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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第八十四章 莫方天會助你

    靈武監離此不遠,就是街尾那座破破爛爛的兩進院子。蘇晏吩咐小廝和部分錦衣衛在門外守著車,自己帶著荊紅追和褚淵、高朔,押著李四進門。
    李四垂頭喪氣地推開半扇木門,見褚淵嫌窄去推另外半扇,當即哀叫一聲:“別——”
    話沒說完,那半扇勉強卡在框邊的木門轟然倒地,在臺階上砸得四分五裂。
    李四含淚道:“不是我碰壞的,監正若是追查,諸位可要替我作證啊!”
    荊紅追眼尖,發現門軸壞了,且門板木料幾近腐朽,心道這是什么官署,竟比市井人家還不如,連扇新門都換不起。他見蘇晏抬頭,也隨之抬頭看門楣,見匾上“靈武監”三個字早已掉漆,透著一股貧窮衰敗的氣息。
    “帶我去見你們監正。”蘇晏吩咐。
    李四怕挨罵,磨磨蹭蹭不敢進去,后腰被褚淵的刀柄一捅,沒奈何只得咬牙走向前堂。
    還沒上臺階,便聽堂中粗大嗓門罵道:“兔崽子還沒回來?莫不是賺到錢又去胡吃亂花,看老子不打斷他的腿,保管他下次裝都不用裝!”
    李四嚇得一抖,尖聲叫:“監正大人救我——”
    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影走到堂前,蘇晏等人步上臺階,雙方打了個正眼。
    蘇晏見這中年監正生得壯碩,面皮發黃,臉色有些憔悴,一雙三角眼精光閃閃,又略帶斜視,顯得心術不正。
    而監正看清面前藍衫書生的模樣,心底暗凜:這一臉細皮嫩肉和通身的氣派,絕非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不是富豪就是世家子。李四這回是踢到鐵板上了?
    不過,這小公子眼生得很。既非本地望族,八成是跟隨長輩來做生意的商賈之子,且年紀尚幼,哪怕李四失手露餡,也能糊弄過去。
    于是他板著臉喝道:“怎么回事!誰敢襲官,眼里還有王法嗎?”
    錦衣衛見這九品芝麻官言語無禮,當即要拔刀亮身份,被蘇晏用眼神制止。蘇晏拱手,恭敬道:“小民不敢。因抓到一個疑似冒充官吏,進行訛詐的潑皮,此人自稱是靈武監監副,小民本想直接報縣衙,又不能確定他的身份,特來一問究竟。”
    監正見他客氣,心里更是定了八/九成,問:“這位公子是什么來歷?”
    蘇晏道:“小民家里做茶葉生意,聽聞平涼茶馬邊市將開,故遠道而來。”
    監正哂笑:“不瞞公子,這廝的確是靈武監的人,但并非監副,更非在籍官吏,而是臨時工。他若行為不端,本官絕不包庇,當解職驅除,等一應手續辦完,本官親自將他扭送縣衙。公子看,這處置是否妥當?”
    去你奶奶的臨時工,蘇晏心罵。佯作一愣,像是沒想到這位大人回答得如此坦誠,處置也算公道。
    監正又說:“公子是信不過本官,想留下等手續辦完,再同去縣衙?這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要不然公子留個地址,回頭本官再派人聯系你?”
    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不愛多生事端,且外鄉人難免有強龍不壓地頭蛇的想法,他身為官員既然把態度都擺出來了,料想對方也不至于窮追到底。
    果然,對方忙不迭行禮:“不敢麻煩大人。既然大人秉公處置,這事就到此為止。”
    監正見這商賈家的小子帶著侍從離開,方才罵李四:“廢物!”李四賠笑:“多謝王大人回護,明日定加倍賺回來。”
    王監正余怒未消地揮揮手,“得了吧,就你們這一天五兩十兩的,不成氣候,本官什么時候才能把債務還清。”
    李四隨他走進廳堂,獻計道:“實在不行,再去各苑草場看看,還有多少中賣的馬?”
    旁邊一個同僚說:“早篩過了,挑不出幾匹稍微中看的,都是又瘦又病。連草料都只剩發霉的,賤賣都沒人要。”
    李四又琢磨:“要不,牧軍那邊再轉悠轉悠,逮住一批沒好好養馬的,讓他們交罰金。”
    “得了吧,那些牧軍比我們還窮,再罰也摳不出幾個錢。再說,牧軍逃亡一半有余,聽說太仆寺和苑馬寺的兩位寺卿征不到新兵,向朝廷上奏,刑部便將各地犯死罪的發過來充軍養馬。那可都是重刑犯,兇殘得很,又身無分文,別說勒索一個銅板了,臨場不慎,反咬你一口肉都是輕的。”
    “那……我拿地圖過來,再劃拉劃拉,看各苑還有哪些草場可以賣?”
    “稍肥的地都分塊賣了,要么就是寺監內官員自己拿去還耕,剩下都是瘦得連草都長不高的,連種麥子都難抽穗,誰要買?”
    李四想來想去,徹底沒轍了,嘆氣:“我午后再去街上轉轉,看能不能逮只肥羊吧。”
    王監正坐在一把舊太師椅上,也十分泄氣,“每月就那么仨瓜倆棗的柴薪銀,家人都養不活。都說‘寧做無品無流縣衙吏,不當太仆苑馬兩寺卿’,不管品階高低,什么衙門都能來踩我們幾腳,連把總、管隊這等低階武官,都能騎在我們頭上。這官當的憋屈,還不如平頭老百姓呢!他娘的,把老子逼急了,也學咱們的頂頭上司,苑馬寺卿李大人,天天裝病不上衙,領一份空餉,愛喝酒喝酒,愛睡覺睡覺!”
    李四心道:你現在不就是領著餉不干事,愛喝酒喝酒,愛睡覺睡覺嘛?還要逼我們這些做下屬的每日上繳銀兩,給你還債。
    廳堂外的窗戶邊上,褚淵聽得滿眼怒火,咬牙低聲說:“倒賣軍馬和草料、私占倒賣草場、勒索牧軍、曠任不作為……這些寺監官員個個瀆職枉法,真以為天高皇帝遠,沒人能管得到他們?”他提刀問蘇晏:“大人,進去拿下他們?”
    蘇晏搖頭:“小蝦米幾個,逮住了也沒意思,反而打草驚蛇。根據他們透露的信息,先去各苑看看草場和馬匹情況,接著去邊軍的軍營瞧瞧。等情況掌握得差不多了,再去太仆寺與苑馬寺,向兩位卿大人要個交代。”
    四人又聽了一會兒,直到王監正離開,里面三個官吏又開始賭葉子戲,用輸贏決定下一個出去坑錢的人,才悄然離開靈武監。
    回到馬車邊上,蘇晏讓高朔取出地圖,查看各個苑的位置。
    高朔用手指在圖上畫出幾處圈兒,解釋道:“本地監寺早已殘缺不全。先年聲勢浩大的六監二十四苑,如今只余兩監六苑。兩監,即是這靈武監,還有一個長樂監。六苑分別為開城、管寧、安定、清平、萬安、黑水。”
    蘇晏被一堆苑名繞得頭暈,直接問:“這六苑的草場如若都好好利用起來,最多能養多少戰馬?”
    高朔答:“草場有肥瘦大小之分,未經丈量勘查,難以精確計算,卑職預估最多能養……沒有十萬也有八萬匹。”
    蘇晏抽了口氣:“十萬?光是陜西一司,殘缺不全的六苑,就能保證全國三分之一騎兵戰馬的新舊輪換,若是再恢復當年的監苑數目,豈不是完全可以供應?另外,還有山西和遼東的太仆寺呢!
    “你們知道,根據陜西行太仆寺上送的奏報,其監苑目前存馬數量多少?說是只有兩三萬匹!馬政之廢,簡直觸目驚心!”
    臨行前,他盡職盡責地查閱過兵部的相關資料,皇帝也默默授予了充足的查閱權限。從中得知,養一支騎兵隊的消耗,三倍于步兵隊,可把騎兵訓練好了,近十倍于步兵的戰斗力將是最好的回報。昔年成吉思汗及其子孫就是靠著一支無堅不摧的蒙古鐵騎,橫掃亞歐大陸,成為“上帝之鞭”。而訓練騎兵,最基礎的就是戰馬,沒有足夠的戰馬,騎兵就是無米之炊。
    朝廷也深知戰馬對一國軍力的重要性,一直強調:“國之大政在戎,戎之大政在馬”。陜西土地廣衍,水草便利,能把戰馬養成這樣,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幾名錦衣衛聽了這個數量,露出詫異與憤慨之色。
    蘇晏皺起眉,不知是自語,還是說給他們聽,“暫且不算種馬來源,但算養馬條件,官牧綽綽有余,運作好了,根本不需要民牧!戶馬法完全可以廢除。”
    高朔猶豫一下,說:“要廢祖宗之法,怕是不易。”
    蘇晏出神地想了片刻,眉頭慢慢舒展,微笑道:“這不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么?易要做,難也要做。”
    否則如何面對那些賣兒鬻女的窮苦百姓、流離失所的馬戶軍余、浴血拼殺的邊關將士?如何面對將大任與愛重一并托付于他的皇帝?
    荊紅追不想參與他們討論的話題,只安靜坐在車轅上,兩條長腿隨意晃蕩,抱著蜜瓜用飛刀削皮。兩顆蜜瓜、幾提葡萄并一個小冰桶,在這邊遠小鎮賣得極貴,他把剛才蘇晏賞的銀子花得七七八八。
    蘇小京嘴饞,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想先討一塊,被蘇小北一巴掌拍在蠢蠢欲動的手背上。
    這是大人的,沒你們的份。荊紅追用眼神瞟他們,要吃自己去買。
    蘇晏敲定路線,決定采購補充完物資便離開鎮子,先就近去清平、萬安兩苑查看草場和馬匹情況,再去兩苑附近的牧軍與邊軍軍營看看。
    與此同時,由巡撫魏泉所派、盛千星率領的一千精騎,正從延安府出發,沿著蘇晏途經的路線,朝這個鎮子追來。三日后,當盛千星抵達此鎮時,在驛站打聽,得知蘇晏的馬車拐個彎又不知去了何方,幾乎要噴出一口老血。
    眼下,這支總是遲來一步的護衛軍仍在路上吃灰。而蘇晏正坐進馬車,荊紅追把削成整齊小塊的蜜瓜裝在盤子里,在冰桶里鎮過后,送到他家大人手上。
    “天熱,大人吃點瓜果解暑。”
    “謝了,一起吃。”蘇晏笑道,拿著竹制挑牙戳了一塊。
    荊紅追搖頭。蘇晏往他嘴里硬塞了一塊,又把挑牙放在他手上。荊紅追吃了兩三塊,就說自己不喜甜,吃不下了。
    于是蘇晏抱著盤子,咽下滿嘴甜汁,感覺灼熱的肉/體得到了冰爽灌溉,吐了口長氣,問:“阿追怎么看陜西馬政之事?”
    荊紅追下意識想回答“不感興趣”,或是“與我無關”,但臨時躊躇一下,改口道:“爛透了。”
    蘇晏點頭:“就像個癌癥晚期的病人,從上到下都是病灶,動手術都不知該從哪個器官切起。”
    “癌癥……晚期?”
    “就是病入膏肓。”蘇晏在他面前,不再有方才面對眾人時云淡風輕、盡在掌握的微笑,而是傾吐內心的擔憂,“今天看到的、聽到的,已經十分不堪,但我擔心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多錯綜復雜的利益、更勢大權重的力量參與其中。而要把這座冰山全部擊碎,把病灶割除干凈,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辦到……即使辦到了,我也不敢保證船只能順利通航,病人能起死回生……阿追,我有點方。”
    荊紅追抬眼,定定看他:“從東苑剛回來時,大人想到在暗處時刻打算刺殺你的馮去惡,下定決心去敲登聞鼓時,也是這種心情?”
    蘇晏點頭,有些赧然:“我那時看著淡定自信,其實心里慌得一批。擔心事若不成,自己被反噬是小,拉了沈柒下水,又壞了皇爺的布置是大。”
    荊紅追自動把某個討厭的名字屏蔽掉,又問:“最后呢?”
    “成了。”
    “衛老賊也想對付你,結果呢?”
    “被你削了一條胳膊。出京前,聽說皇爺下旨命人申飭他和咸安侯,他重傷未愈又氣得吐血,也不知還能茍延殘喘多久。”
    “我雖沒讀過什么書,也知道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
    蘇晏嘆道:“是啊,盡人事,聽天命。”
    荊紅追用一雙星芒似的動人眼睛看他,嘴唇依稀露出淺笑:“莫方,大人是天命所歸,天會助你。”
    “……你也是穿越來的?”
    “什么?”
    “你說‘莫方’。”
    “我學大人口音,大人祖籍閩地?”
    蘇晏被逗樂了:“你是不是以為閩人大笑起來,都是‘發發發發’。”
    荊紅追專注看他的臉,似乎要將一顰一笑鐫刻心間,脫口道:“大人應該多笑笑。”
    蘇晏把盤子放在一旁,伸個懶腰,眉眼間隱憂已然散去。“謝謝你,阿追。”他誠摯地說。
    荊紅追搖頭:“國家政事上,我幫不了大人,比不得那些有學問見識的士子,甚至是深諳官場門道的錦衣衛。”
    “我說過,你有你的好。你的好我知道。”蘇晏抓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此行有你作陪,是我最大的幸運。”
    荊紅追任由他指間黏膩的蜜瓜汁水涂了自己一手。
    蘇晏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打濕的手帕擦干凈手,又遞了一條給他。
    荊紅追接過來,放在旁邊。
    片刻后,蘇晏在馬車的抖動中打起了瞌睡。荊紅追等他睡著后,抬起手,把他染在自己手指上的汁水仔細舔干凈。
    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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