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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晚。
    病床上,尹澄擔(dān)心地看著站在窗邊的姐姐。已經(jīng)站在那里很久,她沉默地望著黑夜中的星星,潔白的臉龐被夜色籠罩著,眼神遙遠(yuǎn)而空茫。
    記得姐姐剛從那個黑暗的地方出來時,渾身是傷,臉上赫然也有一道新鮮的傷痕,然而無論他怎樣心痛追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都沉默無語,眼睛黑漆漆的一片死寂。后來,她臉上的傷痕漸漸好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她仿佛也漸漸恢復(fù)過來了,如常的談笑和溫柔,只是那段被關(guān)在黑暗地方的日子成為了永久禁忌的話題。
    為什么要將舊事翻起……
    為什么不能讓他和姐姐徹底地將那段往事忘記呢……
    “叩、叩!”
    病房門被敲響。
    “請進(jìn)。”
    尹澄輕聲說,尹夏沫也被驚醒般緩緩轉(zhuǎn)過身來。病房門打開了,一個嚴(yán)肅又略帶古板的身影走了進(jìn)來,尹澄愣住,這個出現(xiàn)的人竟然是沈管家。
    “尹小姐。”
    沈管家禮節(jié)性地向尹夏沫鞠躬,然后,面無表情地直視她說:“首先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打擾,此次造訪并非少爺?shù)氖谝猓俏业膫€人行為。”
    “請不要稱我為‘您’。”
    尹夏沫略怔之后,示意請他坐下。
    “沈管家有事請講。”
    “很抱歉,今天下午您在休閑廳里與少爺?shù)膶υ挶晃覠o意中聽到了。”沈管家筆直地站著,仿佛沒聽見她的糾正,神態(tài)中帶著不諒解的刻板固執(zhí),“尹小姐,請恕我直言,您無權(quán)因為一些私人的猜測而傷害到少爺?shù)母星椤!?br/>     “……”
    她皺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來意。
    “當(dāng)年法院追索尊親欠下歐氏集團(tuán)債務(wù),并且凍結(jié)帳戶、收回房屋所有權(quán)的事情,與少爺毫無關(guān)系。”沈管家聲音平板,“因為――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你說什么?”
    尹夏沫霍然抬頭!
    她盯著面前的這位老人。從小時候她就認(rèn)識沈管家,沈管家一直以來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歐辰,忠心耿耿,如仆如父。
    “是的。”沈管家目光毫不回避,說,“當(dāng)年集團(tuán)的財務(wù)部門上報請示,關(guān)于尊親去世后那筆欠款的事情應(yīng)該如何處理,是我替少爺決定,按照法律的規(guī)定限期追回那筆款項。”
    “歐辰會讓你幫他決定事情嗎……”她淡淡失笑,不想再聽下去,以歐辰的性格怎么可能讓沈管家插手這些事情。
    “少爺并不知情。”
    “……”
    “就在你和少爺分手的那一夜,”沈管家聲冷如鐵,“少爺在大雨中獨自開車,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車禍,重傷昏迷了整整兩個多月,當(dāng)少爺終于從死亡線上活過來后,已經(jīng)完全失憶了。”
    車禍?!
    腦中“轟”地一聲仿佛有層層白霧蕩開,尹夏沫愕然呆立住!在蕾歐公司與歐辰多年后相遇的那一天,她曾經(jīng)聽沈管家提到過關(guān)于歐辰失憶的事情。她一直以為那是偶然事故,原來竟是――
    在分手那夜歐辰就出事了嗎?!
    六年前那晚的櫻花樹下,她將綠蕾絲拋向夜空,那些因為絕望和恨意而說出的傷害他的話,狂亂搖晃的樹葉下,他蒼白驚痛的面孔,緩緩跪下的身影……
    歐辰……
    歐辰……
    猛地握緊手指,一陣劇烈疼痛的翻絞使她的呼吸窒息在胸口!就在那晚,就在她失去理性傷害了他的那晚,歐辰出事了嗎……
    她是少爺命中的魔咒啊……
    望著尹夏沫震驚失神的面容,沈管家心中充滿無奈的悲涼感。最初的時候,他以為這個女孩子是少爺?shù)年柟猓贍斠驗樗鴿u漸會微笑、會期待、會心神不屬、會在深夜里凝神為她親手制作各種東西。
    然而那一晚,她是那么殘忍和冷酷!
    在庭院的大門外,雖然聽不到她對少爺說了些什么,他卻從敞開的院門看到了一切!滂沱大雨中,少爺跪在樹下漆黑的剪影,他幾次忍受不住想要沖過去將少爺扶起來,可是尊貴倨傲的少爺會無法容忍被人看到如此卑微的場景吧……
    當(dāng)少爺終于緩慢地從庭院里走出來,是四個小時以后。雨水將少爺全身淋得濕透,漆黑的頭發(fā)黏在少爺蒼白的臉上,滴答滴答落著水珠,少爺走得很慢,背脊卻挺得筆直。拒絕了他的攙扶,雨中,少爺緩緩回頭又望向那個庭院,眼神中的絕望讓他至今都無法忘記。少爺讓司機(jī)從車?yán)锍鰜恚氉砸蝗俗M(jìn)了駕駛位,車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在他和司機(jī)的驚慌無措中,少爺駕車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消失在漫天大雨的夜晚!
    他當(dāng)時就有了種不祥的預(yù)感!
    然后――
    是一場災(zāi)難!
    當(dāng)他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趕過去時,少爺已經(jīng)滿身鮮血地被推進(jìn)醫(yī)院的急救室,警察說是車禍。手術(shù)整整持續(xù)了將近一天的時間,老爺也從法國特意趕來,而少爺始終昏迷不醒,醫(yī)生說是除了外傷和內(nèi)臟器官的損傷,還有淤血積在少爺腦部,壓迫住了神經(jīng),情況非常危險。
    車禍!
    又是車禍!
    少爺?shù)能嚨準(zhǔn)且馔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尊貴的少爺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女孩子而……
    可是那個女孩子對少爺?shù)膫Γ遣豢稍彽模∷援?dāng)歐氏集團(tuán)將是否追索尹夏沫養(yǎng)父欠款的請示文件呈報給老爺時,他告訴老爺,那個女孩子應(yīng)該為她對少爺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只是那些被雇傭去查收財產(chǎn)的人會如此粗暴,竟然試圖猥褻您和您的弟弟,并且使您發(fā)生傷人事件以致入獄,是我當(dāng)時未曾預(yù)料到的。”沈管家聲音凝重地說,同時深深對尹夏沫和尹澄鞠躬,“道歉也許為時過晚,然而我仍舊想向兩位表示歉意。”
    尹夏沫看著他,驚愕、茫然和痛苦在她的眼睛里混合在一起。
    “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的。”
    “包括小澄在歐家別墅外面昏迷暈倒,被淋了一夜的雨,卻無人過問甚至沒有人打電話喊救護(hù)車,”她呼吸急促起來,緊緊盯著沈管家,“也是――你做的嗎?”
    “姐,當(dāng)時不是沈管家……”
    病床上,尹澄吃力地坐直身體,對姐姐解釋說。
    姐姐因為打傷那個黝黑青年被警察抓走后,他又怕又慌,怕姐姐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受苦,怕姐姐真的被判刑該怎么辦。慌亂中,他只想到有一個人能夠救姐姐,于是來到了歐氏別墅的大門口。
    可是,不管他怎么懇求,別墅的管家和傭人都不肯讓他進(jìn)去,也不肯告訴他歐辰在什么地方。他抓住別墅大門的鐵欄哀求,一個粗壯的男傭?qū)⑺铣鋈ィぴ陂T外的地上,他失去意識昏迷了過去!
    醒轉(zhuǎn)時,已經(jīng)是半夜,天空下起了雨,而他依舊是躺在別墅外的地面上。冰冷的雨水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看見別墅里黑漆漆一片,仿佛毫無生息,掙扎著他再次起來按鈴,或許歐辰哥哥已經(jīng)回來了,或許歐辰哥哥正在里面睡覺……
    然而仍然沒有人肯替他開門……
    一陣眩暈之后,他又昏迷在滿地雨水里……
    “是我吩咐他們的。”沈管家面無表情地說,“別墅不歡迎任何打擾,也不歡迎任何閑雜人等。”守護(hù)昏迷中少爺?shù)臅r候,他接到別墅劉管家的電話請示,看著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少爺,他冷硬地回復(fù)了劉管家。
    “你似乎覺得你做的事情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尹夏沫強(qiáng)自克制住情緒。
    那時候小澄剛剛出院,原本就沒有恢復(fù)的病弱之體在昏迷中被大雨淋了整整一夜,立時又惡化起來,轉(zhuǎn)化成來勢洶涌的腎病和其他內(nèi)臟器官的并發(fā)癥。由于這些并發(fā)癥,小澄的身體始終不能調(diào)養(yǎng)到一個比較好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甚至不能透析,只能用換腎手術(shù)來爭取最后的生機(jī)。而且,醫(yī)生警告過她,就算做完換腎手術(shù),小澄也……
    “眼看著少爺?shù)母星楹蜕艿絺Γ切┦虑樵诋?dāng)時對我來說,確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你要怎么對待我,我無話可說,”尹夏沫胸口起伏了一下,“可是,小澄那時候只是一個孩子!你難道竟然一點歉疚的感覺都沒有嗎?”
    沈管家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自責(zé)。
    “我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負(fù)責(zé)。可是您誤會是少爺授意對您做這一切,讓我感到詫異。”
    “……”
    她心中苦澀。原來,過去都只是一場誤會嗎?可是現(xiàn)在再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所有的傷害都已經(jīng)造成,所有的錯誤都很難去彌補(bǔ)。
    沈管家直視她,說:
    “少爺是用他的生命來愛您,他不會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讓您痛苦的事情。請您珍惜少爺?shù)母星椋灰僖淮斡忠淮蔚貍λ!?br/>     “又是尹夏沫……”
    酒吧里,玫瑰紅色的燈光迷離而夢幻,玫瑰紅色的圈型沙發(fā)里,沈薔邊說邊放下手中前天的舊報紙,夏老板隨手將它拿了過去。遠(yuǎn)處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使得酒吧里的客人無法接近這個角落。
    “哦?”
    報紙上面《豪門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的偌大字眼觸目驚心,夏老板若有所思地看著。華錦?這個記者倒是有通天的本事,當(dāng)年他命人將尹夏沫在看守所的記錄全部銷毀,沒想到竟然百密一疏。
    尹夏沫……
    她上次特意來找他,不知是為了什么事。對于往事,他并不想去碰觸,但是若她真有所求……
    看在那個人的份上,他也不會完全置之不理……
    “也許婚禮會取消,歐氏集團(tuán)怎么會可能接受有案底的新娘。”
    沈薔心情復(fù)雜地看向身邊的洛熙。雖然橘子日報爆出的尹夏沫過去曾經(jīng)入獄的新聞,很快就像泡沫一樣被壓到水面以下,其他所有媒體都只報道了一天就突然全都閉嘴了,但是上流社會已經(jīng)全都知悉了這件事情。那個記者寫的有根有據(jù),應(yīng)該不是憑空捏造。
    昏暗的燈光下,洛熙卻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見,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的喝著酒。沈薔原本希望尹夏沫嫁入豪門可以使得阿洛看清楚那女孩子虛榮功利的真面目,那個女孩子不值得他這樣!
    可是――
    他越來越沉默的氣息,越來越蒼白的面容,卻使得她膽顫心驚起來,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仿佛他隨時會在人世間消散。
    “你不能再喝酒了!”
    沈薔忍無可忍地將他手中的酒杯奪走,洛熙木然地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好像他所擁有的最后一樣?xùn)|西也被人搶走了。
    “她值得你這樣嗎?她究竟有什么好?!不過是個飛女而已,為了名利不擇手段,一心只想往上爬,你為了她做了多么多事情,她一旦有了嫁入豪門的機(jī)會就將你拋之腦后……”
    “夠了!”
    不想聽到這些,洛熙勉力站起身,忽然他的身子微一踉蹌,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這些日子因為失眠從沒有入睡,眼前一片漆黑,腦中猛地劇烈眩暈起來!
    “阿洛……”
    沈薔焦急地扶住他,感覺他身體冰涼,虛弱得就像白霧中的夜露。
    “……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這么涼……”
    “大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漸漸從眩暈的漆黑中隱約看清楚面前的事物,洛熙克制住身體的不適,對夏老板打了個招呼,然后掙脫開沈薔的雙手,緩慢地向酒吧外走去。今晚沈薔硬要拉他出來,說是曾經(jīng)對他有恩的夏老板要見他,結(jié)果不過是她找的一個借口而已。
    《天下盛世》已經(jīng)殺青,他再沒有什么責(zé)任和牽掛,世界原本就是黑暗和冰冷的,他只想守在自己的房間里,不想去見任何人,也不想聽到關(guān)于她的任何事情。
    “洛熙!”
    沈薔也站起身想要追出去,他蒼白失血的面容和冰冷虛弱的身體好像是生病了,不能讓他一個人呆著,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讓他去吧。”夏老板沉聲說,阻止住她,“有些傷口需要一個人獨自去舔拭,讓他安靜一下。”
    “可是他喝了很多酒……”
    望著洛熙清冷孤單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門口,沈薔心里痛得發(fā)緊。
    “我會安排。”
    夏老板對遠(yuǎn)處的大漢們招了招手,一個大漢走過來,夏老板低語幾句,那大漢點頭,隨后也離開了酒吧。
    走出酒吧。
    繁華的街道上有來來往往的汽車和行人,洛熙的身影被路燈拉成斜長的陰影,他空茫地仰起頭,只見漆黑的夜幕中掛著幾顆寂寥的星星。呆呆地站在夜色里,迎面而來的冷風(fēng)忽然使得體內(nèi)的酒意被激了起來,胃中一陣難受得克制不住的翻絞,他吃力地走進(jìn)旁邊一條黑暗的小巷里――
    “嘔――”
    扶住小巷的墻壁,洛熙蒼白著臉孔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他的身子難過得彎成蝦米般,順著墻壁慢慢滑下。
    曾經(jīng)進(jìn)過看守所嗎……
    以她那樣忍耐淡靜的性格,竟被逼得做出觸犯法律的行為,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在那些日子里,她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痛苦……
    他想要見到她!
    想要知道過去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想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從舊事中痊愈了,如果她什么都不想說,那他就靜靜地守在她的身旁……
    漆黑的夜色里。
    幽長的小巷。
    痛苦像一只冰冷的手將他的內(nèi)臟揪緊翻絞,蜷縮著嘔吐著,洛熙蒼白的臉色就像夜晚河流里飄著的白色花瓣,凄清而單薄,在如死去般的嘔吐中,他的睫毛漸漸被淚水濡濕。
    可是,她是不需要他的……
    她身邊已經(jīng)有了其他人……
    歐辰會因為她的過去而放棄她嗎……
    如果她被放棄,他一定會去嘲笑她,會讓她后悔曾經(jīng)拋棄了他!然后……他才會原諒她……把她抱在懷里,愛她寵她,給她想要得到的一切,再也不讓她離開……
    劇烈的嘔吐將他全身的力量都掏空了,兩滴淚水靜靜緩緩地從洛熙臉頰滑下,就像夜幕中的星光,那淚水在小巷的黑暗中,悄無聲息。
    歐辰……
    又怎么可能放棄她……
    多少次在歐辰的眼睛里看到對她的感情,濃烈得仿佛她是唯一的光芒,又怎么可能因為所謂的過去而放棄她……
    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命運似乎是將她和歐辰纏繞在一起的,而他,不過是多余的,從出生那日起,他就是多余的……
    “洛先生!”
    一陣尋找的腳步聲從小巷外傳來,那大漢發(fā)現(xiàn)了巷里黑暗處的洛熙,匆匆走過來,想要去扶起他。
    拒絕了大漢的攙扶,洛熙吃力地扶著墻壁努力站直身體,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淚水和脆弱的痕跡卻已蕩然無存。
    “洛先生,我送您回家。”
    “……不用。”
    洛熙的身影孤孤單單,他緩慢吃力地走出小巷,夜幕中的星光淡淡灑在他的身上,如同一滴寂靜的淚水。
    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
    三天后……
    她將會是別人的新娘……
    秋日的天空蔚藍(lán)清爽。
    舊式皮箱敞開放在桌上,里面已經(jīng)放滿了十幾年來的貼身物品,一只略顯蒼老的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鏡框。陽光灑照著玻璃鏡面里的照片,那時候少爺只有兩歲,蹣跚地跑在綠茵茵的草坪上跟貓玩耍,一不小心差點跌倒,他及時從身后將少爺扶起來,少爺回頭看他,臉上露出孩童稚氣的笑容。
    望著那張照片良久良久。
    沈管家將鏡框慢慢放進(jìn)皮箱,“茲――”,拉鏈緩緩拉上,他提起沉重的皮箱,緩步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
    “聽說你辭職了?”
    門口處,一陣腳步聲響起,纖細(xì)修長的身影,竟然是尹夏沫。望著老人手中的皮箱和花白的頭發(fā),她的聲音低沉淡靜。
    當(dāng)在病房里得知過去的事情都是沈管家一手策劃時,她以為自己會因為小澄當(dāng)年驟然加重的病情和黑暗地方里那些可怕的回憶而怨恨他,可是,對這個倔強(qiáng)而日漸衰老的老人,她卻始終恨不起來。
    來到別墅,在客廳等候歐辰時,沒有看到素來盡職的沈管家出現(xiàn)。詢問之下竟然聽女傭說沈管家已經(jīng)辭職,正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去,她吃驚,然后心中一陣黯然,問明沈管家臥室所在便起身而來。
    “是,尹小姐。”
    沈管家對她鞠躬,神態(tài)不卑不亢。
    “是為了六年前的事情嗎?”她皺眉。
    “是。”
    “我以為,你并不后悔你所做過的事情。”
    “是,我并不后悔。如果重來一次,看著昏迷重傷在病床上的少爺,也許我會選擇做出同樣的事情。”沈管家年老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可是,我當(dāng)年的行為使少爺被您長期誤解,使您遭受到了合理懲罰范圍之外的災(zāi)難,更使您的弟弟無辜受到牽累,這些后果都應(yīng)該由我承擔(dān)。”
    “你承擔(dān)后果的方式,就是離開歐辰嗎?”她淡淡地說。
    “您即將和少爺結(jié)婚,應(yīng)該很討厭看見曾經(jīng)傷害過您的我繼續(xù)留在少爺身邊。”沈管家眼角有皺紋,仿佛忽然老了五歲。
    尹夏沫凝視他。
    半晌,她的眼睛里有種復(fù)雜的神情,說:“如果是因為我而決定離開,那么,就為了歐辰而留下來吧。”
    “……”
    沈管家呆住。
    “過去的事情,究竟誰對誰錯又哪里說得清楚。”她唇角微微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雖然在危難的時候,逼債如同雪上加霜,可是那原本就是我養(yǎng)父欠下歐氏集團(tuán)的錢,欠債還錢也是天經(jīng)地義。雖然我怨恨你們竟然忍心讓小澄在別墅門外的大雨中昏迷整整一夜無人問津,只是,我又何曾沒有任性地折磨過歐辰。因因果果,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報應(yīng),我無法做到問心無愧,又有什么資格趕你走呢?”
    “尹小姐……”沈管家動容,頓了一頓,又搖頭說,“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我沒有資格再留下來。”
    看著這個固執(zhí)的老人。
    尹夏沫輕吸口氣,說:“即使你走了,又能彌補(bǔ)些什么?……留下吧,不要讓歐辰身邊再少一個親厚的人,歐辰離不開您,您――恐怕也離不開歐辰吧。”
    “至于我,”她的眼底澄靜如琥珀,“如果需要,我可以讓眼睛過濾掉任何不想看到的事物。”
    說完,她將老人手中的行李箱接過來,重新放回桌上。
    走出沈管家的臥室。
    尹夏沫心里一片寧靜,在秋日的陽光里,過去的事情在終于知道真相之后如同烏云被漸漸吹散。曾經(jīng)怨恨過他,以為那些都是他的報復(fù),以為他以前對她的感情只如對洋娃娃一般,喜歡就要占有,得不到就要毀掉。
    可是――
    原來是她誤會了他。
    在那個櫻花樹下的分手之夜,他竟然……
    陽光照耀的地面上,有一個斜長的投影,她怔怔地抬起頭,那人赫然正是歐辰。他站在走廊里的落地玻璃窗前,不知已經(jīng)站在那里多久,光線從身后漫射而來,他的輪廓仿佛被太陽的光芒鑲上金邊,手腕上的綠蕾絲在秋日微風(fēng)中輕輕飄飛。
    “你――是來找我嗎?”
    聲音里有壓抑的黯然,歐辰凝視著她。當(dāng)傭人告訴他,她正在客廳等候時,短暫的欣喜過后卻是一陣心慌。方才她與沈管家的對話,他也聽到了。雖然感激她挽留下來了沈管家,可是又擔(dān)心她的不介意是因為不會和他生活在一起。
    她來找他。
    是由于無法寬宥六年前的痛苦往事而要求取消婚禮嗎?
    “是的。原本前兩天就打算來的,但是醫(yī)院里小澄透析的時候反應(yīng)比較強(qiáng)烈,所以今天才過來。”她輕聲說。
    “現(xiàn)在怎樣?”
    “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了。”
    兩人邊走邊說,歐辰帶她走進(jìn)書房,那里很安靜,沒有傭人。黑色的大理石地面,黑色的書桌,深綠色的窗簾。六年前她經(jīng)常在這個房間安靜地做功課,他在旁邊看一些公司的情況匯報。偶爾抬頭,她會發(fā)現(xiàn)他正出神地凝視著自己,眼睛像春日湖泊的水面一樣是明亮的綠色。
    書房里跟六年前幾乎完全一樣,只是桌上多擺了一些照片相框。
    各式原木的鏡框里,有些照片的場景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以為只有一份,只被藏在她客廳的木盒里。一張是校園的廣場上,少年的他輕彎下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個吻;一張是湖邊,年少的她背倚著加長林肯,溫柔地用毛巾為晨跑回來的他擦拭汗水。
    有一些是新的照片,一張是為蕾歐拍廣告時,她在蔚藍(lán)的大海里扮成可愛的小美人魚;一張是傍晚的彩霞中,她低頭為他纏系綠蕾絲,重重疊疊的綠蕾絲纏在他的手腕上,兩個人仿佛被霞光映成一幅畫……
    還有一些照片的鏡框被掩映著看不清楚,望著那些照片,她的心如同被重重地擰了一下,疼痛慢慢擴(kuò)散開來。
    “剛剛收到了偵訊社傳真過來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正打算拿到醫(yī)院給你看。”歐辰拿起一份文件,遞到她的面前,凝聲說,“雖然是沈管家授意通過法院收回你們的房子和凍結(jié)銀行帳戶,不過,那些欺負(fù)你和小澄的人并不是沈管家派去的。他們是一伙流氓,想趁火打劫,在歐氏集團(tuán)正式接收房子之前將值錢的東西搬走,不料正好被你們撞上,所以冒充是歐氏集團(tuán)的人員。”
    尹夏沫驚住。
    翻開那份文件,她手指一顫,昔日那個黝黑青年的照片赫然印在紙頁上,濃稠的血腥氣,猥褻猖狂的笑聲,她閉上眼睛,努力不讓黑暗再次將她包圍!
    “他已經(jīng)死了。”
    “……”她臉色蒼白,“是被我……”
    “不是。當(dāng)時他住院一段時間就康復(fù)了,但是三年后在一次斗毆中被人打死了。”原打算將那個欺負(fù)她的黝黑青年抓過來,讓她決定如何處置,卻料不到那人居然已經(jīng)死掉了。
    慢慢將文件合上。
    尹夏沫望著窗外的陽光,時間一晃而過,所謂的恩恩怨怨在上天的安排面前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如果你今天來,是因為無法原諒過去的事情而要求取消婚約……”
    歐辰的低語將她從思緒中喚回,抬起頭,她察覺到他的嘴唇抿得很緊,眼底的黯綠深幽無底。
    “……我不會同意。我會補(bǔ)償你,所有因為我而受到的傷害,我都會補(bǔ)償你。我會讓你過得幸福,愛你所愛的一切,再不讓你害怕,不讓你難過或者流淚,我會努力讓你成為最幸福快樂的人。”突然伸臂將她擁入懷中,歐辰的下頜放在她的頭頂,聲音沙啞地說,“所以……不要取消婚禮,不要在我幸福得不敢置信的時候,讓我再次墜入地獄……”
    “歐辰……”
    她掙扎著想從他的懷中仰起頭,可是他緊緊地抱住她,仿佛在恐懼什么,不肯讓她哪怕稍微地離開。于是,她只能在他的雙臂的禁錮中,輕聲說:
    “我今天是來道歉的。”
    “……”
    “對不起,我一直誤會那些事情是你做的,怨恨了你很長的時間。”她對著他的胸口說。
    “……”
    歐辰的手臂頓時僵住!
    這代表著――她開始接受他了嗎?松開她,他如石雕般望著她仰起的面龐,陽光灑在她的眼睛里,寧靜而清透。
    “那晚……你出了車禍?”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靜靜流淌,想起沈管家在病房里說過的那些話,心中的歉疚更加濃深了些。雖然告訴自己那也許不過是一場巧合的意外,可是,莫名的不安讓她始終無法釋懷。
    車禍……
    歐辰心中慢慢重復(fù)著這兩個字,苦澀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絕望狂亂的夜晚……
    大雨中。
    無人的公路,他瘋狂地將車速加到最大,雨水狂亂地打在車窗上,空中炸開閃電和驚雷,白茫茫的雨世界,他知道她已經(jīng)徹底將他逐出了她的世界,她從沒有喜歡過他,也將永遠(yuǎn)不會原諒他……
    雪亮的燈光!
    一輛巨型卡車突然出現(xiàn)在公路前面!
    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他木然地聽著雨水嘩嘩從車窗滑落,什么都不再能看得清楚,只有她絕情冰冷的話語和漠然離開的背影在腦中撕扯翻涌……
    ……
    “……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無論讓他付出什么代價,只要她肯留下,哪怕只要她再看他一眼。而漫天白色的夜霧里,她的背影是漆黑的,仿佛隨時會消散……
    “除非――”
    沒有回頭,她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背影冰冷。
    “――你死掉。”
    ……
    死掉……
    她就會原諒他了吧……
    卡車雪亮眩暈的燈光中,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松開了握著方向盤的手。寂靜的雨世界,卡車刺耳的剎車聲,轟然的巨響……
    死掉……
    她就會原諒他了吧……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歐辰避開她的眼睛,不想再過多地談?wù)撨@個話題,他轉(zhuǎn)身去書桌上拿起一份名單,對她說:“婚禮的請柬已經(jīng)送出去了,你看一下有沒有漏掉你的朋友們。”
    “真的嗎……”
    雖然罪惡感可以因為那只不過是一場意外而減輕一些,可是,為什么看著面容無波的歐辰,她心中的不安卻更加強(qiáng)烈了,是她做錯了吧,當(dāng)時年少任性的她是那樣狠狠地傷害了他……
    “是的。你不必再想這些事情。后天我們就會結(jié)婚,那些過去的事情都已經(jīng)不重要。你只要記得……”
    站在書房的落地窗前,他凝視著她,眼中有暗亮的光芒。
    “我會盡我所有的努力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
    在他的凝視下,她的思緒變成一片空白,有種難以言訴的顫抖和溫暖在血液里流淌開來,然而恍惚間一個寂寞如霧的影子從她心頭緩緩閃過,讓那股溫暖又漸漸消失無蹤。
    她是注定不會幸福的人吧。
    或者,她也并不在意那些幸福。幸福只不過是虛幻的泡沫,七彩斑斕地在空中飄著,輕輕一握就會碎掉。
    尹夏沫原本打算直接從醫(yī)院到婚禮禮堂就可以了,但是尹澄堅決反對,說姐姐應(yīng)該是幸福甜蜜的新娘,從醫(yī)院出嫁太不吉利了。她覺得從小澄嘴里聽到“吉利”兩個字很有趣,小澄卻不理會她的取笑,居然說動了醫(yī)生們同意他回家兩天。
    于是她和小澄在婚禮舉行的前一天,回到了家中。珍恩將她們送到樓下就連聲喊著已經(jīng)約好了做美容,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出現(xiàn)在夏沫的婚禮上,又開著車跑走了。
    打開大門,她以為久未居住的房屋應(yīng)該是灰塵飛揚的,然而竟明亮整潔纖塵不染,地板干凈得可以當(dāng)鏡子,沙發(fā)的套罩似乎也是被洗干凈后重新罩上的,客廳的桌子上居然還擺著一個插滿了盛開的百合花的水晶花瓶。
    黑貓“喵”地一聲精神十足地從陽臺竄出來,尹澄驚喜地抱著它又親又摸。
    是歐辰……
    歐辰買下了這套她和小澄住了很久的房子。尹夏沫打量著被收拾得煥然一新的房間。房子的鑰匙她給過歐辰一套,讓他幫忙暫時照顧黑貓。他竟是如此細(xì)心的男人嗎?是六年之后的他改變了,還是六年之前的她沒有發(fā)現(xiàn)。
    傍晚尹澄穿上圍裙準(zhǔn)備做飯,說是好久沒做飯給她吃,手都有點癢了。她將他拉出廚房,他又笑著擠進(jìn)去,最后只得每人各做了兩道菜,她做的是他愛吃的,他做的是她愛吃的。
    吃晚飯的時候,尹澄有點興奮。
    他不停地問她明天的婚禮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他真的可以挽著她的手進(jìn)入禮堂嗎,需不需要找一個父輩的人來陪她。萬一他踩到她的長裙怎么辦,萬一他不舍得把她交給歐辰怎么辦,婚禮當(dāng)天的捧花還是用新鮮的最好,他明天清早就要跑到花店去買!
    尹夏沫微笑著回答他一個又一個的問題。直到覺得太興奮會影響他的休息,她才命令他立刻回臥室休息。
    月光從客廳的窗戶照進(jìn)來。
    她望著忽然安靜下來的屋子,心中一片靜靜的回聲,仿佛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默默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雪白的婚紗就放在她的床邊,皎潔的月光將婚紗灑照得有種圣潔的光芒。
    她席地而坐。
    望著窗外的月色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良久。
    黑貓悄悄跑了進(jìn)來,偎進(jìn)她的懷里,她的手指緩慢地?fù)崦谪埖钠っX中卻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她什么都沒有在想。這樣是最好的吧,她能做到的,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
    同樣的月光。
    歐辰站在陽臺上,他雙手扶著欄桿,手腕的綠蕾絲在夜風(fēng)中飛舞。他的眼睛黯綠如森林,也許他會因為對她的脅迫而受到懲罰,但是只要能夠和她結(jié)婚,能夠?qū)⑺退拿志S系在一起,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換。
    他祈求上天。
    將這最后一次留住她的機(jī)會賜予他。
    同樣的月光。
    洛熙沉默地坐在深紫色的沙發(fā)里,他已經(jīng)坐在那里一天一夜,沒有吃飯,也不覺得饑餓。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面容如同梔子花般雪白,眼珠卻漆黑漆黑,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
    明天她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她真的……
    要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嗎……
    明天……
    他還有明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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