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做過一個夢。
具體哪天他忘了,大致在蘇晏從陜西返京之前,高朔密報他“荊紅追仗著朝夕陪伴的侍衛身份,爬了蘇大人的床”之后。
夢中蘇晏牽著個看不清男女、面容的模糊身影,用溫和而堅定的語氣對他說,自己另有所愛,這輩子與他只能止步于兄弟。
他那下就瘋了。
他殺了那個看不清的人影,殺了不肯回心轉意的蘇晏,最后抱著蘇晏的尸骸,一刀一刀殺死了自己。
他的鬼魂既無法投胎又執念不散,夜夜在兩人合葬的墳頭徘徊,問春天長的每片葉與冬天下的每場雪:見到我家娘子了么?
驚醒時,沈柒渾身冷汗濕透,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問題,這問題不在皮肉骨血,在心里。
他心里住著個嗜虐的怪物,于黑暗中時不時要撕剝咆哮,需要用痛苦哀號妝點的血食來充饑。
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給了他如魚得水的自在,讓他有足夠正當的理由,用“職責所在”與“奉命行事”來掩蓋內心怪物散發出的那股血腥味。
但遇到蘇晏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得時刻小心,別讓那怪物的尖牙利爪傷到蘇晏,甚至不能被對方看到。小心翼翼地遮掩著燃燒在靈魂中的黑色業火。
他要比在馮去惡手下的那十年更加隱忍、克制。哪怕在床上也不敢松懈,每一口咬在蘇晏身上的牙印,背后都藏著他對自己的反復確認、警誡與懲罰。
而此刻,因著荊紅追的話,他被活生生剖成了兩半——
一半是黑暗的,躁動的,瘋狂的,毀滅的。放任玉石俱焚的沖動,將夢境變為現實。
另一半理智猶存,性靈不滅,靈魂中仍縈繞著椴花蜜的甜味,回蕩著一聲又一聲的“七郎”。
一半向死,一半求生。
荊紅追仍半蹲在他面前,用審視的眼神看他,漠然道:“你身上一股子血腥氣。”
廢話!沈柒甩掉他的手腕,抹了把唇角的血跡。
“跟你的傷沒關系。”荊紅追接著道,“是你這個人的氣味,我聞得出來。看你披著身官皮,沒想骨子里也是個亡命徒。”
誰跟你是一路貨色!
那口淤血吐出來,胸口的絞痛感似乎減輕了些,激蕩的情緒也漸冷卻。沈柒慢慢直起上半身,靠在車廂壁,以一種全新的角度打量起面前這個江湖草莽。
此人最大的優點應該就是對清河忠心,沈柒想——當然這忠心里不乏癩蛤蟆吃了天鵝肉從而感恩戴德的成分,但從幾次危急關頭看出來,他是個能為清河赴死的。
自己養傷期間,清河安全有虞,那些個御前侍衛、錦衣衛再賣力,也是奉命,不能發自內心地替清河著想,哪怕想了,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達成。譬如昨夜,那么多人護著,竟還能讓清河被擄走。
至少目前,這個荊紅追還是可用的。尤其是在上位者虎視眈眈的情況下,荊紅追毫無背景的身份與“光腳不怕穿鞋”的膽量就頗為適合。
——至少比豫王適合。
沈柒想起,當初豫王來拉攏他,很有幾分想與他聯手,把矛頭對準皇帝之意。他在心里對此嗤之以鼻:
自古間疏不間親。豫王再怎么心懷不滿,畢竟是皇帝的同胞兄弟。
更重要的是,豫王是怎么對待清河的?自己殺之而后快,怎么可能同意。
皇帝生殺予奪,豫王居心叵測,太子是一頭磨爪霍霍的幼虎。他在位高權重者的步步緊逼中單打獨斗,即使披荊斬棘,即使機關算盡,真的能保清河萬全么?
既然這個荊紅追主動提出結盟,事已至此,不如先用,用完再清算。沈柒厘清思路,不動聲色地回了句:“兩個亡命徒,如何對抗三個天潢貴胄?”
荊紅追起身坐回座位,重又抱住了他的劍:“一個人的命再尊貴,也只有一條。不過還是要看大人的意思。”
“他一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道。”沈柒說。
荊紅追想了想,說:“先看情況。要真到了你死我活的那一步,大人有大人的考量,你我有你我的手段。”
沈柒沒有再搭腔,看似閉目養神,心道:真要把非此即彼的僵局擺在面前,清河會怎么選?
*
蘇晏下了馬車,見一名內侍候在道旁,迎上去道:“公公辛苦,是圣旨,還是口諭?”
內侍躬身答:“是口諭。蘇大人請吧,別讓皇爺候著。”
蘇晏低頭看看身上,滿是泥漬的斗篷內還穿著夜行衣,為難道:“這般形容面圣,實在不敬,能否讓我先行梳洗更衣?”
內侍轉頭看了一眼街道拐角處,笑道:“車上備有水壺汗巾、干凈衣物,蘇大人可隨咱家過去更衣。”
蘇晏見街角遠遠停了一輛駟馬之車,比普通馬車足足大了兩倍有余,內部想必寬敞得很,于是點頭道:“多謝公公。”
他隨著內侍走到車旁,登著步梯上去,開門走進車廂。
車廂內果然寬敞有如齋閣,用固定的落地屏風隔出了客室與臥室。前面客室幾案、座椅俱全,透過屏風鏤空的格子,隱約可見后面鋪著緞被的矮榻。
這面積和舒適度,差不多等于一套小戶型了,不愧是宮里的馬車。蘇晏默默感慨完,摘下斗篷掛在壁鉤上,左右找水壺。
水壺里的水大概剛灌不久,倒在臉盆里還是溫的,他用棉巾仔細擦洗過手臉,脫下夜行衣團成一團,想滅跡又沒地方扔,就先用斗篷裹起來,扎成個包袱,丟在角樓里。
肩頭五道抓痕暴露出來,帶著干涸的血痂,看著有些瘆人,實際上不是很嚴重。蘇晏沒管它,光著上身從柜格里的一大疊嶄新衣袍中翻找中單。
他本打算送沈柒回府后,請應虛先生過來給沈柒診治,順道給自己也處理一下傷口。半途接到召見的圣諭,只能暫且放著,回頭再處理。
就在這時,安靜的車廂內響起一聲輕微的抽氣聲,仿佛疼到了似的。
蘇晏轉頭望向屏風后,問:“誰在哪里?”
他先是看見了一角蒼色衣袍,紋路精美。對方從屏風后走了出來,竟是微服的皇帝。
“皇爺?”蘇晏嚇一跳,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十分失禮,忙不迭隨便抓了件袍子,匆匆罩在身上。
自覺場面尷尬,他臉上燒得厲害,也顧不上看皇帝的表情,手忙腳亂地系著帶子。
皇帝走近,握住他的手指,沉聲道:“別動。”隨即撥開衣襟,褪下半邊袍袖,查看他肩頭的傷口。
“飛爪傷的?”皇帝皺眉。
蘇晏赧然點頭:“傷得不深,回頭上點藥就無礙了。”
皇帝拉他坐下,重新倒了盆溫水,親手給他清洗傷口,又從柜內取出金瘡藥粉給他敷上,最后用紗布細細包扎。
蘇晏見皇帝全程不發一言,心里越發打鼓,想起昨夜荒唐事,忙心虛地掃視自身——所幸阿追只舔不咬,沒留下牙印,皮膚上只有些淤青,說是撞的、摔的都差不離。
車廂里燃著炭盆,驅走了早春的寒氣,光著上身一時半會也不至于著涼。皇帝給紗布頭打完結,又往淤青處涂跌打藥酒。
蘇晏被藥酒的辛辣味刺激得打了個噴嚏,猶豫片刻,低聲問:“皇爺不問我昨夜被刺客擄去后,經歷了什么,今早又是怎么回來的?”
皇帝邊揉開藥力,邊反問:“朕不問,你就不主動說?”
蘇晏訕訕地說:“臣見眼下是早朝時間,沒想皇爺竟在馬車里,一時吃驚,忘記及時稟明情況。”
皇帝淡淡道:“早朝已經散了。”
散了?這才剛巳時,連平時的一半時間都不到。
皇帝注視他,似乎看透了他心里的疑惑:“昨夜朕接到急報,說你在大時雍坊遇襲,被擄失蹤……你說朕當時是什么心情?”
蘇晏一臉羞愧:“是臣疏忽大意,害皇爺擔心了。”
皇帝手上停了停,又繼續揉:“朕立即派出禁軍與錦衣衛滿城搜尋,在養心殿等他們復命。朕從二更等到三更,從三更等到四更,等到天都亮了,依然沒有你的消息。”
“皇爺……”蘇晏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朕御極十五年,沒有大病痛從不罷早朝,今日也不能例外。于是朕去了奉天門聽政,可聽來聽去,只覺下方的朝臣嚶嚶嗡嗡,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只吵得朕頭疼。幸虧這時候消息來了,說你安然無恙,已入外城,朕就宣布散朝,微服出宮來接你。”
蘇晏按住了身上揉藥的手,胸口一陣陣抽痛:“皇爺。”
皇帝拿起棉巾,將兩人手上的藥酒都揩干凈,深深地嘆口氣:“清河,朕老了,經不起折騰。你要是再拿自身安危嚇唬朕,朕……就收回給你的權力,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官署里。”
蘇晏心里越發難受,鼻腔一酸,眼中泛起水霧:“是臣的錯,臣真沒想嚇唬皇爺……皇爺一點都不老……臣,臣還想繼續查案……”
皇帝說:“朕知道,你一心為公。在朕面前說這許多軟話,也是為了繼續查案。”
蘇晏連連搖頭,又難以反駁,咬牙把中單穿了,用顫抖的手指系上帶子,而后伏地請罪:“臣這顆心……做不到因公廢私,皇爺明鑒。”
“別抬肩,剛包好的傷口!”皇帝不覺提高了聲量,轉而又低緩下來,嘆道,“別的官員,朕巴不得他們個個都公忠體國,而唯獨你蘇清河,朕卻希望你私心再重些,多考慮考慮自己……何其自相矛盾啊。”
皇帝彎腰扶起蘇晏,順勢擁入懷中,吻了吻他的額頭:“你做得很好,是朕魔怔了。”
蘇晏哽咽道:“臣……對不起皇爺。”
皇帝給予他的,他心懷感激,然而皇帝想要的,他卻無法等量回報——
仿佛站在一條警戒線前,一旦踏入禁區,天翻地覆,回頭無岸。以天子之尊,豈能容他人染指禁臠,就算沈柒、荊紅追不發作,皇帝也饒不得他們。
就像個無解的局,除了不越雷池,及時抽身而退,別無他法。
可皇帝能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嗎?
就算能,自己又如何忍心見對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清河,快一些吧,別讓朕等太久。每個字都是戳心的針,也是動心的咒。
皇帝輕拍他的后背:“好了,不哭了。每次在朕面前都要掉眼淚,好像朕總仗著權勢欺負你似的。”
蘇晏慚愧地抬袖擦臉,覺得私事比公事難處理多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倒帶回到穿越之初,只干事業,不談感情。再遇到要來強迫與招惹自己的……報案告狀?狠揍一頓?總不能殺人吧!
咳,還是死循環。一個個都是冤孽。
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當務之急的七殺營和真空教解決了,其他的以后再去頭疼。
蘇晏挑挑揀揀地,把昨夜的情況交待了。因為之前一直向皇帝隱瞞著阿追的出身,如今也不能提及血瞳、下藥等字眼,只說自己的侍衛及時趕到,把他從七殺營刺客手中救出,送回京城。
皇帝沉吟片刻,問:“哪個侍衛,你收服的江湖高手?在梅仙湯跟人爭風吃醋打起來的那個?”
蘇晏狠下一條心,死活要護住兩個奸夫的性命,道:“侍衛一心護主而已。皇爺何等身份,說什么‘爭風吃醋’這種市井之言,未免……未免不莊重。”
皇帝正給他披上外袍,聞言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放肆!朕要是不莊重,這會兒就不是給你穿衣,而是脫衣了。”
后*傷處被牽動,蘇晏疼得暗中齜牙,連忙把腰帶系上,干笑道:“是是,臣失言,皇爺莊重得很,而且體恤下臣。”
皇帝隔著衣袍摩挲他的后腰,呼吸漸急促:“除了肩,還傷到哪兒了?”
蘇晏打死不敢說,連連搖頭:“沒了,都好好的。”
“只上身擦了藥,下身也讓朕看看?”
這一看,有人的腦袋就要看掉了!蘇晏死死護住褲腰帶:“臣惶恐!臣羞慚!還請皇爺饒恕臣,收回成命。”
“是害羞,還是害怕?”
“都,都有。”
“罷了,朕不為難你。”皇帝用手指輕抬起他的下頜,“舌頭有沒有傷到,讓朕瞧瞧。”
明知故問嘛,傷到舌頭還能說那么多話?蘇晏知道皇帝的用意,無奈地張嘴,伸出一截舌尖。
舌尖淡紅小巧,泛著濕潤的水光,皇帝滿意地含住。
過了許久,蘇晏喘息著,站立不穩地抓住皇帝的衣襟。皇帝一手攬他的腰,一手按他的后腦勺,又問:“餓不餓?朕這里有吃食。”
蘇晏想到上次的“雨露恩澤”有些腿軟,合理懷疑皇帝話中有話,忙道:“臣不餓,謝皇爺恩典。臣……臣有些頭暈,大概之前傷口失血有點多……”
皇帝寬容地笑了笑:“那就留待下次再吃。朕送你回府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