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樂園(1)
房思琪和劉怡婷從有記憶以來就是鄰居。七樓,跳下去,可能會死,可能成植物人,也可能只斷手斷腳,尷尬的樓層?;钤谶€有明星學校和資優班的年代,她們從小念資優班,不像鄰居的小孩能出國就出國。她們說:“我們一輩子要把中文講好就已經很難了?!彼齻兒苌僭谌饲罢f心里話。思琪知道,一個搪瓷娃娃小女孩賣弄聰明,只會讓容貌顯得張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個丑小女孩耍小聰明,別人只覺得瘋癲。好險有彼此。否則她們都要被自己對世界的心得噎死了。讀波德萊爾而不是《波德萊爾大遇險》[1],第一次知道砒霜是因為包法利夫人而不是九品芝麻官,這是她們與其他小孩的不同。
李國華一家人搬進來的時候,上上下下,訪問個遍。一戶一盅佛跳墻,李師母一手抱著瓷甕,一手牽著晞晞,仿佛更害怕失去的是甕。房家一排書倦倦地靠在墻上,李國華細細看過一本本書的臉皮,稱贊房先生房太太的品味。他說,在高中補習班教久了,只剩下進步了幾分,快了幾分鐘,都成教書匠了。房太太馬上謙遜而驕傲地說,書不是他們的,書是女兒的。李老師問,女兒多大了?那年她們十二歲,小學剛畢業。他說可這是大學生的書架啊。女兒在哪里?思琪那時不在,在怡婷家。過幾天訪劉家,劉家墻上也有一排書,李老師紅棕色的手指彈奏過書的背脊,手指有一種高亢之意,又稱贊了一套。那時也沒能介紹怡婷,怡婷剛好在思琪家。晞晞回家之后,站上床鋪,在房間墻上比畫了很久:“媽咪,也給我一個書架好不好?”
頂樓的錢哥哥要結婚了,大樓里有來往的住戶都喜洋洋地要參加婚禮。新娘聽說是十樓張阿姨介紹給錢哥哥的,張阿姨倒好,女兒終于結婚了,馬上就做起媒人。思琪去敲劉家的門,問好了沒有。應門的是怡婷,她穿著粉紅色蓬蓬洋裝,像是被裝進去的。思琪看著她,除了滑稽還感到一種慘痛。怡婷倒是為這衣裳煩擾已久終于頓悟的樣子,她說:“我就跟媽咪說我不能穿洋裝啊,我搶走新娘的風采怎么辦呢。”思琪知道怡婷說笑話是不要她為她擔心,糾在一起的五臟終于松懈。
房家劉家同一桌。一維哥哥玉樹地站在紅地毯的末端,或者是前端?一維哥哥穿著燕尾服,整個人烏黑到有一種光明之意。西裝外套的劍領把里面的白襯衫削成極尖的鉛筆頭形狀。她們不知道為什么感覺到那燕尾很想要剪斷紅地毯。新娘子走進來了,那么年輕、那么美,她們兩個的文字游戲紛紛下馬,字句如魚沉,修辭如雁落。就像一個都市小孩看見一只蝴蝶,除了大喊“蝴蝶”,此外便沒有話可說。許伊紋就是這樣:蝴蝶!新娘子走過她們這一桌的時候,紅地毯兩側的吹泡泡機器吹出泡泡。她們仿佛可以看見整個高廣華蓋的宴會廳充滿著反映了新娘子身影的泡泡。千千百百個伊紋撐開來印在泡泡上,扭曲的腰身像有人從后面推了她一把,千千百百個伊紋身上有彩虹的漣漪,慈愛地降在每一張圓桌上,破滅在每個人面前。一維哥哥看進去伊紋的眼睛,就像是想要溺死在里面。交響樂大奏,掌聲如暴雨,閃光燈閃得像住在鉆石里。她們后來才明白,她們著迷的其實是新娘子長得像思琪。那是她們對幸福生活的演習。
結婚當晚的洞房就是老錢先生太太下面一層。買一整層給倆人,兩戶打通。一維在洞房當晚才給伊紋看求婚時的絨布盒子,裝的是鑲了十二顆粉紅鉆的項鏈。一維說:“我不懂珠寶,我就跑去毛毛那兒,說給我最好的粉紅鉆?!币良y笑了:“什么時候的事?”“第一次見面,我看到你包包里東西都是粉紅色,就跑去找毛毛了?!币良y笑到合不攏嘴:“你常常買鉆石給見面一次的女生嗎?”“從來沒有,只有你。”伊紋聲音里都是笑:“是嗎,我怎能確定呢?”“你可以去問毛毛啊?!币良y笑到身體跌出衣服:“毛毛毛毛,到底是哪里的毛?”一維的手沿著她的大腿摸上去?!懊?,不不,你壞壞?!币良y全身赤裸,只脖子戴著鉆鏈,在新家跑來跑去,鞠躬著看一維小時候的照片,叉著腰說這里要放什么書,那里要放什么書,小小的乳房也認真地噘著嘴,滾到土耳其地毯上,伊紋攤開雙手,腋下的紋路比前胸更有裸露之意。伊斯蘭重復對稱的藍色花紋像是伸出藤蔓來,把她綁在上面。美不勝收。那幾個月是伊紋生命之河的金沙帶。
許伊紋搬進大樓的第一組客人是一雙小女生。婚禮過后沒有多久就來了。怡婷講的第一句話是:“一維哥哥前陣子老是跟我們說他的女朋友比我們懂得更多?!彼肩餍μ哿硕亲樱骸芭?,劉怡婷,我們大不敬。”伊紋馬上喜歡上她們:“請進,兩位小女人?!?br/>
一維哥哥跟伊紋姐姐的家,有整整一面的書墻,隔層做得很深,書推到最底,前面擺著琳瑯滿目的藝術品,從前在錢爺爺家就看過的。琉璃茶壺里有葡萄、石榴、蘋果和蘋果葉的顏色,壺身也爬滿了水果,擋住了紀德全集?!墩T》《梵蒂岡地窖》,種種,只剩下頭一個字高出琉璃壺,橫行地看過去,就變成:窄,梵,田,安,人,偽,如,杜,日。很有一種躲藏的意味。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
許伊紋說:“你們好,我是許伊紋,秋水伊人的伊,紋身的紋,叫我伊紋就好啰?!彼肩骱外迷跁鸵良y面前很放松,她們說:“叫我思琪就好啰?!薄敖形意镁秃脝!比齻€人哈哈大笑。她倆很驚奇,她們覺得伊紋姐姐比婚禮那天看上去更美了。有一種人,像一幅好畫,先是贊嘆整體,接下來連油畫顏料提筆的波浪尖都可看,一輩子看不完。伊紋見她們一直在看書架,抱歉地說,沒辦法放太多書,要什么她可以從娘家帶給她們。她們指著書架問:“這樣不會很難拿書嗎?”伊紋姐姐笑說:“真的打破什么,我就賴給紀德。”三個人又笑了。
她們從女孩到青少女,往來借書聽書無數次,從沒有聽說伊紋姐姐打破過什么東西。她們不知道,每一次把手擦拭干凈,小心翼翼地拿下沉重的藝術品,小心拖鞋小心地毯,小心手汗小心指紋,是老錢太太罰伊紋的精致苦刑。她的罪不但是讓老錢太太的兒子從一堵墻之隔變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為老錢太太深處知道自己兒子配不上她。那時候伊紋姐姐還成天短袖短褲的。
結婚不到一年一維就開始打她。一維都七點準時下班,多半在晚上十點多接到應酬的電話,伊紋在旁邊聽,蘋果皮就削斷了。一維凌晨兩三點回家,她躺在床上,可以看見鎖和鑰互相咬合的樣子。憑著煙味酒味也知道他走近了,可也沒地方逃。隔天傍晚下班他還是涎著臉跟她求歡。新的瘀青是茄子紺或蝦紅色,舊的瘀青是狐貍或貂毛,老茶的顏色。洗澡的時候,伊紋把手貼在跟手一樣大的傷上面,新的拳腳打在舊的傷上,色彩斑斕得像熱帶魚。只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閑話。晚上又要聽一維講電話。掛上電話,一維換衣服的時候,她站在更衣室門外,問他:“今天別去了,可以嗎?”
一維打開門,發現她的眼睛忽明忽滅,親了她的臉頰就出門了。
伊紋婚禮當天早上彩排的時候看著工作人員滾開紅地毯,突然有一種要被不知名的長紅舌頭吞噬的想象。一生中最美的時刻。她后來才了解,說婚禮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意思不但是女人里外的美要開始下坡,而且暗示女人要自動自發地把所有的性吸引力收到潘多拉的盒子里。她和一維的大雙人床,是她唯一可以盡情展演美貌的地方。一張床,她死去又活來的地方。最粗魯也不過是那次咬著牙說一句:“你不可以下午上我,半夜打我!”一維也只是笑笑摘下袖扣,笑開了,眼尾皺起來,一雙眼睛像一對向對方游去欲吻的魚。沒喝酒的一維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男人。
<div class="contentadv"> 李國華李師母領著晞晞去拜訪一維伊紋。伊紋看見晞晞,馬上蹲下來,說:“嗨,你好?!睍剷劻糁巴蔚拈L發,怎么也不愿意剪。她有媽媽的大眼睛和爸爸的高鼻梁,才十歲就堅持自己買衣服。也僅僅對衣服有所堅持。晞晞沒有回應伊紋,用手指繞著發梢玩。伊紋泡好兩杯茶,倒了一杯果汁,說抱歉我先生出差去日本了,沒能好好招待你們。晞晞在椅子上轉來轉去,對客廳的陳設感到不耐煩,對文化不耐煩。
李國華開始大談客廳的擺飾。話語本能地在美女面前膨脹,像陽具一樣。二十多歲的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他伸出指頭指著書架上一座玉雕觀音,食指也興致勃勃的樣子。玉觀音一望即知原石是上好的,一點不濁,青翠有光。觀音右腳盤著,左腳蕩下去,蕩下去的腳蹺著肥厚的拇指,拇指上有指甲的框?!鞍?,那個姿勢的觀音,就叫作隨意觀音,觀世音菩薩就是觀自在菩薩,觀是觀察,世是世間,音是音聲,就是一個善男子看見世間有情的意思。隨意,自在,如來,這些,你讀文學的應該可以領會。有趣的是,東方喜歡成熟豐滿的形象,在西方就是童男童女,否則就是像耶穌一樣,一出生就已經長全了?!睍剷効葜弊?,吸了一口果汁,轉頭對爸媽惡聲說:“你們明知道我不喜歡柳橙汁。”伊紋知道晞晞的意思是她不喜歡聽這些。她驚醒一樣,去冰箱翻找,問那葡萄汁可以嗎?晞晞沒有回答。
李國華繼續掃視。好多西洋美術,不懂。不講,就沒人知道不懂?!鞍。跔t上小小的那幅,不會是真跡吧?八大山人的真跡我是第一次見到,你看那雞的眼睛,八大山人畫眼睛都僅僅是一個圈里一個點,世人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明白,這比許多工筆畫都來得逼真,你看現在蘇富比的拍賣價,所以我說觀察的本事嘛!你們錢先生那么忙,哎呀,要是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多好?!崩顕A看進去伊紋的眼睛,“我是美的東西都一定要擁有的?!崩顕A心想,才一杯,亢成這樣,不是因為茶。反正她安全,錢家是絕對不能惹的。而且幾年她就要三十了?晞晞突然口氣里有螺絲釘:“葡萄汁也不喜歡。濃縮還原的果汁都不喜歡。”師母說:“噓!”伊紋開始感覺到太陽穴,開始期待傍晚思琪怡婷來找她了。
李國華一家走之后,伊紋感覺滿屋子的藝術品散發的不是年代的色香味而是拍賣場的古龍水。不喜歡李老師這人,不好討厭鄰居,只能說真希望能不喜歡這人。啊,聽起來多癡情,像電影里的,我真希望能戒掉你。伊紋想想笑了,笑出聲來發現自己瘋瘋傻傻的。晞晞倒不只是不懂事,是連裝懂都懶,那么好看的小女孩,長長的睫毛包圍大眼睛,頭發比瀑布還漂亮。
手輕輕拂過去,搪瓷摸起來仿佛摸得到里面的金屬底子,摸得牙齒發酸;琉璃摸起來像小時候磨鈍的金魚缸口;粗陶像剛出生皺皺的嬰孩。這些小玩意兒,無論是人型,是獸,是符號,或干脆是神,都眼睜睜看她被打。就是觀世音也不幫她。真絲摸起來滑溜像早起的鼻涕,一維到現在還是過敏兒。玉器摸起來,就是一維。
不知道思琪怡婷,兩個那么討厭被教訓的小女生竟會喜歡李老師。好端端的漂亮東西被他講成文化的舍利子。還是教書的人放不下?其實無知也很好。等等陪孩子們念書。接著一維下班又要找我。
有一回李國華下了課回家,搶進電梯,有兩個穿中學制服的小女孩頸子抵在電梯里的金扶手上,她們隨著漸開的金色電梯門斂起笑容。李國華把書包往后甩,屈著身體,說:“你們誰是怡婷,誰是思琪呢?”“你怎么知道我們叫什么名字?”怡婷先發問,急吼吼地。平時,因為上了中學,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飲料,她們本能地防備男性??墒茄矍暗娜?,年紀似乎已經過了需要守備的界線。兩人遂大膽起來。思琪說:“無論你在背后喊劉怡婷或房思琪,我都會回頭的。”李國華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謝歲月。在她們臉上看見樓上兩位女主人面貌的痕跡,知道了答案。房思琪有一張初生小羊的臉。他直起身子:“我是剛剛搬來的李老師,就你們樓下,剛好我教語文,需要書可以來借?!睂?。盡量輕描淡寫。一種晚明的文體。咳嗽。展示自己的老態。這大樓電梯怎么這么快。伸出手,她們頓了一頓,輪流跟他握手。她們臉上養著的笑意又醒過來,五官站在微笑的懸崖,再一步就要跌出聲來。出電梯門,李國華心想是不是走太遠了。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因為麻煩。而且看看劉怡婷那張麻臉,她們說不定愛的是彼此。但是她們握手時的表情!光是她們的書架,就在宣告著想被當大人看待。軟得像奶母的手心。鵪鶉蛋的手心。詩眼的手心。也許走對了不一定。
周末她們就被領著來拜訪。換下制服裙,怡婷穿褲子而思琪穿裙子,很象征性的打扮。進門換上拖鞋的一剎那思琪紅了臉,啊,我這雙鞋不穿襪子。在她蜷起腳指頭的時候,李國華看見她的腳指甲透出粉紅色,光滟滟外亦有一種羞意。那不只是風景為廢墟羞慚,風景也為自己羞慚。房媽媽在后面說叫老師,她們齊聲喊了老師,老師兩個字里沒有一點老師的意思。劉媽媽道歉,說她倆頑皮。李國華心想,頑皮這詞多美妙,沒有一個超過十四歲的人穿得進去。劉媽媽房媽媽走之前要她們別忘記說,請,謝謝,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