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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復樂園(1)

    第22章  復樂園(1)
    怡婷高中畢業之際,只和伊紋姐姐和毛毛先生去臺中看過思琪一次。白色衣服的看護士執起思琪的枯手,裝出娃娃音哄著思琪說:“你看看誰來看你了啊?”伊紋和怡婷看到思琪整個人瘦得像骷髏鑲了眼睛。鑲得太突出,明星的婚戒,六爪抓著大鉆。一只戒指在南半球,一只在北半球,還是永以為好。沒看過兩只眼睛如此不相干。護士一面對她們招招手說:“過來一點沒關系,她不會傷人。”像在說一條狗。只有拿水果出來的時候思琪說話了,她拿起香蕉,馬上剝了皮開始吃,對香蕉說,謝謝你,你對我真好。
    怡婷看完了日記,還沒有給伊紋姐姐看。姐姐現在看起來很幸福。
    怡婷上臺北,伊紋和毛毛先生下高雄,在高鐵站分手之后,伊紋才哭出來。哭得跌在地上,往來的旅客都在看她裙子縮起來露出的大腿。毛毛慢慢把她攙在肩上,搬到座位上坐好。伊紋哭到全身都發抖,毛毛很想抱她,但他只是默默遞上氣喘藥。“毛毛。”“怎么了?”“毛毛,你知道她是一個多聰明的小女孩嗎?你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對世界充滿好奇心嗎?而現在她唯一記得的就是怎么剝香蕉!”毛毛慢慢地說:“不是你的錯。”伊紋哭得更厲害了:“就是我的錯!”“不是你的錯。”“就是我的錯,我一直沉溺在自己的痛苦里,好幾次她差一步就要告訴我,但是她怕增加我的負擔,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毛毛輕輕拍著伊紋的背,可以感覺到伊紋駝著背鼓出了脊梁,毛毛慢慢地說:“伊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講,在畫那個小鳥籠墜子的時候,我真的可以借由投入創作去間接感受到你對她們的愛,可是就像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不是你自己,更不可能是她的錯一樣,發生在思琪身上的事也絕對不是你的錯。”
    回家沒幾天伊紋就接到一維的電話。只好用白開水的口氣接電話:“怎么了嗎?”省略主語,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一維用比他原本的身高要低的聲音說:“想看看你,可以去你那兒嗎?”毛毛不在。“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我猜的。”伊紋的白開水聲音摻入墨汁,一滴墨汁向地心的方向開花:“哦,一維,我們都放彼此一馬吧,我前幾天才去看了思琪。”“求求你?”一維裝出鴨子的聲音,“求求你?”
    開門的時候一維還是那張天高地闊的臉,一維默默地看著伊紋家里的陳設,書本和電影亂糟糟砌成兩疊。伊紋轉過去流理臺的時候,一維坐在廚房高腳椅上看著伊紋在背心短褲之外露出大片的皮膚,白得像飯店的床,等著他躺上去。一維聞到咖啡的香味。伊紋要很用力克制才不會對他溫柔。給你,不要燙到。天氣那么熱,一維也不脫下西裝外套,還用手圍握著馬克杯。伊紋埋在冰箱里翻找,而一維的眼睛找到了一雙男襪。伊紋在吧臺的對面坐下。一維的手伸過去順遂她的耳輪。伊紋偏了偏頭。“一維。”“我已經戒酒了。”“那很好,真的。”一維突然激動起來:“我真的戒酒了,伊紋,我已經超過五十歲了,我真的沒辦法就這樣失去你,我真的很愛你,我們可以搬出來,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你可以像這樣把房子搞得亂七八糟的,也可以整個冰箱裝垃圾食物,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好嗎,我粉紅色的伊紋?”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伊紋心想,我真的沒辦法討厭他。他們的四肢匯流在一起,沙發上分不清楚誰誰。
    一維趴在她小小的乳上休息。剛剛射出去的高潮的余波還留在她身體里,他可以感到她腰背規律的痙攣,撐起來是潮是嗯,弓下去是汐是啊。她的手拳緊了浮出靜脈,又漸漸松手,放開了,整只手臂滑到沙發下。一瞬間,他可以看見她的手掌心指甲的刻痕,粉紅紅的。
    伊紋像從前來回搬那些琉璃壺一樣,小心翼翼地把一維的頭拿開,很快地穿好了衣服。伊紋站起來,看著一維拿掉眼鏡的臉像個嬰孩。伊紋把衣服拿給他,坐在他旁邊。你原諒我了嗎?伊紋靜靜地說:“一維,你聽我說,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嗎?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沒有醒來,我就會那樣失血過多而死吧。離開你的這段時間,我漸漸發現自己對生命其實是很貪婪的。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經可能把我殺掉,我就真的沒辦法忍耐下去了。什么事都有點余地,但是生死是很決絕的。也許在另一個世界,你半夜沒有醒來,我死掉了,我會想到滿屋子我們的合照睜大眼睛圍觀你,你會從此清醒而空洞地過完一生嗎?或者你會喝得更兇?我相信你很愛我,所以我更無法原諒你。我已經一次又一次為了你推遲自己的邊界了,但是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嗎?當初提出休學,教授問我未婚夫是什么樣的人,我說‘是個像松木林一樣的男人哦’,還特地去查了英語辭典,確定自己講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堅忍的一種。你還記得以前我最常念給你聽的那本情詩集嗎?現在再看,我覺得那簡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記一樣。一維,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報紙上說你直到年末運勢都很好,包括桃花運——你別說我殘忍,連我都沒有說你殘忍了。一維,你聽我說,你很好,你別再喝酒了,找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對她好。一維,你就算哭,我也不會愛你,我真的不愛你,再也不愛了。”
    毛毛回伊紋這兒,打開門就聽見伊紋在淋浴。一屁股坐上沙發,立刻感覺到靠枕后有什么。一球領帶。領帶的灰色把毛毛的視野整個蒙上一層陰影。淋浴的聲音停了,接下來會是吹風機的聲音。在你吹干頭發之前我要想清楚。我看見你的拖鞋,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短褲,然后是上衣,然后是脖子,然后是臉。“伊紋?”“嗯?”“今天有人來嗎?”“為什么問?”拿出那球領帶,領帶在手掌里松懈了,嘆息一樣滾開來。“是錢一維嗎?”“對。”“他碰你了嗎?”毛毛發現自己在大喊。伊紋生氣了:“為什么我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我的誰?”毛毛發現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只濕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毛毛低聲說:“我出門了。”門靜靜地關起來,就像從來沒有被開過。
    伊紋默默收拾屋子,突然覺得什么都是假的,什么人都要求她,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屬于她。
    一個小時后,毛毛回來了。
    毛毛說:“我去買晚餐的材料,抱歉去久了,外面在下雨。”不知道在向誰解釋。不知道在解釋什么。毛毛把食材收進冰箱。收得極慢,智能型冰箱唱起了關門歌。
    毛毛開口了,毛毛的聲音也像雨,不是走過櫥窗,騎樓外的雨,而是門廊前等人的雨:“伊紋,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我以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對你我真的很貪心,或許我潛意識都不敢承認我想要在你空虛寂寞的時候溜進來。我多么希望我是不求回報在付出,可是我不是。我不敢問你愛我嗎?我害怕你的答案。我知道錢一維是故意把領帶忘在這里的。我跟你說過,我愿意放棄我擁有的一切去換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許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條領帶。我們都是學藝術的人,可是我犯了藝術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謙虛來自滿。我不該騙自己說能陪你就夠了,你幸福就好了,因為我其實想要更多。我真的很愛你,但我不是無私的人,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伊紋看著毛毛,欲言又止,就好像她的舌頭跌倒了爬不起來。仿佛可以聽見隔壁棟的夫妻做愛配著臟話,地下有種子抽芽,而另一邊的鄰居老爺爺把假牙泡進水里,假牙的齒縫生出泡泡,啵一聲啵一聲破在水面上。我看見你的臉漸漸亮起來,像拋光一樣。
    <div  class="contentadv">        伊紋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她笑了,微微夸飾的嘴唇就好像即將要說出口的話極為燙舌一樣。她像小孩子手指著招牌一個字一個字認,一個字一個字篤實實、甜蜜蜜地念:“敬、苑。咦?你為什么從來沒有告訴我?”“又沒有問我,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呢。”伊紋笑到手上的香草蛋糕山崩、地裂、土石流。毛敬苑的上髭下須遲遲地分開來,說話而抖擻的時候可以隱約看見髭須下的皮膚紅了起來,像是適紅土的植被終于從黃土被移植到紅土里,氣孔都轟然大香。毛敬苑也笑了。
    怡婷看完了日記,她不是過去的怡婷了。她靈魂的雙胞胎在她樓下、在她旁邊,被污染,被涂鴉,被當成廚余。日記就像月球從不能看見的背面,她才知道這個世界的爛瘡比世界本身還大。她靈魂的雙胞胎。
    怡婷把日記翻到會背了,她感覺那些事簡直像發生在她身上。會背了之后拿去給伊紋姐姐。有生以來第二次看到姐姐哭。姐姐的律師介紹了女權律師,她們一齊去找律師。辦公室很小,律師的胖身體在里面就像整個辦公室只是張扶手椅一樣。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你們只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是他會勝訴。”“什么叫證據?”“保險套衛生紙那類的。”怡婷覺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思琪,兩個人一起去大學的體育館預習大學生活,給每一個球場上的男生打分數,臉有臉的分數,身材有身材的分數,球技有球技的分數。大考后吃喝玩樂的待做事項貼在墻上,一個個永遠沒有機會打鉤的小方格像一張張呵欠的嘴巴。有老師當著全班的面說思琪是神經病,怡婷馬上揉了紙團投到老師臉上。游泳比賽前不會塞衛生棉條你就進廁所幫我塞。李國華買的飲料恰有我愛喝的,你小心翼翼揣在包里帶回來,我說不喝,你的臉死了一秒。剛上高中的生日,我們跟學姐借了身份證去KTV,大大的包廂里跳得像兩只蚤。小時候兩家人去賞荷,荷早已凋盡,葉子焦蜷起來,像茶葉萎縮在梗上,一池荷剩一枝枝梗挺著,異常赤裸,你用唇語對我說:荷盡已無擎雨蓋,好笨,像人類一樣。我一直知道我們與眾不同。
    詩書禮教是什么?領你出警察局的時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們鞠躬說警察先生謝謝,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連我都嫌你臟,你還會瘋嗎?
    怡婷約了李國華,說她知道了,讓她去他的小公寓吧。門一關起來怡婷就悚然,感覺頭發不是長出來的而是插進她的頭皮。屋子里有一缸金魚,金魚也不對她的手有反應,顯然是習慣了人類逗弄,她的腦海馬上浮現思琪的小手。
    關門以后,怡婷馬上開口了,像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臺,理所當然的口氣,她在家里已演練多時:“為什么思琪會瘋?”“她瘋了啊?哦,我不知道,我好久沒聯絡她了,你找我就是要問這個嗎?”李國華的口氣像一杯恨不能砸爛的白開水。“老師,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為什么會瘋?”李國華坐下,撫摸胡楂,他說:“她這個人本來就瘋瘋癲癲的,而且你有什么好告我呢?”李國華笑瞇瞇的,愁胡眼睛瞇成金魚吐的小氣泡。怡婷吸了一口氣:“老師,我知道你在我們十三歲的時候強暴思琪,真的要上報也不是不可以。”李國華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講掌故的語氣說:“唉,你沒聽我說過吧,我的雙胞胎姐姐在我十歲的時候自殺了,一醒來就沒了姐姐,連最后一面也見不到,聽說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兩個人擠一張床,我就睡在旁邊,俗話說,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怡婷馬上打斷他的話:“老師,你不要跟我用弗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姐姐,不代表你可以強暴別人,所謂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那是小說,老師,你可不是小說里的人物。”李國華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說:“瘋就已經瘋了,你找我算賬她也不會回來。”怡婷一口氣把衣褲脫了,眼睛里也無風雨也無晴。“老師,你強暴我吧。”像你對思琪做的那樣,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對你的摯愛和討厭,我要做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噩夢。“不要。”“為什么?拜托強暴我,我以前比思琪還喜歡你!”我要等等我靈魂的雙胞胎,她被你丟棄在十三歲,也被我遺忘在十三歲,我要躺在那里等她,等她趕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為什么?求你強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樣,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國華的腳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干嘔起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臉吧,死神經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門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撿,爬出去的時候感到金魚的眼睛全凸出來抵著缸壁看她。
    房爸爸房媽媽搬出大樓了。他們從前不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女兒莫名其妙發瘋之后,他們才懂得那句陳腔的意思:太陽照常升起,活人還是要活,日子還是要過。離開大樓的那天,房媽媽抹了粉的臉就像大樓磨石均勻的臉一樣:沒有人看得出里面有什么。
    曉奇現在待在家里幫忙小吃攤的生意。忙一整天,身上的汗像是她也在蒸籠里蒸過一樣。每天睡前曉奇都會禱告:上帝,請你賜給我一個好男生,他愿意和我與我的記憶共度一生。睡著的時候,曉奇總是忘記她是不信基督的,也忘記她連跟爸媽去拜拜都抗拒。她只是靜靜地睡著。老師如果看到藍花紋的被子服帖她側睡的身體,一定會形容她就像一個倒臥的青瓷花瓶,而老師自己是插花的師傅。但是曉奇連這個也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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