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人人都有價格。
迄今,無人認為她許庭韻配一件H牌禮服,一雙J牌鞋子。
看那裙子,庭韻自己都覺得自慚形穢起來。
似有魔力牽引,她脫下外套,小心套上禮服,換上鞋子。
尺碼剛好。
她看鏡中自己,幾乎嚇一跳。
整個人窈窕輕盈,像朵木蘭花,靜靜發(fā)出微光,光華如剖開翡翠原石。
雖素面,到底青春。皮子瑩白,一條細紋也無。被禮服一襯,有種恰到好處的雅致。
辛德瑞拉跟王子跳舞時的禮服裙,或許就是這件。
簡單束馬尾,就可出門赴舞會。
怪不得有古話云:人靠衣裝,馬靠鞍。
以前立志做女作家,學富五車,皮里春秋。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皮上亦有春秋。
忽然之間,無來由興奮轉為忐忑。
她褪下禮服裙,撥電話到周先生秘書處。
秘書小姐凱瑟琳聲音甜嗲,立刻問:
“許小姐,禮服鞋子可合身?款式是否中意?我只見你一面,十分擔心不合心意。不過無需擔心,尚有時間更換。”
凱瑟琳小姐慧眼,只一面,已選出如此合身合意的服飾。
想必,處理過很多類似工作。
庭韻趕忙道謝,急火火掛掉電話。
話筒像燙手。
以周先生之雷霆手段,娛樂圈固然收獲紅顏無數(shù),更曾得潘若琪小姐芳心。如此手段,放在她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記者身上,自是殺雞而用牛刀。
她想到這譬喻,忽覺有些好笑。
當夜,繁星滿空,像一把碎鉆撒就。
很小的時候,聽罷睡前故事,她對母親說,自己以后的理想是長出翅膀,飛上天,伸手就可摘下天上的所有鉆石,送給媽媽。
大姐嘲笑她連星星都不認識,她憤憤抗議,堅稱那是鉆石。
為什么不是鉆石?明明跟百貨商店珠寶柜臺里,那些亮晶晶的東西一樣。
母親從不肯買鉆石。她說:“或許有一天,你們會找到那個愿意買大顆鉆石給你們的王子。”神情悵然。
暗夜里,她圓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想象那是一片漆黑天幕,有亮閃閃的星星綴在上面,一閃一閃,觸手可及。不知輾轉到幾時才入睡。
第二日很早醒,眼皮腫,眼白帶小血絲。
庭韻去房東太太那,借半根冰黃瓜敷眼睛。
房東太太正與老女傭閑話。
“哎呀,小菜昨天兩塊一把,今天就三塊,鈍刀子殺人喲。”
“可不是,股市一遭殃,樣樣東西見風漲。豬肉已四十塊,老母雞貴似要生金蛋。”
庭韻接過半塊冰黃瓜,自覺放兩塊錢在臺上。
到底年輕,敷一敷,一時三刻恢復清澈眼眸。
洗漱,換禮服。
昨天買的打折面包躺桌上,看一眼,無胃口。
坐立不安,看鐘表,才八點。
這等待,譬如被判死刑之囚徒,行刑日期未定。
胡亂塞兩口面包,立刻跑洗手間干嘔。
她沖一把臉,對牢鏡子,握拳:許庭韻,你鎮(zhèn)定一點!
你不過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個。周先生是恩人,也是知遇之人。
挨到十點,出門。
房東太太在過道里碰見她,瞪圓眼睛,驚到下巴要掉下去。
或許,以前以為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一輩子無出頭之日。
忽然換一身行頭,竟有個人樣子出來。
不過,換一身行頭又怎樣?立刻飛到枝頭變鳳凰?
庭韻微微笑,不出聲。
都會永遠在堵車,早一點出門不至于遲到。
她徑直到路邊攔的士。
禮服怕皺怕臟,供著比穿著心安。
踩這雙二十厘米細高跟,她不確定自己能走多遠。
美人魚一定有共鳴。
又一想,或許會很遠,比以往能走到的走遠。只要,不間斷地走下去!
只是累。
有黑色寶馬車駛近,司機降下車窗,探出半拉腦袋。
“是許小姐嗎?”
庭韻驚詫,很快鎮(zhèn)定。
“周先生派我來接您。”司機說。
她住哪里,幾時出門,都被人算好。
周先生真神通廣大。
她坐上車,踏進新世界。像愛麗絲跳進兔子洞,柴郡貓平靜微笑,溫柔看著她、看著她。
熟悉的一切都遠離。
*
天邊冒一點魚肚白,不知不覺已在海邊坐一夜。
庭韻打個呵欠,只覺膝蓋僵硬。
佳明脫外套給她,還是冷,手腳都木了。女人最怕冷。
這故事說起來,其實冗長又無趣。
也難得涉世未深的男孩子喜歡聽。或者一半出于禮貌。
“離開他,你已付出十年青春,足夠償付所欠。”
這男孩的評語居然是這個,像個小母親,讓人感動。
庭韻笑,臉容沒有血色。
凍太慘。
中學畢業(yè)時,大家在海邊搭帳篷,燒烤,喝啤酒,繞篝火舞蹈,徹夜狂歡,第二日仍精神奕奕。
那時是真年輕,人人似永動機,不需要睡眠。
一晃十年,真快。
不知舊同學都在做什么,或許多數(shù)已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
大家的愿望都實現(xiàn)沒有。
譬如,賺很多很多錢,出很大很大名。
這兩者,她似乎都實現(xiàn)了。
那時,對著大海喊的是:要當世界第一流女作家,捧無數(shù)文學獎杯。
海神一定弄混愿望。
“佳明,不要放棄寫作。”她說,頭頸無力,倦得要眠過去。
想打電話叫司機,電池早死掉。
不擔心,她轉一轉有些僵的脖頸,四處看一看。
老張在五百多米處散步,眼睛不時看這邊。
她招手。
老張問:“小姐,可是要用車子?”他有一副老實相,表情退化,半佝僂身形,立一個謙卑符號。
佳明嚇一跳,這人什么時候來,來了多久,統(tǒng)統(tǒng)不知。
庭韻懶懶點頭,站起身,整理衣服。
老張去取車子。
“還你,多謝。”她把外套遞還佳明。
佳明怔怔,“不用急……”
觸手,衣服上留有她些微體溫。像留下小半個靈魂。
海平面露小半輪太陽,紅彤彤如炭火。映在人臉上,像喜氣洋洋。
庭韻笑一笑,“再見,佳明。”她轉身離開。
那身影纖瘦單薄。
發(fā)絲是亂的,臉上留昨夜殘妝,海風或已摧出一兩條眼周細紋。
庭韻懊惱,簡直是作死,吹一夜大海風。不知要往臉上敷多少精華面膜,做多少按摩才能拯救。
“等一下——”他突然上前輕輕拉住她小臂,臉更紅,“許小姐,可否再見你?”
眼神帶孩子般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