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在此,侯爺可要親眼一見?”
衛演面色鐵青,一把扯過圣旨瞪大了眼睛看,似乎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會下這么一道旨意,把他這個老丈人的臉皮按在地上碾。
可惜他沒聽錯也沒看錯,五彩龍紋的帛書上墨字遒勁圓熟,分明是御筆親書,連同所蓋的玉璽,也是方方正正的“皇帝之寶”。
衛演咬牙切齒,最后把五官擰成了個扭曲的表情:“既然蘇御史認定了本侯窩藏欽犯,那就盡管搜!如若搜不出,本侯便去奉天門跪門極諫,不鏟除你這個讒言惑主的佞幸小兒,我衛演誓不為人!”
蘇晏從他手中奪回圣旨,往懷里一揣,泰然道:“咸安侯這話說的,有謗君之嫌啊。”
“本侯分明是罵你!休得滿口胡言,捏造罪名!”
“你罵我讒言惑主,可不就暗指皇爺是個會被讒言所蒙蔽的昏君?這不是謗君是什么?”
衛演噎了一下,旁邊秦夫人面色倒還冷靜,聲音尖銳地說:“蘇十二伶牙俐齒眾所周知,就不必在此炫耀了。既然你有圣旨護身,盡可以在我這侯府挖地三尺,看能不能找到你所謂的欽犯,請罷!”她一指后方寬闊的院落。
千名騰驤衛,把整座咸安侯府來回耙了幾遍,也沒有找到鶴先生與七殺營主的蹤跡。
就連兩名錦衣衛暗探所指認的、鶴先生曾經住過的廂房,也剩下被火燒過的廢墟,當然按衛家管事的說法,是“下人不慎打翻燈籠”所致。
衛演坐在堂上喝茶,對蘇晏露出一個惡意十足的冷笑:明早朝會上,有你好看。
蘇晏沒理他,徑自出了府門。
沈柒正好巡完一圈回來,朝蘇晏搖搖頭,表示自己在包圍侯府期間,不曾見有人離開過。
蘇晏也相信,依沈柒的本事,就算單打獨斗拿不下營主,也不會叫他輕而易舉地遁走。而且在場這么多錦衣衛死死盯著,哪怕對方輕功再高,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所以鶴先生與營主很有可能還在此處。
“還有奉安侯府,我帶人過去搜,這邊就勞煩七郎繼續盯著。”
“——你喜不喜歡吃頻婆果?”
蘇晏正要上馬,冷不丁聽沈柒問了一句,微怔后老實答:“不怎么喜歡。”
這個時代嫁接技術還未成熟,蘋果無論品相還是甜度,都遠不如現代,蘇晏會嫌它口味寡淡也正常。
不過,時人卻喜歡將蘋果放置于枕邊,嗅著微香入睡,于是便取佛書中的“頻婆”一詞為名,即“相思”之意,故而又稱其為“相思果”。
沈柒“唔”了聲,神情倒是沒什么變化。蘇晏卻從他眼底看出了遺憾之意,于是借口道:“主要是懶得削皮。倘若有人能代勞——”
沈柒目光柔和:“回去后,我給你削。”
蘇晏從身到心都暖熱起來,含笑睇了他一眼,上馬走了。
奉安侯府距離咸安侯府不過一箭之地,眨眼便至。蘇晏帶隊抵達侯府門口時,豫王的牌局已聞風而散,還把那三個陪玩的小書生不知攆去哪里,連帶華蓋的矮榻也撤去,只得他一人一槊,器宇軒昂地站在臺階前。
“多謝王爺助力。”蘇晏下馬拱手,誠心致謝。
“同我還客氣什么。”豫王把手往他肩膀一搭,一副哥倆好的架勢。
這個舉動雖然有些親密,卻并無猥褻之意,使得蘇晏也漸放下曾經的反感與排斥,不再橫眉冷對。他撥開擱在肩膀上的手,笑道:“我要進去搜查,外頭還要勞煩王爺繼續盯著,以免對方趁亂逃脫。”
豫王頷首:“交給我,保證一個蠅子也飛不出去。”
奉安侯病體支離,其夫人又性情羸弱,蘇晏對付他們比對付衛演還輕松,指使一群如狼似虎的天子親衛,把奉安侯府也搜了個底朝天。
可依然沒有找到鶴先生與營主的行蹤。
“出又沒出去,找又找不著,會遁地術?不能啊……”蘇晏皺眉思忖,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侯府內有密室或密道,人藏在里面,等風頭過后再轉移。
于是他吩咐騰驤衛翻查每一個角落,務必做到挖地三尺。找著找著,竟被他自己發現了蹊蹺之處——
衛浚的書房,從外面看的感覺,似乎比從里面看更為寬敞些。只是這差別十分細微,普通人很難察覺到。蘇晏因為前世搬過三次家,裝修幾乎都是自己跑的,對建筑面積的和套內面積的差距,有種源于囊中羞澀而不得不精打細算的敏感,故而有所察覺。
他叫來幾名騰驤衛,沿著外墻用步數丈量面積,又進入室內再丈量一次,很快就發現問題出在擺放書架的那堵墻。
墻后應該還有一個不大的空間。
說不大,估摸也有七八平米,藏兩個人綽綽有余。
蘇晏命管事許庸打開機關。許庸卻裝傻充楞,直到騰驤衛拿了火藥打算炸開墻面,他才變了顏色,迫于無奈打開機關。
暗門緩緩開啟,騰驤衛警惕地將蘇晏護在身后。
密室內搖曳著昏黃的燭光,蘇晏的視線穿過人群,看見了一個跏趺而坐的身影。焰光隱約照亮那人的側臉,還有面前幾案上的棋盤。那人手拈棋子,正在凝神沉思,仿佛對自己被圍捕的局面視若無睹。
騰驤衛們從未見過如此淡定的罪犯,不禁有點錯愕。在一片屏息似的沉靜中,那人終于落下一子,發出“啪嗒”一聲微響。
這聲輕響似乎打破了什么幻境,那人抬起半掩在長發下的臉,朝蘇晏微微一笑:“久仰了,蘇大人。”
素未謀面,但蘇晏知道,這人便是鶴先生。
正如鶴先生也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來。
于是蘇晏拱手:“久仰了,鶴先生。”
“同余對弈一局,如何?”鶴先生溫聲發出邀請。
蘇晏站在密室門口,不進不退:“你已無子可下,何不棄子認輸。”
鶴先生起身整了整衣衫,向他走來。騰驤衛們如臨大敵地舉起武器,將蘇晏護在身后。
“爭一子一局輸贏之人,未必能贏到最后。”鶴先生道。
蘇晏笑了笑:“這話,不如你去詔獄里說。”
*
藏身暗處的七殺營主見騰驤衛押著鶴先生從書房出來,發出無聲的冷笑:接應人何在?如今被擒,看你還如何故弄玄虛!可惜主上大業未竟,又得換一個合作者了。
他知道自己也未必安全。只要他尚未落網,侯府內的搜捕就不會結束。
營主想到了連同兩個侯府間的地道。
他決定通過地道,再次返回咸安侯府。畢竟那邊已經耙過一輪,錦衣衛們的警惕性應該會有所松弛,他更容易尋隙逃脫。
與豫王打斗造成的內傷隱隱發作起來,營主吞下一顆藥丸,但沒有時間化開藥力運功療傷。他忍著經脈內的刺痛,將身法催發到極限,躲過無處不在的騰驤衛,進入了隱蔽的地道入口。
地道不長,只有百余丈,他很快走出通道,在出口附近靜聽片刻,確定附近沒人后,才掠出地道出口。
暗門關閉的同時,一張鑌鐵織成的大網從天而降,兜頭向他罩來!
營主反應極快,雙鉤出手,一鉤帶著勁力擲向半空,頂起鐵網旋轉如巨傘,另一鉤隨人影飛出,直取對方項上人頭。
那人以繡春刀格擋,連連后退幾步,穩住了身形。
……是錦衣衛沈柒!營主面上殺氣涌動,二話不說翻手轉動斷魂鉤,身形起伏之間,鉤刃游走如浪里蛟龍,再度削向對方的腰腹。
這一招奇快而詭譎,沈柒自知若是沒有受傷……不,若是處在連“梳洗”的刑傷都未曾受過的鼎盛時期,或許能擋住并反擊。但依他如今的功力,恐難力敵。
刃尖未至而真氣砭膚,沈柒在戰斗意識所發出的尖銳預警中,猛地向后下腰,用一個與地面齊平的“鐵板橋”,堪堪躲過了鉤刃。
見主官遇險,錦衣衛們結了刀陣,齊齊朝營主撲去。
沈柒收縮腹肌,上身矯健地彈了回來,低頭看著曳撒上一道長長的裂口,內中隱隱閃著暗金光澤。
——倘若不是事先穿了金絲軟甲,這一鉤很可能已將他開腸破肚。
這般武功高強、出手詭毒的角色,難怪連荊紅追都不是他的對手。
沈柒回想起那天荊紅追被營主的斷魂鉤、吹笛人的迷魂飛音聯手壓制,以至走火入魔的情形,不得不承認換作是自己,未必能比他撐得更久。
那個江湖草莽……也并非一無是處。
沈柒把這個閃念瞬間拋到腦后,從懷中摸出一支帶哨響的煙火,點燃了飛向夜空。
*
奉安侯府大門外,豫王聞聲轉頭,見到了一團飛天的赤紅色火光。
他知道這是錦衣衛的專用通信煙火,在臨花閣準備對付浮音時,沈柒也給過他一支,至今還留著沒用上。
他飛身上馬,一手持槊,一手扯動韁繩,調頭而走。
新任的王府侍衛統領華翎連忙問:“王爺去哪里,可要吾等跟隨?”
豫王答:“你們堅守原位,不得叫嫌犯走脫,一應調遣聽從蘇大人的安排。本王去接應一下錦衣衛,那邊怕是出了什么棘手事。”
他一抖韁繩,身下黑騏矯如游龍地躥了出去。
眨眼便至咸安侯府,豫王連人帶馬沖上臺階,撞進大門,聽見后院傳來的兵戈之聲。
他蹬鞍縱身,提著馬槊飛掠過層層屋脊、內墻,看見了正在與錦衣衛纏斗的七殺營主。
沈柒抬眼看他:“此人武功高強,用車輪戰術哪怕最終能拿得下,也是損失慘重,還請豫王殿下援手。”
豫王勾起嘴角,哂笑:“你求我?”
沈柒面色陰沉:“請殿下弄清楚,是你主動請纓要參與,眼下是畏戰也好、挾功也罷,總之一句話——不打就走,少廢話。”
豫王笑里藏怒,一掌拍在他腰腹尚未完全愈合的劍傷處,將他整個人向后震出兩三丈遠:“以下犯上的狗東西,等拿下了七殺營主,本王再來收拾你!”
沈柒踉蹌后退后,穩住腳步,用手背抹去嘴邊絲縷猩紅。他沒有抬臉,只一對眼珠向上翻,狼似的森冷,盯著與營主大打出手的豫王的背影,瞳孔漆黑得透不進一點光。
這么盯著看了幾息,他放下手,緊握繡春刀,轉身離開。
*
鶴先生被鑌鐵鏈子鎖住手腳,塞進了囚車里。一大隊錦衣衛押解著囚車,前往北鎮撫司的詔獄。
蘇晏一時找不著沈柒,問他的心腹千戶石檐霜:“你們沈大人呢?”
石檐霜答:“同知大人帶著一隊緹騎,去前方開路了。畢竟這里離北鎮撫司有一段路程,不想節外生枝。”
蘇晏點點頭:“也對,還是七郎心細。”
石檐霜默默更正:他那叫心機。
抓住了鶴先生,蘇晏的心也算放下一半,便牽掛起另一邊,和負隅頑抗的七殺營主打得激烈的豫王。
屋頂一片片倒塌、柱子一根根折斷,那動靜就跟地震似的——幸虧禍害的是咸安侯府,蘇晏不心疼房子。
他吩咐騰驤衛:“弓弩手和火器手都各自就位,一旦那紅袍人占了上風或是想要脫逃,就狠狠射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小心點,別誤傷了豫王。”
*
幽暗的街巷,緹騎們手中的火把勉強照亮周圍巷道,以及兩側探出墻頭的茂密樹冠,再往外就是濃重的黑暗。
被兩隊緹騎夾在中間的囚車,車輪碾過石板、泥水與樹頭凋謝的殘花,骨碌碌地往前行駛。
空氣隱隱有暗香浮動。一陣夜風,把沾著雨水的落花吹進了石檐霜的后衣領。他縮了縮脖子,忽然打個激靈,嘀咕道:“怎么有種不祥的預感……”
話音剛落,他身邊的一名緹騎搖晃了兩**子,陡然墜落馬背,摔在地面發出“噗通”的一聲悶響。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聲響如餃子下鍋,越發密集。石檐霜駭然回望,只看見一片空蕩蕩的馬背,以及滿地橫七豎八、寂然不動的錦衣衛。
有敵襲?
可敵在何處,用的又是什么手段?
巷子里有埋伏?
可這條路線是同知大人帶隊親自查探過的,不應該有埋伏啊……紛飛的念頭如蚊蚋嗡嗡,石檐霜的腦子越來越昏沉,很快也喪失了意識,向馬背旁邊栽下去——
噗通。
數十名穿夜行衣的蒙面人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包圍了囚車。他們劍劈刀砍,想要削斷鎖住車門的粗大鐵鏈,直砍得火星四濺,鏗然有聲,卻只在鐵鏈上留下道道淺痕。
鐵鑄的車廂內,鶴先生盤腿打坐,閉著雙眼,手腕被粗大黝黑的鐐銬襯托得格外清瘦而雋秀。他的手指不停微動,仔細看去,原來左手指尖拈著一枚白子,右手指尖拈著一枚黑子,二子相互敲擊,其聲泠泠如泉。
“……真令人厭惡,這般窄小、密閉、漆黑、死寂。”他用連自己都幾乎聽不清的、極輕微的聲音說,“不是恐懼,是厭惡。對,不是恐懼,是厭惡……”
他邊敲著棋子發出微響,邊把最后一句話重復了許多遍,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從來云淡風輕的神情,也籠罩上了一層難以磨滅的陰影。
突然,從車窗透氣的細縫中,投進來兩柄形狀奇異的鑰匙。鑰匙一大一小,同系在銅環上。
鶴先生想接住這串鑰匙,但手指難以自抑地顫抖,鑰匙落在他腿間的衣袍上。他深深吸了口氣,將兩顆棋子扣在左手掌心,右手捏緊小鑰匙,摸索著打開鐐銬。
他挪到車門邊,將大鑰匙從門縫里推了出去。
鐵鎖終于被打開,車門開啟,為首的黑衣蒙面人低頭抱拳:“教主無恙否?”
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鶴先生,依舊是一派空靈與從容的景象,仿佛之前車廂內的冷汗與囈語全是幻覺。
鶴先生淺笑頷首,掃視在場教眾。這些都是從朝廷對真空教的清洗中存活下來的精銳,但鶴先生并沒有多關注他們,目光掠過眾人,直投向前方街巷拐角處的黑暗中。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到能看清隱在黑暗中的那個人影。
“沈同知果然守信,不負余之厚望。”鶴先生說。
沈柒雙臂抱著繡春刀,冷冷道:“你不是算準了我會出現?何必裝腔作勢。”
鶴先生道:“從那兩個投名狀身上,我就收到了你的誠意。只是還不能確定,這誠意究竟有多深,能不能深到與天子之刃的身份徹底劃清界限。慶幸的是,你是個俊杰。”
識時務者為俊杰。沈柒諷刺地扯了扯嘴角:“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請問。”
“馮去惡原本是不是信王的人?”
“是。”
“信王死后,來聯絡他為之繼續效命的,是不是寧王?”
“不是。”
“那又是誰?”
鶴先生笑道:“你為何想要知道他是誰?”
沈柒道:“如此大的一盤棋,這般布局與路數,我想知道背后的弈者是什么人,值不值得我投靠。能不能讓我得到我想要的。”
鶴先生反問:“你想要什么?”
沈柒沉默片刻,說:“權勢與地位。足以護住心頭血肉不被覬覦、欺辱、劫掠的權勢與地位。”
鶴先生了然地笑了笑:“沈大人很有意思,既是不擇手段的野心家,又是天下第一癡情人。我敢斷言,將來你會得到他的重用。”
“他——究竟是誰?”沈柒追問,“我不為一個看不見的影子效命。”
鶴先生說:“時機成熟,你自然會見到他。現在你該回到景隆帝的朝堂上,繼續當你的錦衣衛同知,等待下一個‘守門人’的聯系。”
沈柒冷笑著問:“空口無憑,何以為信物?”
鶴先生想了想,答:“你再去攤子上吃一碗餛飩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