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蘇晏在檀色貼里外又加了件銅綠色曳撒,睡歪的發髻稍作整理,拿根青玉簪子隨意一插,就隨高朔朝外院走。
高朔腳步矯健,走著走著,忽然不見了蘇大人,忙回頭看去,發現蘇晏正扶著廊柱不停吸氣。
“蘇大人可是身體抱恙?”他關切地問。
蘇晏一手扶廊柱,一手撐住酸軟的腰身,強笑:“無礙,我不慎扭了腰。”說罷咬著牙,腳步發飄地跟上來。
高朔在燈籠的火光里看他,眼眶下淡烏青色堆積,眉梢眼角透著明顯的勞倦,仿佛被人敲骨榨髓了一般,偏偏雙唇又飽滿紅潤得像快要爆漿的果子,一時有些琢磨不透這是體虛還是上火。
他好心建議道:“卑職看蘇大人臉色不佳,可要請大夫來把個平安脈?”
蘇晏心知自己這是陽氣損耗導致,萬一被大夫診出個縱欲過度那還了得,忙擺手道:“大約是節令變換略有不適,進些溫補飲食就好。”
高朔不怎么跟同僚出去鬼混,這方面經驗淺薄,一點疑惑在心里轉了轉也就熄滅了,但他牢記著上官隨飛鴿寄來的叮囑——謹防那個江湖草寇,別讓他有機會與蘇晏單獨相處。
說真的這差事不好辦,一個寸步不離黏得緊,一個坦蕩磊落不設防,動不動就“有阿追陪同足矣,你們下去吧”,他身為侍衛之一也不好公然反對蘇晏的指令,只能背地里多盯著,以期一發現苗頭就能及時掐滅。
然后他郁悶地發現,苗頭處處都是,且呈燎原之勢,實在不是一人之力可以防得住的。
我太難了……他邊給上官寫情報小紙條,邊長吁短嘆,我還是回京去繼續趴官員家的屋頂吧!
此番高朔見荊紅追竟然不當跟屁蟲了,讓蘇大人獨自行走,心里很是詫異,忍不住問:“荊紅侍衛呢?為何不在大人身邊?”
蘇晏被戳了肺管子,哽著口酸澀的老血,假裝無事發生:“我吩咐他去辦一件秘密差事,得有一長段時間回不來。此后我的安危就盡數托付給你們了。”
高朔竊喜,發誓道:“我等定盡心竭力護衛,必不叫大人失望!”
說話間,兩人行至前院,七八個瓦剌大漢還在同錦衣衛們爭吵,大聲嚷嚷兼比比劃劃,雙方都壓不住火氣,亮了兵器。
蘇晏見狀,忙揚聲道:“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瓦剌大漢們臉色很不好看,但還沒到翻臉砍殺的地步。領頭那人方臉環髯,蘇晏打量一番,依稀想起是跟著阿勒坦一起吃過蒿子面的,還是他請的客。
他笑瞇瞇地打招呼:“喲,吃面的朋友。”
不知是對方承他的情,還是阿勒坦曾經交代過什么,瓦剌人面對他時態度緩和不少。方臉漢子收了彎刀,用口音濃重的漢話說明了來意。
原來今日下午,與官府的馬匹交易手續辦理得差不多以后,他們留下來清點茶葉和鹽,裝貨上車,而阿勒坦閑著無事,就在附近的馬市隨意逛逛,打算買點禮物回去帶給家人。
誰料逛著逛著,人影就沒了。他們四處尋找,直到日暮時分,才在一處偏僻的斷頭巷中,發現了昏迷倒地的阿勒坦。周圍還有五具尸體,看傷口是死在了阿勒坦的刀下。
他們當場從阿勒坦的背心拔出一根淬了毒的玄鐵飛針,知道是被人暗算刺殺。
被他們扶起來時,阿勒坦短暫地清醒了片刻,旋即噴出黑血,再次陷入昏迷,至今不醒,不僅滿頭烏發變作銀白,呼吸也越來越微弱。臨時請了個大夫救治,說是像中毒,可又分辨不出是什么毒,更別提解毒了。
異國他鄉,人生地不熟,報官不如找舊人幫忙,何況蘇晏本身就是官。
“我與阿勒坦相識一場,諸位找我,我定會盡力幫忙,又為何要喊打喊殺?”蘇晏問。
方臉說:“那五個人,阿勒坦,殺掉的,我認出來其中一個,是你們的兵!”
蘇晏意外:“你說誰的兵?”
“騙我們去營堡里,那個用槍的將軍,是他的親兵!我記得!”方臉越說越急,后面摻雜了不少嗚哩哇啦的瓦剌語。最后蘇晏搞明白了,說的是霍惇的親兵。因為那人曾經在霍惇和阿勒坦的單挑中下場阻止,所以被方臉記住了長相。
“霍參軍的親兵,如何會死在阿勒坦遇刺的現場?其他四名死者呢?”
“也是中原人!當兵的,手上有槍繭。”
“……這五個人尸體何在?”
“在我們手上,證據。”
瓦剌人認定曾經設計陷害他們的霍惇和嚴城雪是兇手,希望“你官兒比他們大”的蘇晏能主持公道,但因為心情焦灼,深夜擅闖宅院,態度又惡劣,和護院的錦衣衛發生了沖突。
蘇晏皺起了眉。他想起午后,和荊紅追一起在城墻頂的角臺上觀景,見到人群中的阿勒坦被不明身份者尾隨。
當時他并未發現這五個尾隨者,是阿追看出來了,并告訴他,雖然對方穿著中原人的衣衫,但從身體特征上看,都是北漠人。
他一來不放心阿勒坦的安全,二來擔心有人借機生事擾亂清水營,于是讓阿追去盯梢。
誰料阿追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走火入魔了。
阿追不可能看錯,更不可能騙他。
那么,北漠人體征的五名尾隨者,為什么會變成霍惇的五個手下?荊紅追在盯梢阿勒坦的過程中,遭遇了什么?是誰害得他走火入魔的?阿勒坦被誰刺殺,玄鐵飛針是從哪里來的?用的又是什么毒?
諸多問題在蘇晏腦中盤旋,他習慣性地喚道:“阿追!”
屬下在,大人有什么吩咐?熟悉的聲音并沒有響起。蘇晏轉頭望向空蕩蕩的身側,驀然想起,阿追已經走了。
“大人若是真不愿見我,我……遠遠離開大人視線便是。千萬不可有輕生之念!”這是荊紅追臨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蘇晏有些恍惚,手指緊緊捉住了垂下來的袖袪,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有些人事物,鎮日里看著、用著,并不覺有多珍稀,可一旦忽然沒有了,頓時就凸顯出不可或缺的作用,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著、念著,用什么代替都不順手,非得找回來才能安心。
哪怕找回來后,又嫌它時而扎手,并不百分百合心意——可再扎手,那也是屬于自己的,并且在慣性中成了人生的一部分。
蘇晏陷入陡然的情緒低落。他深吸口氣,把這突來的感傷壓制在心底,沉聲下令:“阿勒坦在哪里,你們帶我去見他。
“褚淵,你帶人去一趟營堡,問霍惇賬下親兵的去向,拿著點名冊一個個清點人頭,看是否少了人。
“高朔,你帶人去請清水營最好的大夫,至少請兩位來會診,速度要快。
“其他人,跟我走。”
*
蘇晏在瓦剌人的帶領下,掀開門簾,進入帳篷。
阿勒坦平躺在鋪了狼皮褥子的榻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臉色灰敗,雙目緊閉,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烏黑的披肩卷發如今已是一片白浪,平靜地搭在肩頭。
蘇晏近前仔細端詳,見他嘴唇發紫,皮膚干燥起皮,像是嚴重脫水的癥狀,又摸了摸他頸側,脈搏極微弱,許久才能感到一絲細微的跳動。
“幫個忙,把他側翻一下,我看看后背傷口。”
兩名瓦剌人一個扳肩膀,一個推胯腿,把阿勒坦翻成側躺的姿勢。蘇晏脫下他的半邊袍袖,露出肌肉健碩的后背。
茶褐色皮膚上有個不起眼的圓洞,發簪尖端大小,周圍泛著一圈幽藍。
“暗器何在?”
一名瓦剌人拿著布包上前。蘇晏小心地撥開布角,見到一枚兩端尖細、中間成菱形的玄鐵飛針,漆黑表面閃著藍汪汪的光澤。他虛量了一下針頭大小與長度,確定阿勒坦的傷口正是由它造成。
“他身上可還有其他傷口?”蘇晏問。
方臉搖頭:“別的地方,沒看過,阿勒坦以前,不許別人碰他,衣袍里面。”
他忽然表情古怪地看了蘇晏一眼,“你可以碰。他刺青都肯給你摸,你可以。你去脫衣服。”
蘇晏微怔,想起自己的確觸摸過阿勒坦腹部的刺青,殘留的熱意與手感仿佛陡然從記憶中噴發出來,令他的指尖莫名酥麻。
“快點去,檢查。”方臉催促。
蘇晏暗念一聲“人命關天”,上前脫去阿勒坦身上的衣袍。
質孫袍長及小腿。除去腰帶,解開交衽的衣襟后,想要把兩邊袖管都脫下來,就必須將對方頸背抬起一些。蘇晏抬了抬,覺得這大塊頭簡直沉得像鐵。
跟隨的錦衣衛想上前搭把手,卻被瓦剌人攔住。方臉固執地說道:“別人不許碰!”
蘇晏沒奈何,只能一只手臂環過阿勒坦的后頸,圈抱似的奮力抬起,另一只手迅速將他上身的布料拽下來。
長袍內上身沒穿里衣,下/身穿了條長褲。那枚蒲扇大的樹形刺青,樹冠就盤踞在小腹位置,樹干越過肚臍往下,深入褲頭。
蘇晏看著近在咫尺的腹肌和刺青,沒來由地胸口燙熱,臉頰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
他心里一邊哼哼“八塊腹肌老子(上輩子)也有,有什么可稀罕的”,一邊臉紅耳熱地剝掉對方的長褲,顯出一條頗短的兜襠短褲。
短褲被撐得鼓囊囊,他是死活不會去脫的。招呼侍衛移近燭火,蘇晏仔細檢查阿勒坦全身上下,發現只有后背一處傷口。
此時高朔帶著兩名大夫趕到,一位是六旬老者,一位正值壯年。
瓦剌人對大夫的容忍度較高,但仍不許他們看診時觸碰阿勒坦的腹部,怕玷污神樹刺青,蘇晏只得找了塊帕子,蓋在刺青上,用手輕輕壓著。
大夫看完病人,又將飛針浸泡于藥水中,試圖分析毒性。
辨別許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又拿只黑羊來試毒。
羊剛挨了一針,全身黑毛逐漸褪成灰白色,沒過多久就四肢抽搐,倒斃了。蘇晏掏出馬市上新買的西洋懷表計時,前后不過五分鐘。
老大夫最后遺憾地搖頭:“恕老夫醫術不精。此毒霸道詭異,這位北客兩個時辰前中了針,能活到現在已是奇跡,除非找到制毒之人,拿到毒方,再調配相應解藥,否則老夫也無能為力。”
榻上,阿勒坦驟然抽搐起來,先是四肢末端,迅速蔓延至全身。
中年大夫叫道:“他最后一程毒發了,怕是熬不過!”
瓦剌漢子們驚慌失措,用蠻語反復叫著一串字眼。
蘇晏也冷汗直冒,試圖用手按住阿勒坦抽搐的四肢。
遮蓋刺青的帕子滑落榻下。蘇晏包扎掌心傷口的紗布條,也在對方的瀕死掙扎中脫落。
阿勒坦的身軀猶如電擊般一個聳躍,陡然安靜下來。蘇晏幾乎整個人趴在他身上,滿頭是汗,揪緊了心臟去摸他頸側。
沒有脈搏……
蘇晏絕望地嗚咽了一聲,汗珠從他眼角大顆大顆打下來,如淚落紛紛。
就在此時,他的指尖忽然感覺到了輕微的跳動,一下一下,由輕到重,漸次清晰。
蘇晏愣怔了,灼熱感從另一只手掌上升騰而起。
他火燎似的抬起那只傷手。發現手掌正壓在阿勒坦腹部,尚未愈合的傷口開裂,流出少量鮮血,恰巧印在那枚樹形刺青上,將烏木染成了血木。
蘇晏用袖子去擦,只覺刺青處熱得驚人,而染上去的血跡怎么都擦不掉,仿佛滲進了肌理深處。
迷離間,蘇晏覺得那棵樹在吮吸、在抽條、在膨脹,它要展開頂天立地的龐大樹身,用枝葉將整片蒼穹覆蓋。
直到被侍衛們喚醒,他才發現,刺青依然只是蒲扇大小,而被他壓在身下的阿勒坦,雖然仍昏迷不醒,氣息卻逐漸平穩,有了微弱卻持續的呼吸。
大夫把脈后,嘖嘖稱奇,說毒素仍在體內,但不知被什么壓制了下來,暫時脫離生命危險,或許還能多捱幾日。
瓦剌漢子們沖出帳門,下跪叩拜長生天,嘴里嘰里咕嚕喊個不停,個個淚流滿面。
蘇晏還在發懵,覺得這乍死還生的場面有點奇幻。
但阿勒坦還活著,他也因此感到由衷的欣喜,默默向道教、佛教以及異國各大教的主神感謝了一輪,希望他們再接再厲,勇攀神跡高峰。
最后他是手腳酸軟、虛脫無力地,由錦衣衛幫忙從阿勒坦身上扶下來的。
清水河草場上,褚淵的手下策馬疾馳而來,掀簾入帳,對蘇晏稟報:“褚統領逐一核對過名冊,霍參軍的麾下的確少了五人。”
“霍惇怎么說?”蘇晏坐在榻沿,接過面巾擦汗。高朔半跪著給他重新包扎手掌傷口。
“霍參軍說,那五名兵士無故失蹤,夕食點名時便已發現,還以為是結伴私逃,正要帶隊去抓。”
蘇晏丟了面巾起身,對方臉說:“帶我去看看那五個人的尸體。”
快要出帳前,他略一躊躇,折返回來,又親手替幾近赤裸的阿勒坦穿好衣袍。
臨走前,他摸了摸纏繞在對方左臂上的那根淡青色發帶。發帶末端垂落下來,竹葉形狀的玉片相互敲擊著,發出極輕微的清響。
“阿勒坦,”蘇晏輕聲說,像懇求,又像命令,“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