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奉天殿。
誦讀太監的聲音清亮高亢,余音在金鑾殿內回蕩:
“……其二,清復牧馬草場。”
提請重新丈量土地,安插界標,恢復原有的十六萬頃草場。
提請嚴懲占地開墾私田的官豪勢要,凡盜耕草場者,依律問罪,并追征盜耕期間的牟利。
提請頒布實施“清退令”,若抗令不遵,不肯退還盜占的土地,則官員解職、軍丁發落邊衛、百姓判流刑。負責的官吏不用心清查者,一并治罪。
這一項眾臣無有異議,很快就通過了。
景隆帝朝藍喜招招手。
藍喜當即挨過去,側耳細聽吩咐。
只聽皇帝低聲道:“回頭記得提醒秉筆,在批復的公文中加一句——監察御史蘇晏當統籌全局,無需事必躬親,丈量土地、核查清退等具體事務,交予陜西巡撫魏泉落實即可。告訴魏泉,他敢陽奉陰違,朕摘了他的官帽,讓他也回家種紅薯。”
藍喜低著頭,連連稱諾,心里不由吐槽:皇爺一面讓人千里奔波、勞心勞力,一面又擔心人累著,想著法兒地教他躲懶。可昨夜看著對方奏折時,咱這位萬歲爺不還在感嘆,說蘇御史年少優養,身體又文弱,希望他在陜西能吃苦耐勞,把馬政一事辦得漂漂亮亮,最后克竟全功?如此左右矛盾,還不如把人留在京城,別放出去得了。
太子坐得近,耳朵又忒尖,聽見這番細語,急巴巴補充道:“再加一句!叫他勿忘太子伴讀的身份,不可懈怠職責,空余時多給東宮寫信。寫信不能糊弄,別老說些樹葉黃了、看到幾只大雁之類的廢話,得告訴小爺,他想不想……”
景隆帝清咳一聲。
朝臣們以為圣上有話要說,齊齊閉了嘴,連同宣讀的內侍也成了啞巴,殿內鴉雀無聲。
太子尷尬地看了眼父皇,打住話頭,有點憋屈。
——憑什么奏折一寫就是十幾二十頁,父皇可以時不時地翻看,還跟在金豆盤子里找珍珠似的,在字里行間比劃來比劃去。而自己得到的只是又一封問安信,從開頭稱呼到結尾署名才613個字。厚彼薄此,這不公平!
景隆帝看出了太子的委屈與不滿,但沒打算安撫他。
下朝之后,皇帝對太子說:“613個字已經夠多了,至少比你交的窗課字數多。今日就‘制衡之術’再交一份策論給朕,不得少于613個字。”
太子百般抗議無效后,像只斗敗了的小公雞,蔫兒巴巴地走了。
*
蘇晏不知道,在京城皇宮里埋頭寫策論的太子,一邊惱恨他的信才寫了613個字,一邊又慶幸才寫了613個字,和自個兒父皇一樣的矛盾。
蘇晏只想知道,如果他用尚方劍砍了皇親的腦袋,景隆帝會不會感到宗室受辱,難以容忍他的一再僭越而翻臉無情,押他回來給親戚報仇?
因為他已經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想砍面前這個陰陽怪氣的死胖子。
死胖子名叫朱攸茍。
*
平涼郡王朱攸茍是先帝(即顯祖皇帝)的孫子。他的父親是高麗妃子所生的不得寵的皇子,封為存王,被早早打發去陜西就藩。
存王薨后,長子襲了親王位,但早夭,“存王”封號就此斷絕。朱攸茍身為次子,只得了個平涼郡王的封號。
論輩分,他是景隆帝的侄子。不過他也知道,若真把皇帝當親叔叔,那是就天下第一號**。
今上是什么性子,防宗室像防賊,如遼王、衛王、谷王、寧王……這些曾經掌兵鎮邊的親王都給削了兵權,連嫡親的胞弟都圈禁在京城,哪里還會多看兩眼他這個泯然于眾的侄子。
估計今上連他這個侄子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要知道當今郡王足有一百多位,分散在全國各地的藩地,與親王一樣,未奉詔終身不得入京。這些宗室在藩地也是無所事事地被豢養,不得干涉地方政治、軍事事務,不能蓄意結交地方官員。
朱攸茍在藩地閑出屁,于是半輩子致力于給自己找樂子,那就是蓋莊園。
他有錢啊,不僅拿著不勞而獲的郡王俸祿,更有一個私人小金礦,莊園蓋了一座又一座。這些莊園是他的別院、游獵場,更是他的搖錢樹,用來種植糧食、果樹、香料等,再招募逃亡的牧軍、流民進行耕種,每年又是一大筆進項。
朱攸茍蓋莊園上了癮,地皮不夠,便打起了草場的主意。
他想著,反正場多馬少,牧草白白長了也是給兔子啃,不如拿來給我開墾。先還是向苑馬寺低價收購地皮,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干脆把地標一插,直接占領,搞起了圈地運動。
地方官員忌憚他宗室貴胄的身份,又兼拿了好處,干脆與他合伙搞起了農副業深度開發——當然,占的是國家的地,賺的是自家的錢,連稅都不用繳納,沒毛病。
本來錢賺得好好的,可那天殺的監察御史蘇晏一來,就要逼他們清退土地,把草場還回去。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于是朱攸茍覺得他死掉的爹又被殺了一遍,火冒三丈地拍桌罵娘,把前來辦理清退手續的官吏給轟出了郡王府。
不僅如此,他還親自帶了三百護衛甲士,在莊園附近巡邏,發現來丈量土地的兩寺官吏,逮住就是一頓暴打。
清退令下達了一個多月,朱攸茍的莊園依然巍然屹立在草甸上,連一根麥子都沒少。如此一來,其他被清退的官紳豪強也不干了,紛紛有樣學樣,賴著不動,拒不執行法令。
“……令下難行啊!”新到任的苑馬寺卿向蘇御史訴苦,“下官治下的吏役們被打出十名重傷,數十名輕傷,其中兩人傷重不治,下官還得東挪西湊地掏撫恤金。”
蘇晏沉聲道:“不把平涼郡王這個釘子戶拔了,清退令就推行不下去。此事就交予本官解決,你先去安撫吏役。”
于是他懷揣圣旨手提尚方劍,帶著荊紅追與一大隊錦衣衛,前往平涼郡王府踢館子。
與此同時,替豫王送信的王府親衛輾轉多地,從聽聞蘇御史墜谷失蹤五雷轟頂,到又聽聞蘇御史被找回來如釋重負,沿著延安、靈州、慶陽一路追來,前后歷時近兩個月,終于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平涼。
接待他的官吏告知,蘇御史前往平涼郡王府去了,請他在衙署耐心等待。
這親衛不是等不了,而是追著蘇晏行蹤的尾氣跑,實在追怕了,這會兒終于得到確切消息,恨不得馬上把信送到對方手上,再討一封回信,即刻返京交差,以免夜長夢多。
他決定就在平涼郡王府的外面等,死也要守到蘇晏出來。
于是這名親衛懷揣著豫王火辣辣的情書,灰頭土臉地蹲在街角,就著豆漿啃著燒餅,緊盯著平涼郡王府的大門。
他的目光過于急切,又帶著長久奔波的怨氣,目的性太過明顯,半個多時辰后,引起了郡王府護衛的注意。
本來護衛們懶得管萬府外的事,可最近是非常時期,他們與兩寺官員沖突頻頻,不得不提高警惕。按照他們郡王的說法就是,“這蘇十二最擅長摟草打兔子,你以為他正盯你面前,其實他在你屁股后頭點火呢!所以你們一個個招子都給本王放亮咯,別只顧盯著一處,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道不?”
眼觀六路的王府護衛,注意到了街尾那個蹲守的漢子,懷疑他是來盯梢的,不是兩寺的差役,就是蘇十二派來的錦衣衛探子,連忙稟報王爺。
朱攸茍此刻正把上門討債的蘇晏故意晾在花廳,讓婢女好茶好點心伺候著,自己稱病不出面。
聽聞護衛來報,當即拍案道:“明人不做暗事!他蘇十二來踢館就來,背地里動手腳刺探陰私,是想對本王放什么暗箭?給那人套麻袋,先揍一頓再押進府里,本王慢慢審他。”
護衛得令后,從后方偷偷包抄過去,把那吃燒餅的漢子給套了,七手八腳一頓好打,往王府里拖。
那漢子在麻袋里嗷嗷叫:“我不是歹人!我是送信的……我是豫王府的人,快放開!”
麻袋里悶得很,他又被揍得鼻青臉腫,口齒不清,護衛冷笑道:“什么王府的?咱們王府可沒你這號人!居然還敢冒名,這回你是李鬼犯在李逵手里,跑不了了!”
把麻袋拖進王府后,那漢子被堵住嘴,五花大綁在堂柱上,等待平涼郡王處置。護衛們搜了他的身,兵刃、腰牌、碎銀、信封……雜七雜八扔了一桌。
護衛長抓起腰牌,翻看上面的刻字,給了對方一肘子,嘲道:“豫王府?你冒充哪個王府的人不行,非要冒充豫王府的?你知道豫王在哪兒?京城,天子腳下,跟籠子里的獅虎一樣被關著呢,哪有力氣管外面的事!他叫你來送信,給誰送?給我們王爺?他知道我們王爺是哪個?笑話!”
那漢子被打得鼻血直流,唔唔直欲分辨,被堵著嘴說不出來。
這時朱攸茍搖著一身肥膘進來,聽護衛長說完情況,接過腰牌掂了掂,嘶了一聲:“這腰牌做得還挺逼真,材質和制式都沒錯,莫非是從豫王府里偷的?”
又拿起信封翻看,火漆上蓋著私人印章,仔細分辨是兩個字:“槿城”。像是人的名字。
朱攸茍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想了又想,突然豁朗:這不是豫王朱栩竟的本名么?!
先帝的兒子們,起名時都帶了個“槿”。今上登基后,按規矩親王們全都得改名,不得再用這個字,他的父親存王也改了名。民間連朱槿花都改叫“佛桑花”,就是為了避圣諱。
放眼天下,也只有天子胞弟豫親王,還敢在私下場合使用這個舊名了。
曾經有人逮著這個小辮子,向皇帝告密,說豫王保留舊名是對圣上的怨望,定有不臣之心。皇帝二話不說,把告密的砍了頭,并撂下一句話:“朕昨日召見豫王時,還叫他‘槿城’,怎么,朕對自己也有怨望不成?今后誰再敢以這些莫須有的罪名,試圖挑撥宗室不合,朕誅他的族!”
這事兒親王和郡王們都知道,也由此看清了豫王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只有他才是親弟弟,其他都是假兄弟、假侄子,老老實實蹲在藩地,逢年過節往京城里寫寫祝頌文、拿些賞賜花天酒地就對了,至于其他有的沒的,想都不要想。
除了宗室與身邊親信,誰會清楚豫王的本名?
倘若這封信真是豫王寫的,會在火漆印章上使用這個犯諱的名字,也說明收信之人與他關系匪淺。
朱攸茍這才意識到,他在陰差陽錯之下,可能真把他叔叔的信使給打了——
他趕忙上前,扯掉信使口中的布團,急問:“信是豫王寫的?寫給誰?”
信使被打掉了幾顆牙,咽著血沫呼哧呼哧喘氣,不說話。
朱攸茍心道,你不說,我自己拆開看。
三兩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方才看了兩行,臉上仿佛開了染料鋪,紅白黃綠變幻不定,實在精彩得很。從震驚到匪夷所思再到恍然大悟,從鄙夷到靈光一閃再到意猶未盡,朱攸茍最終仰頭哈哈大笑,暢快至極。
他朝護衛長使了個眼色,拿著信走出房間。
信使在他身后怒罵:“你身為郡王和子侄,怎敢私拆親王叔父的密信?如此以下犯上,不怕得罪豫王,天子降罪嗎!”
朱攸茍沒理他,心想:這信合該落在本王手里,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豫王的信使,反正得罪也得罪了,實在不行,毀尸滅跡!這里天高皇帝遠的,豫王人在京城,能知道信使連信去了哪里?搞不好信在半路丟了,人也死在響馬盜或是韃子手里,死無對證。
跟隨在身后的王府長史見主子心情大好,殷勤地問:“王爺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朱攸茍面露怪笑:“瞌睡送枕,好得很吶!”
他上了肩輿,吩咐扛輿的仆役轉去花廳。長史邊走邊問:“王爺打算去見那個蘇御史?不晾著他了?”
朱攸茍撫摸著肚子:“晾能晾幾時?本王裝病也只是權宜之計。他蘇十二這一招叫做先禮后兵,本王若是今日不出面,他一回去就能不講情面,直接帶兵把我莊園給踏平了,你信不信?”
長史點頭,道:“信。”
朱攸茍發怒:“你信個屁!那個狐假虎威的東西,以為拿著圣旨和尚方劍就能嚇倒我?我畢竟是郡王!先帝爺的親孫子!真正的天潢貴胄!我哪怕伸著脖子,他也不敢真砍!”
“對對對,王爺真知灼見,是屬下無知,竟被他嚇住。”長史連忙拱手告罪。心里卻想:咱們王爺一心虛就加倍地聲色俱厲,這毛病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要真不怕圣旨和尚方劍,又何必裝病,能躲一時是一時?也不知這封信究竟寫了什么,讓王爺瞬間有了底氣,要去和那鐵齒蘇十二及五千錦衣衛硬碰硬。
朱攸茍把信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既香艷又辣眼睛,細細想象后心里還有些玩味——豫王浪跡花叢是出了名的,與年輕貌美的朝臣的那些風流韻事,他遠在平涼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這位蘇御史看著義正辭嚴,滿嘴家國大義,背地里與他的浪蕩王叔之間,竟還有這份孽情!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畢竟蘇晏天生一副好相貌,豫王把他當做獵艷對象,也在情理之中。
這封信若是拋到明面去,就算不叫蘇晏身敗名裂,也足以給他潑上一身迎奸賣俏、媚承親王的臟水,屆時他還有什么臉面,在陜西官場上大放厥詞?
有這等把柄捏在手上,蘇晏說話做事還不得多掂量掂量。先威脅,再利誘,把他也拉到自己船上。
財帛動人心,每個人都有可以收買的價碼,或多或少而已。他就不信了,這天底下真有不愛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