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面無表情,凝視著解縉。</br> 在朱棣的心里,解縉是屬于狡詐多端的人物。</br> 可越是狡詐之人,其實外表越顯得忠順,至少解縉的面目,可謂是器宇軒昂,即便流放至爪哇六年,面容憔悴了一些,卻依舊還是行禮如儀。</br> 這般的人,朱棣豈可不慎?</br> 此時,朱棣道:“心疾,什么心疾?”</br> 解縉恭謹地道:“回稟陛下,京城之事,趙王殿下在爪哇也略有耳聞,趙王殿下甚為憂心。”</br> 此言一出,朱棣色變,他睜大了眼眸,怒道:“京城之事,與他有何干系?”</br> 面對朱棣的怒目,解縉依舊鎮定自若,不慌不忙地道:“趙王畢竟也是宗親,乃太祖高皇帝和陛下之后,他與大明社稷息息相關,如何沒有關系?陛下,臣斗膽而言,朝廷對于士人,過于苛刻,已至……人心背離的地步,趙王殿下遠在爪哇,每每念及于此,潸然淚下,只是他畢竟乃陛下的兒子,雖猶豫想要上奏,為士人進言,只是奈何至親,不敢貿然行動……”</br> “住口!”朱棣大喝一聲,勃然大怒。</br> 他一副沒想到解縉竟敢如此大膽的模樣,怒氣騰騰地道:“那逆子,安敢如此!膽大包天,真是膽大包天!”</br> 解縉只好誠惶誠恐地匍匐于地,一時再沒有言語。</br> 朱棣憤怒地來回踱步,看著那一個個噤若寒蟬的諸臣,火氣越加濃烈,氣呼呼地道:“他區區外藩,如何敢這樣妄議?解縉,你乃是他的長史,他如此頑劣不堪,你也難辭其咎。”</br> 解縉只好道:“臣萬死之罪。”</br> 朱棣冷冷地注視著他,盡顯帝皇威儀,道:“這些,都是你教授他的吧?”</br> 解縉忙道:“臣輔佐趙王殿下,進言一些春秋大義,又何錯之有?”</br> 似乎這六年的苦難,并沒有讓解縉長記性,甚至這家伙,似乎比從前更剛烈。</br> 朱棣更是大怒,于是道:“來人,來人,將其拿下!”</br> 朱棣一聲怒吼。</br> 百官駭然。</br> 終于,還是有人站了出來,道:“陛下,趙王殿下與解公,畢竟遠在爪哇,對于京城之事,所知不多,而京城傳去的消息,輾轉萬里,早已面目全非,是以趙王殿下和解公產生了誤解,也可以理解。可無論如何,趙王殿下與解公若有此意,也定是一片赤子之心。若只是因為如此,而治其罪,臣恐這普天之下,再無人敢說話了。”</br> 說話之人,乃是胡廣。</br> 胡廣本來是想裝死的,他心里很是清楚,說出這番話,極可能會讓陛下誤認為他與解縉勾結,畢竟他從前和解縉的關系本就太近了。</br> 可若是一句不說,他又覺得實在無法給自己一個交代,終究還是站了出來。</br> 此時又有人道:“胡公所言甚是,陛下何須大動干戈,申飭趙王殿下與解公即可。”</br> “陛下……”</br> 朱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了胡廣一眼。</br> 胡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br> 朱棣方才慢悠悠地道:“下旨申飭,趙王這不肖子,要面壁思過。至于長史解縉,責令其返爪哇之后治罪,以儆效尤。”</br> 解縉心里嘆了口氣,卻叩首道:“臣……謝陛下恩典。”</br> 他好像無事人一般,安靜地謝了恩。</br> 只是對于百官而言,無論立場如何,至少大家心里,對于解縉還是頗為欽佩的。</br> 無論怎么說,解縉能夠成為天下讀書人的偶像,絕不只是靠他的才學還有當初的高位帶來的光環,此人頗具幾分讀書人的浪漫主義精神,總是能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這么一下,使人折服。</br> 朱棣顯得很不高興,甚至沒有繼續這場朝議的心情,當下直接拂袖而去。</br> 見陛下離開,太子朱高熾與張安世一道先行出殿。</br> 而在這殿外頭,于謙美滋滋地聽到解縉在殿中一番慷慨陳詞,如癡如醉,那臉上怎么也蓋不住的,是崇拜無疑了。</br> 其實這時候,他還年輕,尚還不如歷史上的于謙那般老練。</br> 何況于謙的骨子里,就喜歡此等面對巨龍也能臨危不亂之人。</br> 太子和張安世出來,他作為書佐,居然沒有跟隨,而是有一些失態,似乎想等解縉出來之后,一睹他的風采。</br> 張安世左右瞧了瞧,見于謙還和許多大臣一樣,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搜索著殿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br> 于謙這家伙,在漸漸和他相處之后,張安世已經慢慢從于謙的歷史光環中脫離出來。</br> 現在的于謙,在張安世的眼里,屬于那種一身反骨的家伙,吃進去的營養,都他娘的被長在反骨上頭了。</br> 張安世倒是耐著性子,回頭朝于謙道:“走啦。”</br> 于謙這才醒悟,哦了一聲,只好泱泱尾隨張安世,只是他依舊有幾分不甘心,一步三回頭的,直到見著那解縉模糊的身影出現,許多人便蜂擁上去與解縉見禮,他才稍稍滿足。</br> 等張安世和太子朱高熾話別,張安世領著于謙騎馬帶著護衛往棲霞去。</br> 張安世側目看向比他落后一步的于謙道:“這解縉,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br> 于謙沒有多想就道:“解公真乃大丈夫。”</br> 張安世無語地道:“大丈夫不是靠逞口舌之利的。”</br> 于謙便道:“可許多人,連口舌都不敢逞強。”</br> 張安世道:“這個人詭計多端,你別被他騙了。”</br> “我寧愿被他騙,也好過……”</br> “好過什么?”</br> 這一次,于謙騎著馬,低著頭,默然無語,不說話。</br> 他不太認同張安世的理念,可張安世確實對他很不錯,他不是傻瓜,張安世給予他的信任,還有重視,是外人無法想象的,哪怕是他自己的親兄弟,也未必能做到張安世這樣的地步。</br> 所以他并非不愿直言,實際上他不是一個愿意委曲求全的人。</br> 只是他擔心自己說出了實話,讓張安世傷心。</br> 張安世心里頗有幾分妒忌,自己干了這么多年,卻不如那些‘giegie’,這找誰說理去?</br> 張安世心頭有幾分氣惱,卻還是道:“此等人,最是要小心,歷來嘴里說著仁義禮信之人多的是,可真正能承擔大任者有幾個?廷益啊……”</br> 張安世親昵地呼著于謙的字,繼續道:“你現在還年輕,以后你便知道是非好歹了。”</br> 于謙只道:“受教。”</br> 張安世回了王府,又吩咐長史府的人來,叫人去錦衣衛,查一查爪哇以及解縉的情況。</br> 當然,這事繞過了于謙。</br> 解縉則回到了鴻臚寺的住處,一時之間,又是門庭若市。</br> 可以說,鴻臚寺這些年來,不知下榻和接待了多少外使,卻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br> 即便是鴻臚寺卿,也親自關照解縉,甚至希望能求解縉的一幅墨寶。</br> 解縉接待各色人等,無不盡心,幾乎是發自肺腑的與他們攀談,談及時局,不免唏噓。</br> 來者見了解縉,想到解縉之后,才有了新政,這文淵閣沒有解縉的時候,竟成了這個樣子,也不免有人觸景生情,為之慟哭。</br> 反而是解縉,安慰來人。</br> “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啊……到處都在拿人、殺人,人人自危,那些豺狼虎豹,又盯著咱們這些百姓的土地……”</br> 各種抱怨和委屈,猶如開閘洪水。</br> 解縉也只是感慨,回應道:“趙王殿下,每念于此,都不禁為之垂淚。只可惜,他區區藩王,又能如何?老夫不久之后,就要返回爪哇,畢竟可以遠離這里的是是非非……”</br> 一聽到趙王殿下四字,不少來人打起了精神。</br> 無論如何,趙王殿下也是皇帝的兒子。</br> 可當今太子,那張安世就是太子的妻弟,還有那皇孫……但凡是太子殿下登基,這新政至少一百年內也無法動搖的。</br> 至于百年之后,只怕他們早已被趕盡殺絕了。</br> “趙王殿下賢明,解公能去爪哇,未嘗不是壞事。”</br> “這倒是實話,趙王殿下,禮賢下士,最是重視文教,每日讀四書自省,又對人言,我大明在爪哇立足,我等與當地土人蠻夷之區別,不過是因為是否有圣人教誨而已,因而,耗費萬金,命人編修書籍,廣納賢才,采納各方良策,這爪哇……如今已有幾分中國氣象了。”</br> 解縉所謂的中國,乃中央之國之意,這幾乎自古以來,藩臣對中央王朝的稱呼,不過中國是有,可自稱為小中國的卻不少,譬如朝鮮國,亦或者安南國,便一向以此自稱。</br> 眾人聽罷,又唏噓不已。</br> 解縉又道:“將來若是失了田地,諸公將來有何打算?”</br> “這……”眾人搖著頭,臉上愁云密布。</br> 解縉幽幽地看著他們道:“趙王殿下,有大志,愿復興圣人之學……”</br> 此言一出,來人心中震驚不已。</br> 這里頭,可不是復興圣人之學這樣簡單。</br> 與其說是有大志,不如說是……</br> 聽者抿著唇,沒有繼續深究下去。</br> 因為有些話,你知道就知道了,不必問得太細。</br> 如今這個局面,尤其是在直隸,在許多讀書人和士紳眼里,是幾乎沒有容身之地的。</br> 其實,也并非是真正他們吃了什么苦頭。</br> 某種程度而言,不少的讀書人,依舊還是錦衣玉食,即便是許多士紳失去了土地,可至少這數百年的人脈和積蓄卻還在,絕大多數人,依舊還是家中奴仆,鮮衣怒馬。</br> 可人與人是不同的。</br> 對于尋常的百姓而言,突然家里多了數十畝地,便好像天上掉了餡餅一樣。</br> 可對于許多富貴人家而言,他每月的開銷從一百兩,下降到了三五十兩,哪怕這個數目,對于尋常而言,已是許多人一家數口幾年的開銷,他也依舊還是覺得,日子要過不下去了。</br> 再加上錦衣衛帶來的恐怖,這種前途無望的情緒,蔓延開來,已是令他們產生了窒息之感。</br> 日子沒法過了。</br> ……</br> 七日之后。</br> 松江口。</br> 一艘即將遠航的郵船上,數百人扶老攜幼,帶著許多的行禮,紛紛登上了郵船。</br> 他們看著即將遠去的故土,不由熱淚盈眶,可對于未來的燦爛的遠景和前程,卻又帶著幾分期許。</br> 而與此同時,陳禮的表情卻十分的凝重。</br> 他根據自己所得的奏報,去見張安世,見了張安世,便道:“殿下……趙王……似有不軌之心。”</br> 張安世皺了皺眉道:“這個家伙,又想鬧什么?”</br> 陳禮道:“此人四處邀買人心,似乎是想借新政,招攬士紳和讀書人,還有那解縉……”</br> 陳禮嘀咕著,說著許多錦衣衛打探來的消息。</br> 張安世背著手,來回踱步,微微低垂著頭,一副陷入深思的樣子。</br> 趙王乃是陛下的兒子,又是藩王,這個家伙,可不好對付,還有這解縉……</br> 這位趙王殿下,在歷史上,本就以狡詐著稱,而現在,再配上一個解縉,可謂是珠聯璧合,王八對上了綠豆了。</br> 而從種種跡象來看,趙王……未嘗不是想要效仿他的父親進行靖難,以此來積蓄力量。</br> 畢竟,趙王的爹朱棣就是這樣干的。</br> 雖然爪哇的力量小,可如此邀買人心,難保不會有許多人和他里應外合。</br> 即便張安世覺得他們這是在癡人說夢,可在趙王和解縉的眼里,卻未必是如此。</br> 陳禮看著張安世陰沉下來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道:“殿下,此事是否奏報陛下?”</br> 張安世這才抬頭看向他,接著露出了意味深長之色,而后道:“奏報陛下?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只靠捕風捉影,你想靠著這些,去檢舉藩王謀反?”</br> 陳禮聽罷,頓時肅然。</br> 張安世道:“繼續給我查,還有爪哇那邊的人……告訴他們,事無巨細,都要奏報,不可遺漏。”</br> “他娘的……”張安世帶著幾許煩躁,忍不住罵道:“趙王這個家伙,莫非還不死心,又想故技重施?真是愚不可及,他也配!”</br> 陳禮聽罷,便道:“卑下再多派人往爪哇。”</br> 張安世道:“盡量不要讓人察覺。”</br> “卑下明白。”陳禮道:“殿下放心,卑下早已給他們準備好了身份。”</br> 張安世頷首道:“去吧,去吧。對啦,解縉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br> “每日與人暗通款曲,并不避人。”</br> 張安世道:“盯死他。”</br> “喏!”</br> …………</br> 四十多日后。</br> 一艘艦船,抵達了新彰德港。</br> 趙王從前的藩地,乃是彰德府。</br> 如今移藩爪哇,登陸的第一處良港建城之后,便取名為新彰德。</br> 這新彰德位于爪哇島的一處海灣處,北臨汪洋,西與蘇門答臘諸島遙遙相望,向南便是爪哇島府邸,乃是密密的叢林。</br> 而在此處,一座座巨石所建的堡壘還有塔樓遍布,拱衛著此處港口的城市,在這里,移至此地之人,修建了一條運河,將城市與港口連接,一座座的木屋緊緊挨著,緊接著,便是市集以及一些小型的工坊。</br> 在歷經了一個多月的航行之后,船上之人,早已疲憊不堪,如今見著了陸地,甚至看到了久違的城市,都不禁歡呼起來。</br> 大船靠了棧橋,而后,許多人紛紛扶老攜幼,帶著行李,甚至還有人帶著不少的仆從下船。</br> 在這棧橋的盡頭,也早有人精神奕奕的候著他們。</br> 這一批人,多是以讀書人和士紳為主,直隸人居多,他們覺得直隸已無自己容身之地,又得了許多的許諾,方才抵達這里。</br> 從棧橋登上了碼頭。</br> 他們喜氣洋洋。</br> 卻有人截住他們。</br> 這些人穿著甲胄,一個個不怒自威。</br> 為首的顯然是一個百戶官,口里大呼道:“所有人登記一下,姓名、年齡,還有年齡和籍貫,都先記一記。記下之后,壯丁立即編入趙王預備衛里操練,女子和孩子還有老人,送往種植園里,分百畝安置的土地,若有仆從的,也登記造冊一下……”</br> 有人不解地驚道:“什么,什么預備衛,操練什么?”</br> 這百戶官道:“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這是爪哇,是新彰德!這百里之外,就有大量不肯順從的土人隨時襲擊我們的商隊還有我們的種植園,男子不拿著刀劍衛戍,留著做什么?”</br> 其中一個綸巾儒衫的青年讀書人大驚失色,口里大呼:“我乃秀才,我乃秀才,我……我……”</br> 他拼命地開始搜自己的袖口,而后掏出了一封書信來:“此乃解公給我的舉薦信,解公說了,到了此地,只需拿了他的書信,你們便會妥善安置,我來此,是想尋一處安靜的地方讀書。”</br> 這百戶卻是不為所動,甚至連解縉的書信也不看一眼,只道:“解公的舉薦信,那可太多了,編你們入預備衛,就是妥善安置的意思。你們一家老小來了爪哇,不圖為趙王殿下效力,還想著不事生產和兵甲,去讀勞什子書。你全家老小讀書,讓別人與土人鏖戰嗎?入你娘,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莫說是你們,便是解公的兒子,現在也在衛中效力!”m.</br> 這讀書人:“……”</br> …………</br> 親愛的讀者朋友們,老虎在此,祝大家元宵快樂,明天開始,老虎慢慢恢復更新,愛你們,求月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