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不甘地離開了人間。
當(dāng)有人敢向天出劍, 那么天地也會為之顫抖,更何況是這些看似高高在上,實則卑賤如斯的神祇們。
他們當(dāng)知畏懼。
四方天神百般謀劃, 積蓄了千萬年大好局面, 在這一劍之后, 盡付一場空。
夏無道只是一人, 但也是萬千人族。
然而神祇們絕不會就此罷休的。
從盜火者之名在天地之間傳播開始, 他們的陰謀也從這一刻點燃, 人族為其造像, 那么神像就是他們埋伏在人間的后手。
而除此之外, 夏無商與繡娘之流,也仍然得以在人間潛伏著,過著似人非人的日子。
但此后的三萬年漫長時光之中,世間再也沒有神祇之名傳頌,神像也只是神像, 神祇再也無法向人間伸手,除非他們甘愿被天地間的那一劍所斬。
直到三萬年之后,此劍散去, 盜火者的陰翳重臨人間, 天地大劫。
那懸在頭頂?shù)哪:奈磥? 并不是姜小樓在此刻擔(dān)憂的事情。
雨還在下。
姜小樓抹了一把臉, 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有多狼狽。
暴雨讓她渾身濕透, 頭發(fā)貼在了身上,但最難看的還是姜小樓的表情。
似哭似笑, 而又非哭非笑的, 實在是難看得很。
夏無道皺眉看著她, 有心說一句好丑, 但到底也沒有說出口。
若是這句話讓小徒弟給記住了,然后又信了,那可就不妙。自家徒弟丑是丑了一點,可是因為是自家徒弟,所以沒關(guān)系。
所以他猶豫了一下,然后輕輕地道。
“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小徒弟的路,他縱然有心,但也無能為力。
“好。”
姜小樓點了點頭,很乖巧聽話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之前的狂悖。
夏無道又接著道:“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姜小樓定定看著他,表情平靜而又晦澀。
夏無商自己選擇了以一劍赴死,卻在她面前說,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別那么傻。”夏無道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可知道,縱然是如今天地間,也仍有人有一戰(zhàn)之力,卻未曾出手。”
姜小樓這才一怔,“為什么?”
“有為師頂在前面啊。”夏無道表情有些諷刺,但又好像早就已經(jīng)釋然了一樣。
“你當(dāng)自己是人族,他們也當(dāng)自己是人族,可是他們就一定要和你一樣嗎?”
姜小樓道:“至少在面對神祇的時候應(yīng)該是這樣的。”
這一點,她還算是堅信不疑。
“是。”夏無道又接著道,“但誰能沒有私心呢?人人都想著要千秋百代要既壽永昌,我父親也是,只不過神祇到了鏡影城跟前,所以他只好一死。”
“而且,同樣是人,也會有人抱著和你不同的信念,但你們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只不過九州只有這么大,既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以后你會明白的。”
“可你還是不一樣的。你記住了,御靈宗從來無愧于天地。”夏無道鄭重地道。
“為師死得早,御靈宗也沒得早,所以沒有幾個人能承繼御靈宗的遺產(chǎn)。不過三萬年庇蔭,總能換來一絲垂憐。不必覺得是天地如何,只當(dāng)是為師給的。所以,你誰也不欠,反而有人欠你的債。但是,你也要記住了,欠債的都是大爺。”
“我知道。”
“宗門的傳承想傳就傳,斷了也就斷了,就是往上數(shù)二百四十八代祖師生氣,下了幽冥也還有為師攔在他們前面。鼎鼎大名的不肖子孫,那也是我夏無道。傳承本就已經(jīng)斷在我手,有沒有你不重要。”
“好。”
“好好修煉,有沒有道侶也不重要。”
“……好。”
“建木能穿梭的空間界限,或許包括另外的一個世界,只是我們還沒有嘗試過,也不曾找到路徑。”夏無道狀似無意一般道。
姜小樓毫不猶豫道:“我不想試,費錢。”
天外樓就是一個吃靈石大戶,在九州穿行尚且還要一筆巨款,更何況是另外的世界。
夏無商也沒有強(qiáng)迫她試一試的意思。
“那就罷了,我只是知會你一聲,你知道就好。”
思來想去,所有的囑咐都已經(jīng)說完了,也沒有什么能再教給她的。
夏無道不去看姜小樓,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大夏破碎的河山。
被他殺死的神將尸首堆積成山,和凡人混在一起,讓他覺得有些厭煩。
其實他從來就不喜歡鏡影,做公子的時候是這個樣子,不做公子的時候也一樣。這座城池滿滿都是他父親的印記,所以夏無道逃了,再也不要做公子。這江山給了誰都可以,總歸是他不要的。
可是不喜歡歸不喜歡,眼見著鏡影城破,他心頭仍然被點燃了滿腔的憤怒。
現(xiàn)在這些怒火已經(jīng)燃盡,只剩下了厭煩,和幾分無法流露的,卻揮之不去的難過情緒。
所以他只是最后對姜小樓道。
“別怕。”
……
“我不怕的。”
姜小樓知道夏無道已經(jīng)聽不見了。
他的真靈隨著那一劍消散于天地之間,但又永存于天地之間。
這也是在這場夢境之中,為何夏無道會如此清醒的原因。
但是當(dāng)他真正出了那斬破天地的一劍之后,夢境之中的他也就隨之消散了。
所以這一劍,原本就是為了給姜小樓看的,是他唯一教給她的東西。但其實,姜小樓早就學(xué)到過,也早該知道的。
這是斬天一劍,也是殺己之劍,姜小樓曾經(jīng)次次回味自己是如何被這一道劍意纏身,然后才學(xué)會了這一劍的些許劍意。
一把不敬不畏的無道之劍。
但即使她能明悟劍意,姜小樓依然想不透自己這個師父。
也可能因為她認(rèn)識的從來就都不是三萬年前真正的那個夏無道,而是散落在歷史的回影之中的真靈。
不錯,無道這個名字果然和他很配,而且好生猖狂,姜小樓覺得自己唯有改名姜不仁才能有得一拼。
但她不會做第二個夏無道,也做不了第二個夏無道。三萬年前夏無道能夠一劍斬天,三萬年后那些神祇早就有了準(zhǔn)備,絕無可能再給姜小樓第二次機(jī)會。
夏無道和《鑄劍術(shù)》的創(chuàng)造者并非心有靈犀,但十分默契的一劍給了人族三萬年時間,三萬年之后,就是三萬年后那個時代的事情,就是姜小樓自己的事情了。
三萬年前,有人斬天,有人伐神,三萬年后,這一代人族也終究會走到同一條道路上面。
并非是因為他們有著什么崇高的目的,又或者是圣人一般的情懷。圣人存在,姜小樓卻不覺得自己曾經(jīng)見過,也不覺得自己會如圣人一般做。
但是她的理由同樣很簡單。
“我也不喜歡跪。”
她站直了身子,從鏡影城中走出去。
姜小樓聽見了哀鳴,也聽見了歡呼聲。
哀戚的是這片天地,是江山萬里,萬山同悲,萬劍同悲。
三萬年歲月悠悠,時光之河從不回首,世人不記得夏無道的名字,但是山河記得,神祇記得,而且在神祇漫長的生命之中都絕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對于夏無道而言,這已經(jīng)足夠了。他不需要讓九州之上的人們對他感恩戴德,他只要讓神祇知道畏懼。
而歡呼的,則是劫后余生的人們。
此地是久旱逢甘霖,北地暴雪遇天晴,九州大陸之上,似乎處處都迎來了希望。
但是在希望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殞命的人不會復(fù)生,而經(jīng)此大難之后,還能存活著的人更是所剩無幾。
修士們也會很快察覺到不對的。
天地間再無元氣,夏無道一劍斬在天地之間,南帝的一刀斬的就是天,仙魔兩分,五行破碎,同時被刀氣波及到的天外樓也散落了大把碎片出去。
從此以后,這一劍與一刀割裂了上古,覆滅了大夏,也讓御靈宗永遠(yuǎn)成為歷史的回響。
但是這些修士到底是活了下來,只要活著,就還有無限的可能性。
姜小樓自南向北,孤身一人,從日到夜。
雨停了,月輪照常升起。
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大地之上亮起,然后漸漸相連,照亮了整個九州大陸。
這是幸存者們相互依靠著,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之上再次點燃了火焰,而在百年后,千年后,萬年以后,這里復(fù)又欣欣向榮,滿是人間煙火。
薪火相傳。
終有一日,盜火者會化身成為賊,但火種將永存。
……
……
日光初霽,伴著桃花灑在了姜小樓的臉上。
荊三長長地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是下雨了。”漫長的沉默之后,姜小樓認(rèn)真地道。
“……”
荊三仰頭望著天,這里還在虛空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落過雨的樣子,也空空蕩蕩的并無流云,姜小樓完全就是睜著眼睛在說瞎話罷了。
但是拆穿姜小樓對于他自己又沒有什么好處,說不定姜小樓還會惱羞成怒,荊三眼觀鼻鼻觀心,決定就當(dāng)是下雨了。
姜小樓卻難免有些疑惑了。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荊三莫名其妙,“一片桃花林啊,你瞎了?”
“不是,”姜小樓眨了眨眼,眼神頓時平淡無波。
她平靜地陳述道,“你一見到這片桃花林就像是發(fā)瘋了一樣鉆進(jìn)來,你沒有覺得哪里不對勁嗎?”
“好像確實有。”荊三沉思道,“這片桃林有古怪。”
“……”說什么廢話呢。
姜小樓點不醒他,但又忍不住接著問道,“你真的什么也沒有看見?從你清醒過來的時候,見到的是什么東西?”
“桃花林。你。她。”荊三點了點道。
“咦,她怎么也哭了?”
江聞月閉著眼落淚。
這讓她看起來頗有一些我見猶憐的樣子,但是荊三的審美只在魚和鳥,姜小樓沒有審美。
“別叫醒她。”姜小樓皺眉道,疑惑的眼神反而落在了荊三的身上。
荊三鄭重地強(qiáng)調(diào)道:“我是不會哭的!”
“……”
她也不想看一個男人痛哭好吧!
姜小樓有點想錘他。
但她不由也開始思考了起來這是為何,荊三進(jìn)入了她的夢境,又或者說荊三似乎只在姜小樓的視角里面存在于這個夢境——但后來他就因為太過安靜被姜小樓給忘記了,存在感越來越低。
而夢境之中的所有人,包括一開始遇見的王大柱,都沒有對荊三的存在表示疑惑。
這或許也能說明,荊三并不存在于夢境之中。
可這反而讓這件事情顯得更奇怪了,這是因為桃花林,還是因為荊三本身?
被她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荊三小心地后退了半步,再退了半步。
他的確瞞了一些事情沒有告訴姜小樓——比如他剛剛清醒過來的時候,正在姜小樓的頭頂搭窩。
不論是這件事情本身還是姜小樓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情之后的反應(yīng)都讓荊三覺得不妙,迅速從幼鳥化為人形之后,他就說服自己忘記這件事情,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姜小樓問起來,荊三當(dāng)然也抵死不肯承認(rèn)了。
姜小樓既沒有證據(jù),而且思緒還有一大半都落在那個夢境之中,所以一時半會也不能拿他怎么樣。她太恍惚了,甚至沒有察覺出來荊三明顯的心虛的神色。
所以荊三幸運(yùn)地蒙混過關(guān),蒙蔽了姜小樓的雙眼。
“她在做夢嗎?”
荊三盯著江聞月道。
其實他想問的是姜小樓,但是姜小樓絕不會回答他的,所以他就把好奇心投向了江聞月。
“是。”姜小樓道,但就是不解釋。
荊三悻悻停下來了。
不要驚醒一個做夢的人,是修真界廣為流傳的一個小規(guī)矩。
因為修士的夢境并不是尋常的夢境,還牽扯到了神魂,倘若一個修士正在神游天外的時候被人驚醒,很容易造成神魂不穩(wěn),從而影響到修士的道心,更嚴(yán)重一點的,甚至可能會散魂。
只要不是想害人,或者結(jié)下生死大仇,沒有人會想去驚醒一個在夢中的修士。
荊三當(dāng)然也并不是這樣手欠的魚。
在江聞月醒來之前,他們暫時也無法離開,而姜小樓也好像要緩一陣的樣子。
不知道她是做了個什么夢,荊三思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在什么情況下姜小樓會流淚。像她這樣的修士,就算是接連喪偶,也只會因為前夫的遺產(chǎn)而高興吧。
下意識地聯(lián)想到了這種地方,荊三感覺一陣子莫名其妙的背后發(fā)涼。
這太奇怪了。
不過橫豎和他關(guān)系不大,他反而對于桃林更感興趣。
荊三想了想,從羽翼下面摸出來了一把鏟子。
……
“你在做什么?”
“挖樹。”
荊三頭也不回道,揮舞著鏟子挖呀挖。
但是他挖到一丈左右的時候,就有一點想要放棄了。
這不是因為荊三是一條喜歡半途而廢的魚,而是因為他明顯發(fā)現(xiàn)了自己挖了一丈,別說半途了,或許只到了萬分之一途。
向下挖萬丈,那要挖到什么時候。
可是根莖能到萬丈的樹木,本身就讓荊三非常向往了,這片桃花林絕對不是普通的樹,說不定是傳說之中的神木。
不過……
“我可能沒有告訴過你。”姜小樓的聲音在荊三背后幽幽響了起來,“這片桃林其實是我的私人財產(chǎn)。”
荊三一驚,意識到自己為什么總是覺得不對了。
這片桃花林的不凡之處如此明顯,但是姜小樓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任何的垂涎之意,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他頑強(qiáng)地問道:“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嗎?”
這片桃林少說也有萬年之久,他就不信姜小樓還能在萬年前留下什么此樹是我栽的牌子。
姜小樓摸出了御靈宗主的令牌,上面的氣息和桃林的氣息應(yīng)和,荊三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反駁了。
姜小樓幽幽地問道。
“你說,該怎么辦呢?”
“我這就填回去!”荊三迅速道,從自己挖的坑里面跳了出來,絕不給姜小樓任何一個把他埋了的機(jī)會。
姜小樓冷哼一聲,視線還在桃林之中。
荊三勤勤懇懇地填土,而在另一邊,江聞月的睫毛顫了一顫,睜開眼睛的時候,眼中依然含著淚水。
……
“師姐。”
江聞月微仰著頭,迅速擦干了自己的淚痕。
荊三陰沉沉地道,“剛才下雨了。”
“……”
姜小樓警告地掃了他一眼,而后對著江聞月道,“醒了就好,我們該走了。”
“好。”江聞月應(yīng)了一聲,然后就一直沉默著。
荊三戀戀不舍看了一眼桃林,準(zhǔn)備化為原型。
姜小樓道:“你可以折一枝走。”
十里桃林,他就只能有一枝嗎?
但這本就是姜小樓的桃林,一枝不嫌少,兩枝不嫌多,荊三美滋滋地挑了一枝滿綻桃花的,然后收在了羽翼之中。
姜小樓看他的行為,心中另一個疑惑更深了。
話說荊三……該不會真的只是一只幼崽吧?
不過看了一眼荊三的本體,她又覺得是自己想得太多,就算荊三真的在幼年期,那么他也不會好意思自稱一個幾千里翼展的寶寶的!
姜小樓無視了江聞月欲言又止的神色,準(zhǔn)備離開桃林啟程的時候,順勢回望了一眼,然后愣在了原地。
有人折了她的花。
桃林之中,有五個人的虛影,五人之間言笑晏晏,都是少年模樣,似是誤入此地。
桃花盛放,但折花的不是五人之中的那個少女,反而是另外一個少年。
他還算愛惜花木,劍氣只對著一枝桃花與桃樹主干的連接之處,折了花之后,也沒有貪婪地折滿懷。
而那唯一一枝桃花被他握在手中,而后眉眼彎彎,滿意地笑了笑。
那一笑正對著姜小樓的視線,但姜小樓知道他看不見自己。
但她也忍不住笑了一笑。人面桃花,倥傯一夢。
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