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懿旨的那一刻,蘇晏腦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自己與衛家已結下不死不休的大仇,連帶也狠狠得罪了衛家背后的靠山——太后,所以一直都挺留意自身安全。
從回京至今三個月,他沒事都不出去閑逛,也盡量避免單獨外出。
他預想過衛家的很多報復手段,包括且不限于毀容、暗殺、栽贓、設套等等,但卻沒想到,太后會紆尊降貴親自動手。
——這種節骨眼上,太后突然傳召他當然用意不善,難道只是拉拉家常?
蘇晏腦中千回百轉,面上卻淡定,對傳旨太監道:“家居便服,不宜入宮覲見,容我更換四品常服。”說著就要進屋。
慈寧宮侍衛伸手一攔:“不必。太后吩咐了,立即召見,請蘇大人隨我等上車。”
蘇晏又道:“那容我和家中小廝交代一聲,讓他們備好晚飯。”
侍衛不為所動:“不必。太后吩咐了,一刻不得耽擱,請。”
蘇晏沒轍了,幾乎是被挾持著上了馬車,暗嘆:阿追跑了,七郎出城追敵,要是趴屋頂的高朔還在就好了。
可惜就連高朔,也因背上的箭傷回家休息去了。沈柒知道蘇晏不喜歡被人監視,故而也沒再派探子盯著。
馬車行駛了沒多久,蘇晏感覺方向不對,往車窗外一探,發現并未從午門進宮,而是在六科直房外拐個彎,去太廟了。
……太后什么意思?怕進了宮,有人向皇帝通風報信?
蘇晏越發有種不祥的預感,然而形勢迫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被侍衛押送著進入戟門。
太子朱賀霖曾在太廟中殿跪過神牌,蘇晏也作陪過。但這次他連進入正殿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離戟門不遠的前配殿外,宮人撐起鳳紋華蓋,設下寬大的椅榻,扶著太后入座。
廣場周圍是一圈圈戒備森嚴的侍衛把守。蘇晏跪在鳳駕前的石板地,行了無可挑剔的叩見之禮。
太后沒叫他起身,命道:“把臉抬起來。”
蘇晏皺了皺眉,抬起臉,平靜地望向鳳座。
這是他第一次與太后近距離接觸。如果是剛穿越來的時候,或許會緊張得不亞于初次面君,但現在他已經心平如鏡。
太后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輕笑一聲:“蘇晏?”
蘇晏拱手:“臣在。”
太后說:“我久在深宮,不太關心前朝之事,但‘蘇十二’的大名,見天兒在我耳邊轉啊轉的。聽說你才剛摸到奉天殿門檻的第一天,殿試時就一鳴驚人?真是好手段。”
蘇晏道:“那是個誤會,是臣一時耳背,聽錯了題,實則并無抨擊之意。滿殿文武,臣那時還一個都不認得呢。”
“那么午門外敲登聞鼓,扳倒了錦衣衛指揮使馮去惡,也是誤會?”
“這倒不是,臣蓄意的。一方面為師雪冤、為國除奸,一方面也是為了自保。”
太后頗有些意外,扯了扯殷紅的嘴角:“你倒是個爽快人,也好,這樣說話不費事。我真是煩透了那些個面上裝得溫柔嫻靜,實則滿腹心機之人。”
我有理由懷疑你在diss先帝的那位跟你爭寵的莫側妃,以及太子的生母先皇后章氏。蘇晏暗中吐了個槽。
但他很快就沒有吐槽的心思了。因為太后接著道:“我還聽聞,你昨夜因為保護太子,被賊人打至內傷。護駕是大功一件,怎么皇帝連個太醫都不給你派呢。來人,給蘇少卿好好診治診治。”
登時就有兩名太醫上前,一左一右拉住蘇晏的手腕,望神、察色、診脈、摸骨,片刻后對太后稟道:“蘇少卿并無內傷,身體一切正常。”
太后冷笑:“好,好個欺君冒賞的爽快人。”
蘇晏暗自叫苦不迭。昨夜景隆帝叫他裝傷避風頭,如今倒成了他表里不一的證明,可當著太后與這么多宮人、侍衛的面,他總不能把皇爺給賣了吧?就算賣了,也沒人相信啊!只能咬牙把這個黑鍋背了。
“回太后,臣被前來行刺的七殺營主的勁氣波及,與太子一同摔下臺階,當即就咯了血,在場東宮侍衛與錦衣衛都親眼所見,臣并沒有撒謊欺君。因為身體不適,臣只想請兩天假稍事休息,并無任何請功之舉,即便皇爺與小爺要賞賜臣,臣也是無功不受祿,萬萬不敢領受的。”
摔下臺階時他與朱賀霖磕到嘴,流了些血,要說成內傷咯血也不是憑空捏造,但愿能糊弄過去。另外,他的確沒有上報請功,也沒從皇帝與太子那里接到賞賜,這不是假話吧?
太后卻不接受這個解釋:“你明明身體無恙,卻假傷請休,說明骨子里就是個投機取巧的奸猾小人。你說不受賞賜,這不賞賜還沒下么,皇帝若要賞你,你會拒絕?”
是啊,尚未發生之事,那你怎么就斷言我不會拒絕?
再說,我休假兩天怎么了,之前帶病工作全月無休,你們也沒給我加薪呀!
當然這些話也只能擱現代,在公司里說說。眼下是什么時代?“君要臣死”的時代,給皇家賣命叫盡忠,不賣命叫叛臣賊子,哪里去說理?
這個時代的朝廷,要說規矩嚴苛,也嚴得離譜,按規定上朝的官員連步履都不能亂擺,哪個隨地吐痰,錦衣衛拎出去抽幾廷杖。可要說規矩滿是漏洞,也的確如此,只要皇帝在考勤方面稍微松一些,就會有官員連早朝都不上,偷偷摸摸曠會,即便后面被查出來,也因為人數太多,法不責眾,不了了之。
那你說,我這假傷請休,是小事還是大事?
還不都是你用來拿捏我的借口!既然有意整治,我服軟有用嗎?求饒有用嗎?
于是蘇晏不卑不亢地道:“臣體弱,確是感到身體不適才請休的。太后若是覺得臣徹夜追賊、雨中摔傷也不得請假,那便下旨讓吏部按律處罰吧。”
下旨?她堂堂太后,正兒八經下個懿旨,就為了懲罰一個辦差后請假兩天、疑似偷懶的官員?這不是笑話嗎!就算別人猜測她是借機整治臣子,那也得挑個像樣的理由,用這么個微不足道的由頭來小題大做,丟的是她自個兒的臉。
此人不但奸猾刁鉆,還敢慢言頂撞,實在是可恨!衛蘭之前說他以色惑主,我還覺得無憑無據,如今看這副模樣和性子,**不離十了。太后此刻對蘇晏的惡感簡直到了極致,皺眉喚道:“瓊姑!”
大宮女瓊姑當前上前,往蘇晏面前一站,慢條斯理地責問:“蘇晏,你可知罪?”
蘇晏道:“臣為官做事,自問無愧于心,不知罪從何來。”
瓊姑稍稍提高了聲量:“你以下犯上誣告國戚,以致帝妃失和,是為罪一;勾結隱劍門余孽,蓄養死士,是為罪二;半夜帶兵圍攻侯府,僭越弄權,是為罪三;慫恿太子不務正業,暗藏禍心,是為罪四;肆意彈劾官員,排除異己,是為罪五。此五條,條條都是重罪,你還敢狡賴嗎!”
蘇晏朗聲應道:“第一,臣不僅是大理寺右少卿,更是都察院監察御史,糾察百司百官、左右言路乃是本職。言官有風聞奏事之權,更何況臣每次彈劾都證據確鑿,何罪之有?
“第二,臣收留侍衛時,并不知其過往身份,也從未指使他做過不法之舉。區區一名匹夫,頂多只能做護身、趕車之用,何曾見蓄養死士只養一個的?再說,臣還欠他半年工錢沒給,導致他憤而辭職。就臣這樣,連都一份餉銀都掏不起的,哪里有余錢蓄養什么死士?
“第三,兵圍侯府搜查欽犯,臣是奉圣旨行事,否則臣如何指揮得了騰驤衛?圣旨就在懷中,還請太后驗看。
“第四,太子的正業是什么?論讀書,他的課業并未中斷,有時未去文華殿,也是得到了皇爺的允準。無故曠課的話,李太傅第一個饒不過他。可近來臣只聽說太傅夸太子學業有長進,并無其他微詞。若說他最近時常出宮,也是奉旨辦事查案,更談不上不務正業。既然太子無失誤之處,臣自然也談不上‘慫恿’之罪。
“第五,道理同于第一。
“如此五條不實之罪名,恕臣不能領受!”
太后一拍扶手,猛地起身:“放肆!誰容你這么同國母說話的?簡直大逆不道,狂妄至極!”
蘇晏拱手:“臣并非狂妄,而是據理力爭。既是國母,更應以理服人、以法律人,而不是以勢壓人。容臣提醒一句——太后私下召見外臣,與禮不合,還望太后三思。”
太后冷笑道:“早料到你這利齒猢猻在這里等我。你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太廟。”
“你再看看,太廟中供奉的這是什么?”
一名侍衛上前,手中托盤上擺著一根方不方、圓不圓的柱狀鈍器,金燦燦的,看著還挺沉。
蘇晏歪頭左看右看,不太確定地答:“托……塔李天王手里托的塔?”
太后只當他故意裝蒜嘲諷,大怒道:“這是先帝留下的金锏!持此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讒臣,我今日便以此锏打你,與禮合是不合?”
蘇晏腦子里“嗡”的一聲,心道:我以為八賢王那金锏是評書中瞎編的,天知道還真有這玩意兒!
難怪要把我弄太廟來,在這里用先帝遺留的金锏打人,那可不叫動用私刑了,是冠冕堂皇地懲罰。按太后的說法,就算是皇帝和宗室,她看不慣了,照打不誤。
——先帝是不是臨駕崩前病糊涂了,才把金锏留給這么個不明事理的太后?
蘇晏無語的同時,再看那根金锏,又粗、又硬、又長,簡直是個天底下最貴重的兇器!這可比廷杖的木頭杖子硬多了,一锏下去,還不得粉碎性骨折?
吾命休矣!奸夫們……不是,兄弟們……也不是,總之什么人都行——快來給本座護駕啊啊啊!
蘇晏在靈魂深處瘋狂咆哮,身體上卻輸人不輸陣似的,一副凜然無懼的神色。他起身,整了整衣衫、冠帽,朝西北奉天殿所在的方向端正拱手,肅然道:“我要借詩了——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旁邊候立的慈寧宮侍衛慨然變色,默默道:這是個有骨氣、有操守的文官,可惜了。
“阿姜**媽,阿蔥丟你母。”
侍衛:……
侍衛:剛才的感慨能不能收回?
太后手捂胸口,覺得自己心疾之癥快要發作了。旁邊宮女當即扶她坐下,為她揉胸順氣,送水送藥。
“請、金锏。”太后喘著氣。
“請金锏!”侍衛們齊齊喝道。
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大步上前,從盤中請出金锏,緊握在手。
“犯官跪下受锏!”
蘇晏咬牙道:“未犯一罪,何來‘犯官’?太后倒行逆施,損害的是天家的聲譽,皇爺的清名。今日我蘇晏折在此處,明日朝堂上文官人人自危,蓋因今后再無律令、再無禮法,單憑太后一句話就能定文臣武將的生死,還要天子何用?”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是勢在必行,這個蘇晏非死不可,絕不能留了!太后心意已決,厲聲道:“锏九下!”
九是極數,這是務必打死之意。侍衛當即高舉金锏,朝蘇晏后背猛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