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未央和安逸云回了宮后,園子里清凈了不少。劉氏也不喜歡這個未央,遂是聰敏,卻刁蠻任性,不懂禮數。因為文遠與沁雪分開許久,便住在關雎樓里,劉氏安排含笑住在雪吟住過的鵑花樓中。
每每倚坐在高樓獨望,那大片大片干枯的枝椏,在風雪中戰栗,卻仍有頑強的杜鵑花的新芽兒,偷偷綻放。這眼前的棠梨園,到了初春,必是一片繁蕪。含笑卻看到不到關雎樓,只是隱約看到一角屋檐,琉璃瓦片。
不明白婆婆為何將自己安排在這處無人看管的鵑花樓,她不喜歡這里,卻也無奈。這日,風云暗淡,夏竹見含笑又坐在廊檐下,便道:“現在還在二月里,天這么冷,姑娘可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那含笑淡淡的說道:“你也看見了,府里沒有一個人給過我好臉色,這么下去,真是無趣兒。”夏竹說道:“其實這樣也好,我們落個清靜。”含笑笑了:“人家的丫鬟都是給主子出主意的,你可倒好,有你這么安慰主子的么?”
夏竹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姑娘心里不好受,可咱們又有什么辦法?再過十幾日,又是姑娘的壽誕,誰又曉得會怎樣呢……”“那是他們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也必會來慶賀的。”含笑這樣安慰這自己。
二月二十七,每年的這個時候,府里都會為自己辦生辰,熱鬧非凡。如今這府里的人為了給陸辛夷做壽,忙得不可開交。可誰知道,十七天后是自己的好日子呢?罷了,不要求那么多了,如夏竹所言,還是清靜些好。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夏竹下樓去開門,原是落櫻。落櫻撣了撣身上的雪,道:“夫人有事兒找你們姑娘,快跟了我去。”這丫鬟口里所言不是“三少奶奶”,而是叫含笑為“姑娘,”可見府里的人并不承認含笑的地位。
走在濕滑的路面,含笑想著劉氏凝重的臉,心里有些害怕。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扶著夏竹起身,竟是崴住了腳脖子。本以為不重,剛一邁步,竟是生疼生疼。夏竹對落櫻說道:“只求姐姐去搬了轎子出來,我們姑娘的腳崴了……”
落櫻看了一眼,便冷笑道:“哪里就那么嬌嫩?三少奶奶病了幾次,夫人喚她去的時候,她還是自己走著去的……再說了,府里可沒那么多轎子,都是給主子奶奶用的,你也不過是個偏房,我們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還沒用上,你怎么就用上了?”
夏竹很是氣憤,含笑示意她不要頂嘴,笑著對落櫻說道:“姐姐說的是,我們還是快走吧……”一步一步挪著,含笑疼痛不已,卻也是咬著牙,扶著夏竹,拼盡了全身的氣力往前走。
邁過了高高的門檻兒,打起了門簾,強撐著進了內室。劉氏看到含笑痛苦的模樣兒,問道:“這是怎么了?不原來見我么?”含笑笑道:“不是……含笑給婆婆行禮……”
不是厭惡含笑,劉氏只是怕含笑是朝廷派來的細作,明著說什么賜婚,竟也不在乎偏房,嫁了過來。若真是細作,那府里的一舉一動,豈不都在朝廷的掌握之中?還有賀香蘭被擄進大牢,交代什么前朝的事兒,這些消息不都是身邊之人才說出去的么,雪吟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又來了個周含笑,行事溫婉,劉氏只是放著她,所以才將她令派住處的。這次見她,是想探探她的口風。含笑立了許久,腳脖處鉆心的疼。她不禁“哎呦”一聲叫了出來,歪坐在了地上。
恰好文遠走了進來,見此情景,也顧不得什么,忙上前去扶起了含笑,關切的問道:“沒事兒吧?”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文遠,自己的夫君。含笑滿面通紅,心兒砰砰亂跳。
也是巧合,沁雪也走了進來,看到文遠摟著含笑,心兒,瞬間如蜂蜇般疼痛。含笑知趣兒的從文遠懷里抽身出來,笑著對沁雪行禮:“姐姐身上可大好了?”沁雪板著面孔,沒有理會。
白駒過隙,日子如流水般飛過。二十初十,陽光很好,映照著白雪覆蓋的琉璃瓦,宛若鱗片閃閃。梅林的梅花競相開放,香氣彌漫整個東府。家宴定在園子東南角的棠梨園,這里景致又好,登上高樓,還可看紫菱洲那片荷塘,以及那梅林,真是個絕佳的好地方。
早有丫鬟備下了桌椅,軟榻,瓜果茶水,劉氏扶著落櫻,同三娘、鳳尾,還有沁雪、木槿,以及綠妍的等人說笑著往棠梨園走去。一路的梅花幽香,一路的愜意風光,木槿很久都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廊上樓梯寬大平穩,前些日子便有丫鬟來掃雪,那積雪已盡數融化,樓梯上很干凈。登上石階,拂過湘簾,舉目四望。綠水悠悠,梅花點點,萬里晴空。劉氏指著那紫菱洲,笑道:“本想在哪兒的,可是落櫻說天冷,湖邊寒氣重。”
鳳尾笑著說道:“那是落櫻關心夫人……薔薇沒有來么?”落櫻答道:“你也知道,她的腿……”鳳尾指著綠妍說道:“你看四姑娘都來了,你去跟她說說,讓她也來,不然一個人呆著,很無趣的。”
這時,采薇扶著薔薇走了過來,笑道:“我們來得遲了些……”說著,又對鳳尾說道:“我是勸了姐姐好久,她才肯來的。”鳳尾笑道:“就當是來玩玩兒,你若不來,我正打算著去請你呢。你只管坐在椅子上,我來服侍你。”
薔薇起身,笑了:“你若是來服侍我,你們奶奶可怎么辦?”本來府里的人最是厭惡薔薇的,說她仗勢欺人,尤其是膳食坊里的人。后來薔薇的腿被雪吟打殘后,鳳尾便有些可憐她。
到底也是從小一處長大的,鳳尾愛憐的撫著薔薇的頭,說道:“真是苦了你了……”怎能不苦?為了仇恨,潛伏在劉氏身邊,對昔日的姐妹們痛下毒手,惡言相向。后來也算是惡有惡報,自己的腿殘了,只有日日呆在內室,不再出門。
幸而姐妹們念著舊情,對自己還算是好的。三娘走過來,咧著嘴笑道:“我說鳳尾這丫頭怎么不來給我倒茶呢?原是躲到這兒偷懶來了!”鳳尾笑道:“我預備著服侍薔薇,奶奶可就使喚不動我了……”
那三娘“嘖嘖”了兩聲,一把拉過采薇,說道:“這采薇我是要定了……采薇,跟我走,我哪里可是有你愛吃的點心……”采薇唯有跟著三娘走了,鳳尾對薔薇說道:“放心,奶奶只是讓她幫幫忙,不會難為她的。”
這時,遠處傳來小丫鬟的聲音:“五姑娘來了。”眾人向那樓梯口望去,只見辛夷一頭烏發,用棗紅色絲帶,在腦后松松系著。鬢角處攢著一朵潔白的玉蘭花,一身素凈的白棉裙,上面用金紅色絲線繡著點點玉蘭,打扮得宛若仙子下凡。
小蘿第一個跑上前去,挽過辛夷的手臂,贊道:“這哪里是凡間的女子?分明是天宮的仙女!”一句話,把眾人逗得哈哈大笑,辛夷的臉兒,紅的像是熟透的番茄。這時候,只聽見桃夭喊道:“快看!園子里的玉蘭花兒開了……”
隨著桃夭手指的方向,辛夷站在廊上一角,望向自己的玉蘭苑,果真,那干枯的枝椏上綴著星星點點的嫩芽,隱約可以看得見,其間隱藏著的白色花蕾。桃夭笑著說道:“可是要恭喜五姑娘了,如今還未開春兒,玉蘭花就提前開放,這不是好兆頭么?”說得辛夷心里樂開了花。
一旁的海棠說道:“司苑房里的花兒還沒開,這玉蘭苑里的花兒就開了,可見卻是好兆頭呢。”石榴也點頭道:“雖說玉蘭苑的位置靠南,可如今才只初十,就開的這么好,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
“再說今兒也是辛夷的及笄之日,”劉氏笑道:“這花兒開的正是時候。”說著,讓落櫻拿出那件鏤空玉蘭雕花簪子,親手插在辛夷的發鬢間,說道:“我們的辛夷終是長大了……”
和風徐徐,拂過辛夷的青絲,發鬢上的簪子亦閃動,甚是好看。小蘿知道,這辛夷在五歲的時候,跟著去奉天寺上香。不想一個人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路。最后還是一個陸含煦的好友喬冠南給救了回去。
為了報答喬家的這份恩情,兩人便指腹為婚。這便就定下了辛夷,當時兩人還互贈了一塊翡翠玉佩,作為信物。如今陸含煦不在人世,可是信物還在,當年的諾言還在。
每每拿出那塊兒玉佩,劉氏就會想起陸含煦臨終前對自己的交代,一定要完成這門親事。劉氏也曾對三娘說過,三娘只是說到辛夷及笄時再定。現下正是個好時候,玉蘭花開,春日就快要到了。
眼見著辛夷微微泛紅的臉頰,木槿問道:“這個喬家究竟怎樣?”三娘說道:“這都十四五年了,哪里還知道什么情形呢。”采薇笑道:“夫人早就著我去打聽了……那喬家如今在京都做官兒,是什么左拾遺。”
這確實木槿不知的,她并未聽說過朝中官員有姓喬的。“原本在河北滄州是一個小小的縣丞,只因直言敢諫,文章寫的又好,經過宰相韓志航的推薦,這才一步一步進了朝廷。”采薇如數家珍道,“而且還有兩個公子,聽聞皆是年輕俊美,少年英才,一個姑娘也是詩詞書畫,樣樣精通。”
想了許久,木槿才想起,太祖皇帝曾經說過,有一個縣丞文筆極好,只是言辭犀利。太祖皇帝不愿聽忠言,那喬冠南才無用武之地。直到太宗皇帝登基,大肆屠殺前朝之人,喬冠南本著江山社稷,寫了一篇檄文,太宗皇帝很喜歡,再加上韓宰相的推薦,便平步青云了。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人家還會不會記得。采薇卻笑著說道:“不必擔心,我已經送了書信給京都,相信很快就有消息的。”這采薇的話音剛落,外面便有陸管家進來,說從京都來了信函。
眾人驚喜,劉氏拆開看著,笑意綻開面容之上。三娘道:“還真讓采薇說準了!今兒可是三喜臨門……又是辛夷的生辰,又是及笄禮,又是她的婚期,那玉蘭花兒開的真是時候!”眾人也都喜笑顏開。
木槿問道:“婚期在什么時候?”劉氏說道:“信上只是說桃花盛開的時候,像是四月吧。”小蘿拍手笑道:“可真是巧了……蘇姑娘也是四月的婚期,到時候咱們府上雙喜臨門,今日可是要好好慶賀一番呢。”
說著便先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還將酒杯倒過來,讓眾人看看那空空的杯底,接著又倒了一杯酒,遞到辛夷手邊說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還不飲了這杯酒!”辛夷羞紅了臉,推辭道:“你知道,我不會喝酒的……”
鳳尾也上前,對辛夷道:“好姑娘,只飲一杯,不然我也喝了!”言罷仰脖咽入喉中,采薇見了,也道:“咱們也飲一杯,就當是提前祝賀五姑娘了……”木槿見狀,笑著舉起了酒杯,道:“我們這樣,豈不是跟那些浪蕩公子沒什么?”
一旁的紫蘭褪了木槿一把,笑了:“瑾兒姐姐,你這話說的,他們是浪蕩公子,我們是醉酒女兒!”桃夭哈哈笑道:“什么醉酒女兒,紫蘭,你回去可是要好好讀讀書了,若是被外人聽了去,定然笑話你的!”
“女兒醉酒,這個詞卻是不好,”木槿沉吟道,“我們這樣子像是女兒棠。”桃夭不解:“什么女兒棠?莫不是你知道我們不識字,故意唬我們的吧,哪里有這種海棠?你的說出個典故來。”
沉默了一會兒,木槿便道:“女兒棠又叫做西府海棠,生在咱們國土的北方,南方卻很少見。”“而且她最忌潮濕的環境,”石榴說道,“一般花期都在四五月份,咱們府里也有一株,只是環境不適,開的也不大好。”
那桃夭又轉過頭問木槿:“我們為什么像是女兒棠?”木槿笑道:“你的臉那么紅,定是偷喝了酒,好像是盛開的海棠,怎么不像?”桃夭摸著自己因為飲酒發燙的臉頰,指著海棠說道:“她才是女兒棠呢……”
海棠微微笑道:“我的名字雖是海棠,可是卻不是那個海棠,難道你叫桃夭,就一定是桃花么?”雙頰泛紅的桃夭,像是漫天的云彩,可愛萬分。小蘿笑道:“桃夭姐姐,你吃了多少酒,臉這么紅?”
夜涼風寒,湖水微瀾。
石階欄桿處,辛夷倚在那湖水畔,看著湖水中的月亮,缺了半邊兒,不禁哀嘆不已。桔梗拿了件厚厚的雪緞褂子披在她的身上,笑道:“姑娘可是在想那個喬公子么?”辛夷回過頭,低聲喝斥道:“盡會拿你家姑娘開心!”
云朵微軟,點綴星空。桔梗說道:“姑娘可曾想過,老爺所定下的是那位公子?”這話倒是提醒了辛夷,采薇說過,喬家有兩位公子。“應該是二公子吧,”辛夷說道,“大公子必然是娶過親的,我應該是和二公子定的親。”
誰想那桔梗吃了一驚,喊道:“若真是二公子么?”辛夷皺了皺眉,道:“二公子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我?”桔梗忽然哽咽了,她偷偷問過采薇,大公子是娶了親的,不過是一房小妾。
而那喬家的二公子卻是個先天癡傻!生活不能自理,一切都有丫鬟來服侍,就連吃飯穿衣都不會!桔梗只當自己是聽錯了,可是采薇道:“當年定下的親事,并未說明是那個公子,再說這種事情都是男方家做主的。”
想想也是,畢竟喬家也曾救過自家的姑娘。桔梗不再多言,思慮良久,也不敢將此事告訴辛夷,恐傷了她的心。辛夷晃著桔梗的胳膊,問道:“到底什么事兒?”桔梗斷斷續續的說道:“沒事兒……我只是……只是舍不下姑娘……”
辛夷笑了:“你又糊涂了,沒見三嫂嫁進府的時候,貼身丫鬟也帶進來了不是?所以你也得跟著我去京都的。而且三哥和四哥都在那兒,會幫咱們的。”其實桔梗很想說出那喬家的實情,卻怎么也張不開口。
月亮隱去東山,露出黑魆魆的山頭兒,遠處似乎又傳來了凄涼的簫聲。“姑娘,天晚了,我們還是回去吧,免得著涼。”辛夷笑道:“又不是你出嫁,看你一副傷心的樣子……我還真是睡不著呢。”
天真的辛夷聽了采薇說得話,想象著喬家二公子的模樣兒,心里樂開了花兒。她巴望著早一天嫁出去,走出陸府。她可不想一輩子被劉氏所管制,她要去尋自己的一方天空。
待服侍辛夷睡下后,桔梗卻怎么樣睡不著。她一個人在園子里漫無目的的走著,想著是否要告訴辛夷。卻不想迎面撞上一個人來,抬起頭,卻是木槿。木槿見桔梗神色有些不對,問了緣由。
先開始那桔梗支支吾吾不肯說出來,后來才道:“姑娘是要嫁給喬二公子么?”木槿搖搖頭,道:“這也是門當戶對的親事,何況京都也來了消息,只是我也不知是那個公子。”
“我們姑娘的命怎么就這么苦?”桔梗忽然嘆道,“我要不要跟她說呢?”聽著桔梗自語的口音,木槿便猜出其中的緣由。之前的蘇玉簪是被逼著嫁給馮家做小妾,如今的陸辛夷是為了報恩,履行當年的諾言,才訂下婚事的。
雖是身不由己的事情,然而卻必須的去做。木槿想起自己曾經為了保命,而委身為陸文遠的妾室。世間所有的一切,皆是身不由己啊!木槿說道:“你也不必憂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桔梗唯有連連嘆息,問木槿道:“聽聞蘇姑娘是要嫁給馮家做小妾的,不知是什么時候。”木槿答道:“四月,跟你們姑娘一同出嫁。”“這倒是巧了,”桔梗道,“若都是害人家也便是雙喜臨門……我就瞧著今兒的玉蘭開的不對……”
本是開在三月的玉蘭花,卻在二月提前開了,星星點點,綴于其中。倒還真的是不合時宜,開的是時候了,還好些,若不是時候,便又有異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