用手去摸他的前額,熱得燙手。
蘇晏每口氣吐出來都覺得自己在噴火,猛打了一串寒戰,忽然不動。
豫王見他冷不丁暈過去,眉頭緊皺,輕拍他的臉頰,沉聲喚道:“清河?清河!”
朱賀霖從后方追上來,見狀火冒三丈:“朱栩竟,你把他怎么了!”
豫王沒心情和冤枉他的侄子吵嘴,調轉馬頭就往醫廬狂奔。眼下他無法判斷蘇晏高燒是因為昨夜落水,還是因為被刺客所傷,只能就近找個大夫診斷,內科外科都行。
所幸陳實毓的醫廬離此不遠。豫王和太子的馬競相爭逐,約摸一刻鐘時間就到了醫廬大門外。豫王抱著蘇晏縱身躍起,足尖在馬鞍上一蹬,從圍墻頂上飛掠進去。
“毓翁!”他大聲叫道,“快來救人!”
陳實毓正用羊腸線給病人縫合傷口。說來這羊腸線的確比桑皮線好用,蘇大人真乃天縱之才,天文地理醫學無所不知,他正在心底由衷地感慨,被豫王一嗓子炸得兩手發抖,縫歪了。
——從未聽過四殿下如此慌亂的語氣,陳實毓擔心事態嚴重,趕忙叫一旁的徒弟接手縫線活兒,自己匆匆洗了手,出屋看究竟。
剛掀開門簾,就見豫王抱著個人站在后院,緊接著又從前廳沖進來一位華服少年,心急火燎地去看他抱著的人。
陳實毓覺得豫王懷中那人眼熟,定睛看去,失聲道:“蘇大人?”
*
屋內縈繞著一股香辛的藥味,陳實毓給床上昏睡的蘇晏蓋好被子,搖頭嘆息著走出診室。
豫王和太子之前被攔在診室外不讓進,這會兒都等得煩躁,好容易見陳實毓出來,又被對方面上嚴肅的神情嚇到。
朱賀霖率先問道:“大夫,清河他怎么樣了?怎么突然就燒熱得暈過去?”
陳實毓用審視的眼神打量過他,似乎覺得不太可能,便將嚴厲的目光移向豫王:“四殿下,借一步說話。”
豫王從未這么膽顫心驚過,唯恐下一刻,毓翁就要用個膏肓之癥的名字來把他砸暈。
兩人進到一間靜室,陳實毓皺眉道:“四殿下,不是老朽責備你,這事你干得的確……的確不地道!”
“本王?本王干了什么?”豫王愕然。
“老朽知道你困居京城十年,心中憤懣,又懷疑陛下對你心有忌憚,便借‘色’之一字來自縱自污。但你也說過,那些都是兩廂情愿的風流韻事,從不仗勢逼人。
“可如今呢?你看看蘇大人,他從頭到腳哪里有一點以色事人者的模樣?老朽與蘇大人相識雖不算太深,卻也為其風骨折服,殿下如此對待他,實為斷冰碎璧,老朽不吐不快!”
豫王一臉懵然:“什么叫我如此對待他……怎么就把一塊冰玉cei碎了?不是,毓翁,你得把話說清楚,他這究竟是什么情況?”
陳實毓狐疑地看著他,似乎在評估這神態與話語的可信度,片刻后緩緩說道:“蘇大人高燒昏迷的原因,落水受寒有之,肩傷亦有之,但還有個重要病因——他傷了屏蔽,屏蔽內積的屏蔽又未及時排出。數癥并發,這才燒得這么厲害。”
豫王像被石化了一樣,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他的肩傷,王爺尚且能給上藥包扎,看來還是懂得心疼的。可屏蔽的傷怎么就不管不顧了呢?事畢也不給清理干凈。”陳實毓捋須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唉……”
豫王赤著眼,咬著牙,兩腮肌肉扭曲到近乎猙獰,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他真的……傷……藥……”
陳實毓見豫王面色忽青忽紫,語無倫次,是七情內傷的征兆,忙一邊給他揉摩經脈穴位,緩解激蕩情緒,一邊解釋道:“傷倒是沒多重,藥也是宮廷內用的好藥。殿下要真的關心蘇大人,以后莫要再強人所難。”
豫王喘著氣,從沸騰的胸臆間慢慢抽出一縷冷靜。
他聽完第一反應是清河被刺客擄去后,受了難以啟齒的凌辱。
可陳實毓緊接的一句“宮廷內用的好藥”,又讓他怒恨的對象急轉了個方向——
今日早朝,辰時就提前結束,他那位勤政成狂的皇兄這么急巴巴地散朝,做什么?得知清河的行蹤,趕著去見面?清河的肩上若是皇帝給包扎的,為何不把另外的傷處也一并上藥?
是清河為了名譽臉面極力隱瞞,還是……見到皇帝之后才受的傷?
如若是后者,皇帝故意留著這傷,也不肯清洗掉自己留下的東西,是要像給牲畜打烙印一樣,宣告對他身心的占有權?
豫王心底驚、疑、恨、怨、妒五味雜陳,最后全被一股濃烈的心疼吞沒了。
“毓翁……”他嗓音嘶啞地說,“幫我瞞著這事,別讓任何人知道。外面那個是太子,更不能叫他知道。”
陳實毓嘆道:“事關蘇大人名譽,老朽也不是多嘴之人,自然會守口如瓶。只是殿下今后——”
豫王打斷了他的話:“不是本王。”
“——什么?”
“真不是。”
陳實毓沉吟片刻,誠懇勸道,“王爺知恥而后改正罷!”
豫王百口莫辯,險些吐出一口老血,悲痛且無奈地扛起了這口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