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
天是個好天,透過頭頂橫斜的枝葉往上瞧,不見半點云絮,只剩通透的瓦藍。穿堂風拂過鬢邊,檐下金絲嵌紅線的竹簾跟著搖了搖,“嘚嘚”叩擊抱柱,輕脆的一點細響隨風便散了。
“姜姑娘來的不是時候,陛下還沒下朝,勞姑娘先在這東次間稍坐會兒,奴才去給您沏茶。”
小祿昨夜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若不是干爹在前頭兜著,只怕這會子人已經(jīng)進了棺材。吃一塹長一智,他現(xiàn)在也學(xué)機靈了,知道給誰獻殷勤,才能把馬屁拍準地方。
親自引姜央進了門,他樂呵呵地笑成朵花:“姑娘有什么需要,盡管招呼,奴才隨叫隨到。”說罷便卻行幾步,退了出去,剩姜央一人在屋里。
姜央小時候在宮里進學(xué),及笄后更是直接住了進來。于她而言,皇宮并不是什么神秘到遙不可及的地方,可養(yǎng)心殿卻是實打?qū)嵉谝淮芜M來。
而且現(xiàn)在,還是他的住處。
只是一個念頭,姜央腔子里便“咚咚”撞跳開,四下環(huán)顧,一切分明陌生,可僅僅是因為勾纏了他的名字,就忽然變得無比熟悉。
一桌一椅,一筆一硯,仿佛空氣里都有他的氣息。
紫檀的木工物件,寶石花盆景西洋鐘,角落里點一爐沉水,不濃,但很安神……倒還是和從前在東宮時一樣,連位置都不曾改變。
姜央瞧著,嘴角不知怎的便揚了起來,視線滑過墻上一幅畫,人忽地愣住。
那是一幅寒梅圖。
更確切地說,它還算不上一幅“畫”。
只因上頭的梅花并非筆墨勾描而成,而是摘了真正的紅梅,風干后一朵一朵粘上去的。
這法子,還是當初他教給自己的。
外人只道她是“閨秀典范”,琴棋書畫樣樣擅長。其實并非如此,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許給她一雙撫琴的手,卻收了她在丹青一事上的天賦。頭先在宮里進學(xué),她沒少因為這個挨罰。
衛(wèi)燼看不過去,也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這旁門左道的法子,教給了她。她拿去應(yīng)付夫子,夫子看了竟真沒責罰,笑了笑便不再勉強她學(xué)畫了。
這幅寒梅圖,便是那時候“畫”出來的。每年她過生辰,他便會在上頭多加一朵。
“等到開滿十六朵梅花,我就能把畫這幅畫的姑娘娶回家啦。”
少年的聲音猶在耳畔,即便相隔數(shù)年,姜央仍清楚地記得他說這話時的眼神,帶著萬分欣喜,比畫上的紅梅還灼灼欲燃。
當初東宮一夜傾覆,她還以為這畫也跟著沒了,不想竟還能在這里見到。畫紙都泛了黃,邊角也都有磨損起了卷兒,他竟然還留著。
彼時只有十三朵,現(xiàn)在,都十九朵了啊……
眼睛酸酸的,看什么都愈發(fā)朦朧,透過水霧,整間屋子都在顫抖。
廊下傳來一串腳步聲,起先有些急,待靠近大門,又刻意緩下來,雖努力平穩(wěn),可終是沒了平日里的從容,毛毛躁躁,像個未經(jīng)世事的毛頭小子。
姜央知道是他,沒有人通傳,但她就是知道。
捏著手,心跳有一瞬慌亂,她忙低頭拭了把眼角,抻了抻衣裳預(yù)備出去迎。然而方才那一晃神,她腳下到底亂了分寸,沒留神旁邊的博山爐,絆了跤,人踉踉蹌蹌往前栽。
面前及時遞來一只手,將她拉了過去。
手臂修長有力,五指骨節(jié)分明,因常年習武,指腹覆了層薄繭。
姜央光潔的額頭沒叫地磕壞,卻是叫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撞了一下,硬硬的,有些疼。木木地昂首,便撞見一雙蔚然深秀的眉眼。
之前幾次見面,要么相隔太遠,要么只是匆匆一瞥,三年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安靜平和地看他,沒有外人打攪。
他長高了,肩膀變寬,五官輪廓鋒利不少。曾經(jīng)燦若驕陽的眉眼,叫歲月蹉跎得冷而沉,再瞧不見山河的坦蕩與壯闊。巍然立在金芒中,像一柄無鞘的劍,錚錚閃著寒芒。
可視線相接的一瞬,那情不自禁微顫的眼波,依稀還帶有幾分熟悉的熾熱,叫她心尖滾燙。
心跳在腔子里越蹦越急,姜央快承受不住,慌慌低頭,下頜卻忽然被捏住,輕輕抬起。
“哭了?”衛(wèi)燼問,視線在她微紅的眼眶逡巡,劍眉一點點攏起陰云,“誰惹你了?”
聲線繃得低而緊,像張滿了的弓,只要她報出一個名字,不計是誰,利箭便會立刻呼嘯離弦,將那人開膛破肚。
還是和從前一樣,霸道又護短。
“沒有。”姜央眨眨眼,想起墻上的畫,有些心虛,隨口扯了句,“就是沙子迷眼睛了。”
話音剛落,她才驚覺,這對話竟出奇地尋常,尋常到,都一點也不像鬧僵了三年的人。就只是分別三天,平平無奇的三天,他因公出了趟遠門,現(xiàn)在回來,照舊同她閑話家常,沒有半點異樣。
來之前,她在心里推演過無數(shù)種開場白的可能,大致都同之前梅花宴上乍然重逢那幕一樣,尷尬又疏離。害她一直忐忑著,昨夜都未曾好眠。
不曾料,最后竟是這樣的?
衛(wèi)燼“唔”了聲,也沒懷疑。對她的話,他從來不懷疑。
抬手覆在她眼上,拇指和食指輕輕撐開她眼皮,湊過來,輕而柔地呼了口氣,還真幫她吹起了沙子。
沙場上大馬金刀、殺人如麻的人,做起這些倒是格外細膩溫柔,不遜女孩兒。
指尖抵著她眼皮,力道全叫緊繃的指骨化去了,克制得太厲害,都帶起了幾分微不可見的顫抖,仿佛她是脆紙捏出來的花,稍一用力便會破碎。
只是離得太近了啊……
眼睫稍稍一眨,能清晰地感覺到刮蹭在他唇瓣的簌簌摩擦感。她忍不住想閉眼,卻被他禁錮著,不得不睜開,睜得大大的,惶惑又無助,像只被惡狼圍困至死角的白兔。
偏生這匹狼還全然不知,有些惱她不乖,皺著眉說:“別亂動!”
臉又湊近些,原本握在她細腕上的另一只手,也無意識地改環(huán)到了她腰上。薄繭輕擦細柔的綾繚,煨過掌心的溫度,落到肌膚上。
姜央由不得繃緊身子,有些懊悔自己不該撒謊,更不該天熱貪爽,早早換下冬衣。
前面是他溫熱的氣息,身后是他堅實的臂膀,熾熱齊齊漫延而來,最先滾燙的卻是心。澎湃的血潮宛如長江水,奔涌向全身,一寸寸、一分分,星火燎原,燒得她面紅耳赤。
屋角的沉水反而淡了,只剩那飄渺的龍涎。
前調(diào)勾芡了琥珀的深厚,余尾氤氳開馥郁木香,盈盈繞繞,于早春蒼白的光景中,調(diào)和出一種低回纏綿的味道,如藥如酒,清冽悠長。
姜央喝醉了,腦袋一陣暈眩,心慌得幾乎昏厥過去。
貝齒咬著唇瓣忍了又忍,到底是在他下一次吐息中,掙扎著垂了眼,害羞地嚶嚀了聲。
便是這一聲似拒似迎的婉轉(zhuǎn),叫衛(wèi)燼霍然醒神,兩人現(xiàn)在的距離到底有多近。
腦袋像是被一根大木頭棒子“咣當”來了下,他一下愣住。
心深似海的梟雄帝王,眨眨眼就有七八個鬼謀心計浮上腦海,這一刻卻是什么也沒想,什么也想不到,直挺挺地戳在原地,大腦比外頭未消融的積雪還要白。
小姑娘眼睛里進了沙,他就幫她吹出來,就是這么簡單,沒有別的心思。
可這么近的距離,這么親密的動作,都可以算是登徒子調(diào)戲了吧!那她會不會……
“生氣”二字打眼前一晃而過,衛(wèi)燼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滯了一滯,想同她道歉,卻又不敢低頭去看她的眼。
手還環(huán)在她腰上,纖細旖旎的觸感,像是擁有了天邊最柔軟的云,無論外間云海翻涌出怎樣的絢爛,都不及他懷中這點綿軟。
那是他惦記了三年的感覺。
花宴上攬過,靜室里擁過,然這一刻再次入懷,仍是一種新鮮的悸動,撩撥他心弦。
對她,真是抱多少次都不會厭,只會覺得不夠。
掙扎了許久,衛(wèi)燼到底是沒舍得放開。
三年磨難,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橫沖直撞的少年,所有沖動和任性都成灰揚在了風里,可一遇上她,就像火星撞見干柴,那種深藏于心底的荒唐又被重新點燃,一發(fā)不可收。
哪怕下一刻她就會氣急敗壞地一把將他推到天邊,此時此刻,他也不愿松開她分毫。
大不了再為她挨一箭,只要現(xiàn)在能多抱一會兒,他心甘情愿。
刀尖上舔蜜,刺激又歡喜,原來他也有這么無賴的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
懷中之人始終沒有推開他,似乎還隨著他放肆收緊的臂彎,隱約靠近了些。呼吸間的香軟有一搭沒一搭地拂在胸膛,捉摸不透,更加叫人想入非非。
她是愿意的。
念頭從腦海里一閃而過,快到衛(wèi)燼都不敢相信,又迫不及待去相信。冷硬的嘴角揚了起來,他終于有了勇氣,屏息低頭去瞧。
隔著窗幔,外間金芒微微跳動,暖暖的,烘托出一張?zhí)耢o的嬌顏。頭兩次都沒敢細看,這回卻是看得清清楚楚,還是那張臉,一顰一笑,一嬌一嗔,都對上了,跟記憶里一模一樣。
沒變,她一點也沒變。
衛(wèi)燼默念著,像孩童得了糖,歡喜地含在舌尖,怕出聲驚動她,又舍不得咽下。
也不知是屋里太熱,還是太過緊張,她唇上微微沁出了點細汗。衛(wèi)燼伸指去抹,她也剛好合唇要抿。
這一猝不及防的接觸,魂飛魄散,兩顆心都顫了一顫。
衛(wèi)燼本能地想收回,可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在哪扎了根,如何也挪動不開。
她是正宗的櫻桃小口,唇角天生上揚,唇瓣不點而朱,中間一顆唇珠恰似春日綴在枝頭的櫻桃,嬌艷欲滴,勾人去擷。
衛(wèi)燼不自覺咽了咽喉嚨,嗓子一陣陣發(fā)緊,鬼使神差地抬起她玲瓏的下巴,俯下身。呼吸想接,綿綿軟軟,都是她鼻尖香軟的氣息,果露一般,是她獨有的甜。
三年前他嘗過。
一回味,便是三年。
周圍一片寂靜,靜到衛(wèi)燼能清楚地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指尖顫抖的細響。
她似乎也聽見了,面頰又紅一層,宛如上好的瓷釉,卻是一點沒躲,迎著他隆隆的心跳,安靜地閉上眼。
無聲的邀約。
長睫細細抖動,將她心底的緊張暴露無疑,亦篩落了陽光的碎芒,照得他心底絢爛滾燙。
他幾乎抑制不住心頭的狂喜。
三年的思念全在心里,隔著薄薄的衣料,和緊密相抵的腔膛,跳動在彼此心房。
無需言說,他知道,她都懂。
唇與唇的距離不過三指遠,可偏就在這時,外頭響起小祿殺豬般的笑聲:“姜姑娘,奴才把茶都給您送來了。有廬山云霧,碧潭飄雪,齊山翠眉,您想喝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