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漢子們圍坐在角落里,唏哩呼嚕吃著蒿子面,吃完了敲碗向老板表示還要,桌角堆了一摞空面碗。
蘇晏、荊紅追和阿勒坦坐在一桌,邊吃邊聊。
阿勒坦說:“昨天我們把馬匹趕到東門外的清水河草場,都安頓好后,已經很晚了,就沒有進城,原地搭帳篷睡覺。今天快到中午時,來了幾個身穿銘國官服、自稱是征馬官的人……”
那幾名官員聽城門守衛上報,知道來了一隊瓦剌馬販,趕著百余匹北漠良馬,如此規模算是近年罕見,故而迫不及待地就來了,想要以大銘朝廷的名義買下這批馬。
阿勒坦按照市價,開價一百斤茶葉一匹馬。
征馬官只肯出五十斤茶葉一匹馬。
阿勒坦不愿賣,對方又還價到八十斤茶葉,但條件是,每匹馬要給他們等同于二十斤茶葉的黃金,作為回扣。
也就是說,賬面上每匹做八十斤,實際上阿勒坦只能收到六十斤,差額全都落進了這些官員的腰包里。
阿勒坦不在乎對方在賬目里如何動手腳,但六十斤茶這個實收價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這是下等馬的價格,而他這次帶來的全是膘肥體壯的上等馬。
征馬官被他再三拒絕后,霍然變了臉色,威脅要出動駐軍,將他們以奸細罪逮捕并處決。瓦剌漢子們勃然大怒,當場操起武器就要把這些官員宰了。
阿勒坦比他們理智些,使了個拖字訣,說要考慮考慮,等馬市開市時再確定交易事宜,方才暫時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
但這法子最多也只能拖兩天,如果他們還想在清水營販馬,就擺脫不了征馬官的糾纏。而且他們這批馬已被對方盯上,怕是也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靈州地界,要知道城內還有上千駐軍呢。
蘇晏聽完一拍桌面:“朝廷每年撥銀給陜西司與寧夏衛,用以購買馬匹,他們竟公然吃回扣,貪污???,強買強賣。微末小官,也敢如此囂張,上頭定然有人撐腰。”
說撐腰還是輕的,其實他早有意料:整個清水營從軍營將領到民政官員怕是都形成了關系網。作為利益共同體,上對下提供保護傘,而下面通過克扣百姓、霸王買賣與貪墨官銀,不斷向上輸送利益。
貪污腐敗現象,從古到今,每朝每代的統治者都在極力整頓,但從未有過真正的斷絕,即使是蘇晏前世的和平富強年代,也屢見不鮮。他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根治方法,但撞到手上的貪官,但凡他有能力與權力去處理的,就定然一個不饒。
阿勒坦點頭:“我猜也是。早聽說銘國邊關腐敗,這回算是親眼見著了,難怪——”
難怪什么,他留面子沒再說下去。但蘇晏也能猜到,他大概想說,難怪這些年大銘會屢屢被韃靼人侵疆犯境。
饒是荊紅追對國事不感興趣,而蘇晏還存著一大半現代人心態,并未完全融入這個時代,聽到這句話,心底依然感到了羞恥與憤慨。
激濁揚清,不就是我此行的意義所在么?蘇晏很快冷靜下來,問阿勒坦:“兩天時間轉眼即逝,你打算如何應對?”
阿勒坦嘆道:“我接受族里長老布置的歷練任務,來銘國販馬,原以為容易得很,看來還是低估了此地的復雜局勢。目前也還沒想出破局的法子,只能到時再說,看能不能盡量把價格抬上去。”
蘇晏暫時也沒想到法子,主要還是圣旨與尚方劍這兩樣最重要的法寶不在手里,同時身邊缺乏震懾人心的武力——哪怕只是幾十名錦衣衛也好,否則大力破巧、直接碾壓,可有多爽。
當務之急,還是得盡快聯絡上褚淵他們。
他按捺住心底浮起的焦灼,對阿勒坦說道:“我雖為你抱不平,但力量微薄,暫時也沒想到什么好法子。你之前說有事想請我幫忙,不知我能不能幫到。”
阿勒坦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遞給他:“這是那些征馬官留下的樣茶,看著不錯,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能否幫我品鑒一下?”
蘇晏接過來打開,見是幾兩眉茶,茶葉條索緊結勻整、灰綠起霜,看著品相不錯,又嗅了嗅,香味濃郁。
——可有些太過濃郁了,過猶不及,仿佛在掩蓋什么似的。
他招呼小二拿壺沸水過來,拈起一撮茶葉,在空碗里沖泡,然后抿了一小口。
茶湯在舌尖縈回不到兩秒,被他呸呸呸地吐掉,一臉難以言表之色。荊紅追看蘇晏的神情,以為極其難喝,接過碗就著他嘴唇接觸的地方,也喝了一口,意外道:“還好吧?雖然回味有點微微苦澀,但香氣格外濃厚。”
阿勒坦盯著兩人喝過的碗沿看,心頭油然生出一絲惱意。
他從未這般注重細節,且北漠部族不像中原人那么講究,十幾個兄弟同喝一個水囊里的酒也是常態。此番卻不知為何,看著碗沿那一處交疊的水漬緩緩滑落,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是你侍衛?”阿勒坦冷不丁地問蘇晏。
蘇晏正用清水漱口,“唔”了一聲。
“我瞧他不止想當個侍衛,”阿勒坦說著,朝荊紅追野獸般齜牙一笑,眉骨上那道疤便粗獷而狂野地飛揚起來,“他想爬到你上面?!?br/>
蘇晏失笑:“這么說也沒錯,誰還沒有點雄心壯志,人往高處走,想爭取更高的權勢地位,也是人之常情啊。”
荊紅追面色森冷,眼神中幾乎射出寒刃,要將對面不懷好意的異族男人扎個對穿。他冷冷道:“我這輩子都是公子的侍衛,正如你這輩子都是個非我族類的馬販?!?br/>
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強必寇盜,弱而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
蘇晏知道荊紅追在用魏征的話提醒他,這個阿勒坦是個天性毫無恩義的夷狄,不可聽信。
他的確對阿勒坦存有戒備,不會輕易坦誠相待,但目前為止尚未發現對方心懷不軌之處,故而只是朝貼身侍衛笑笑,表示自己心中有數。
阿勒坦不管荊紅追的冷面冷語,拿起茶碗也喝了一口,對蘇晏說:“我們喝茶極少沖泡,都是加入奶和鹽煮成奶茶?;蛘咴谀滩柚性偌尤胨钟?、奶豆腐、奶酪、炒米和牛肉干熬煮成鍋茶,很有風味,想請你嘗嘗?!?br/>
蘇晏笑道:“有機會一定嘗嘗。不過正因為如此,你喝不出茶湯好賴。而阿追慣飲白水,也不精茶道。”
他用手指點了點碗邊,“這茶葉是存放太久發過霉的。用文火復焙除霉,導致余味有些苦澀,為了掩蓋這股霉味,又用極濃烈的香料熏過,因此香味格外濃郁。這是瞅準了你們北漠的飲茶習慣,知道你們發現不了其中的蹊蹺?!?br/>
阿勒坦大怒,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壓價也就罷了,天底下做生意哪有不講價的,可這樣明目張膽的以次充好,分明是瞧不起我們,把我們當做不開化的牲畜一般!”
他這么一發作,埋頭吃面的瓦剌漢子們也猛跳起來,手握腰刀嗚哩哇啦一通叫嚷。嚇得面館老板躲到了柜臺下,食客們也紛紛面露懼色,擺出一副落筷而逃的架勢。
蘇晏安撫道:“坐下,哎,你先坐下,有話慢慢說?!?br/>
自從半路上相識,結伴而行,阿勒坦給他的印象一直是熱情爽朗,說話也有規有矩,似乎頗受中原文明的教化。這還是第一次展露出蠻暴之態,配合著他非人般的魁梧身形,簡直像頭洪荒時代的兇獸,仿佛下一秒便會張開血口利齒,將面前之人咬得粉碎。
荊紅追對不善的氣息本就敏感,在這股威壓下,也不禁如臨大敵,拔劍出鞘,劍尖直指阿勒坦,峻聲道:“你想發飆,盡管對始作俑者發去,休得在我家公子面前張狂!”
眼看要激發矛盾,蘇晏忙拍了拍荊紅追的胳膊:“寧神靜氣,先把劍放下?!?br/>
說著又繞過桌角走到阿勒坦身旁,本想也拍拍他,但難免有點發怵,又擔心他衣袍上有什么不能觸碰的忌諱,最后揪了揪他仍系在左手腕上的緞帶:“阿勒坦你也是,冷靜點,坐下說話?!?br/>
那條緞帶纏繞得緊,只垂落兩截末端,竹葉形狀的玉片被他晃得泠泠作響,夾雜在他說話的聲音中,仿佛冰泉在月下流淌。
阿勒坦垂目看蘇晏仰視的臉,目光又從他臉上移至手腕間的緞帶,眼底怒火漸熄,手按桌角緩緩坐下,沉聲道:“抱歉,失禮了?!?br/>
蘇晏見他恢復了理智,那股蠻荒巨獸似的氣勢也消退了,大是松口氣。順腿勾了勾條凳,在他身旁坐下,溫聲勸道:“我知道那些人這般作為,既卑劣不堪又自以為是,是對你們極大的侮辱。我們中原也有句話,叫‘士可殺不可辱’,但你若是因此爆發甚至與他們拼命,便是將自己與他們的價值等同起來。說是一命換一命,那也要看對方值不值,若是不值,就算換十命、百命,也是虧本買賣,無形中還給他們提了身價不是?”
他若是說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云云,阿勒坦未必聽得進去,說不定心里還會生出反感。但“他們一百條命都抵不上你一命”這種勸法,就顯得格外尊重與熨帖,令他消氣的同時,對蘇晏好感更深。
阿勒坦將那碗茶不屑地潑在地面,對蘇晏道:“多謝你幫我分辨。我帶兄弟們先回清水河草場,商議對策。此事與你無關,你該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再理會我。你那侍衛有句話說得不錯,反正萍水相逢,過后即忘,還是別費那個心了?!?br/>
他之前熱情得有些自來熟,這下態度陡然轉冷,蘇晏知道這是不愿意牽連自己,才劃清界限。他微嘆口氣,又輕輕扯了扯對方腕間緞帶,真誠地說:“的確萍水相逢,但印象深刻,忘是忘不掉的,能幫的忙也會盡量幫。我也回去想想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等這事兒解決了,你請我吃鍋茶?!?br/>
阿勒坦偏著頭,深深看他,右手不自覺地撫上緞帶,與蘇晏收回去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感覺又麻又燙,雙方都依稀打了個顫。
蘇晏暗罵:操,還過電……原主身體雖然基佬,可以前也不至于碰到猛男就發/騷,這回怎么搞得跟信息素配對了似的?莫非真有所謂的什么高契合度費洛蒙,天然的性吸引力?太他媽扯蛋了,老子才不信這個邪!
懷揣直男靈魂的蘇晏同志,自認為可以憑借一腔崇高的核心價值觀,鎮壓這股來自死鈣皮囊的歪風邪氣,于是忍住了想要挪到八百米外的沖動,臉上保持著正直仗義的微笑。
阿勒坦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站了起來,右手捶左胸微微躬身,行了個代表敬意的部落禮儀,對手下用瓦剌語說了句什么。
蘇晏見其中一人走去柜臺,似乎要結賬,忙起身道:“說好了我請客,誰都不許搶,放著我來!”
阿勒坦看了看另一張桌面上幾摞高高壘起的面碗,有點尷尬:“他們太能吃了?!?br/>
蘇晏笑:“我請得起。說好怎樣就是怎樣,你是瞧不起我?”
這下連那些瓦剌漢子們都對他露出笑意,走到柜臺邊的那個當即轉身離開,邊走邊用生硬的漢話說:“說話算數!是朋友!”
阿勒坦朝蘇晏笑了笑,不再多說什么,昂首闊步離開了面館。
荊紅追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才歸劍入鞘,說:“此人絕非普通馬販,故意隱藏身份,想必另有所圖,大人聽我一句勸,不宜和他走得太近。”
蘇晏頷首道:“你說得都對?!?br/>
后半句的意思是,但我不一定會聽。荊紅追無奈地看他,胸口涌起一股邪火:“大人如此任性,可是吃準了屬下無論如何都會替大人兜底?”
蘇晏假做驚奇看他:“喔,你竟不替我兜底?莫非被阿勒坦說中,你還想爬到我上面來?”
荊紅追心底又是嘔血又是躁動,把牙一咬,破天荒甩了蘇大人個冷臉子,轉身走了。
這下換蘇晏一怔,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又開始哄自家侍衛:“哎呀,我開玩笑的,再說,又沒不讓你爬。我不是說了嘛,誰還沒有點雄心壯志,就算你真爬到我上面,我也不會怪你的……”
荊紅追板著臉往前走,但步履明顯慢了下來,愁腸百結地嘆口氣。
與此同時,褚淵和高朔帶著幸存的錦衣衛與五百名精兵,日夜兼程趕路,距離靈州清水營還有兩日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