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被解除后,敖三小姐并不抵觸在四海走動。
年少的未婚龍女把她當成“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的前浪——雖然這前浪死在了沙灘上,而年輕龍子當中不乏敖春那樣喜歡野蠻女友的,也不乏覺得寸心敢愛敢恨敢于反抗的,其受推崇指數只在當年離經叛道的西海小白龍之下。是以作為下堂妻的敖三小姐在四海兄弟姊妹中混得不錯,并非毫無道理。
當然母親們背地里常拿敖三小姐教育年幼不懂事的女兒,“再不聽話,不聽話就像西海敖寸心,被男人休回家,沒人要!”據說屢試不爽。
惡毒是惡毒了點兒,可敖三小姐又不是順風耳,耳不聞,心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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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來了,我可不留。”
自從把走到哪里都能添亂的敖三小姐帶來東海幫忙準備敖春和丁香的婚事之后便開始把嘆氣當一日三餐加夜宵吃的四公主聽心實在不忍心女紅幾百年毫無長進的西海三妹把手指扎成蜜蜂窩,干脆拉了寸心來寫請柬——還好寸心的字尚算工整秀氣,當然,也鑒于聽心本人的女紅也不大拿得出手。
伏案的聽心抬起頭來,一臉“我的大小姐,你又怎么了?是誰這么不招你待見?”的無奈——她可是因了她,連嫦娥都沒敢請,生怕刺激到了寸心這只氣鼓魚。起身來到寸心身旁,只見她怒沖沖的盯著客人名冊上的兩個字——“司法天神清源妙道二郎顯圣真君”。
并非聽心不識數,但無論頭銜有多長,反映在寸心腦子里就只是兩個字。
楊戩。
聽心明白妹妹的心結。
“請當然要請,這是禮貌。”
寸心撅嘴。
聽心暗覺好笑,拍拍寸心的肩,“不過你放心,他八成是沒時間來的。”
敖三小姐“哼”一聲,陰陽怪氣道:“人家不是沒時間,是不肯‘紆尊降貴’。”
聽心“撲哧”樂了,扯了寸心的臉,“就你嘴巴毒。”
寸心忙將自己甚是滿意的白里透紅、肉而不胖的臉從聽心手底下搶救過來,不滿的揉著,嘟囔道:“我本來就是毒婦嘛,心眼兒最壞,嘴巴最毒。”
“你……”聽心又嘆氣了。
見聽心無奈的敖三小姐十分愉悅,潤了潤筆,寫道:“司法天神清源……”
“唉唉,”聽心道,“讓我寫吧。”大小姐你不是不待見人家嘛。
寸心捋捋袖子,握了筆托腮,陷入一廂情愿的美妙癡想,“楊戩看到我的筆跡,知道我在,知難而退,就不會來啦。”或許,好吧,有那么點口是心非。
會嗎?聽心皺著眉在心里問:你倆什么時候有這種默契了?
“不過我告訴你敖寸心,來者是客,他要是真來了,你也不許甩臉走人。喜慶日子可不許鬧脾氣,況且當著全族那么多長輩、平輩和晚輩呢……”
“知道知道,”寸心不耐煩的揮著手,“面子上的事我什么時候做不過去了?”
是啊,面子上的事,她向來做得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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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君神殿。
楊戩捏著東海送來的請柬,舉棋不定——他從來猜不準寸心的心思。
她問他衣服穿著好不好看。他答得快了,她說他不假思索,沒有上心;他答得慢了,她說他猶豫太久,顯見心里覺得并不好看。
她問他湯做得好不好喝。他答好喝,她說他敷衍她,夫妻之間沒有實話;他說不好喝,她說他不體諒她辛辛苦苦洗手調羹,沒有良心。
她問他在他心里嫦娥是不是比她重。他說沒有,她不相信;他繼續說沒有,她還是不相信;于是他沉默,她便將家里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個遍。
兩遍三遍,還是四遍五遍?
似乎無論怎樣做、怎樣說都是錯,他永遠無法讓她滿意。在那一千年的婚姻里,楊戩懷疑過很多,包括他自己——或許他真的不是能給寸心幸福的人。
在一起的時候尚猜不準,何況分開之后?睿謀神斷,明察秋毫,一只神目洞察天地,一只心眼洞察人心的司法天神楊戩唯獨讀不懂敖寸心的小小女人心。譬如這次,她親筆寫來請柬,究竟是希望他去,還是希望他不去?
“二哥。”在楊戩身后站了許久,覺得自己再看下去就要化石了的楊嬋忍不住打斷自家哥哥的沉思。
楊戩將請柬塞在袖里,轉身笑道:“三妹,你來了。”
我早就來了——當然是咽在肚里的。
眼睛瞅著二哥的袖子,“什么?”——二哥你又藏東西。
“東海的請柬。”楊戩不著痕跡的將袖子移開楊嬋的視線。
手里也拿著請柬的楊嬋皺皺眉:東海的請柬你藏什么藏?
“三妹,有事嗎?”
“啊,”回過神兒來的楊嬋問道,“敖春的婚禮二哥去嗎?”
“以我跟四公主的交情,以沉香跟敖春的交情,我們肯定是要去的,所以我來問問二哥,若二哥也去,那我們一起如何?”
“為了促成新天條,二哥親手‘殺’了四公主,如今總不好駁東海的面子。”
楊嬋連珠炮似的,而楊戩一直沉默。
“我知道二哥擔心見到她,我早打聽過了,龍族婚禮上分男賓席和女眷席。我們自然是跟女眷坐一起,二哥和男賓一處,頂多和她照個面,不會太尷尬的。”
男賓席?讓他跟八百年說不上兩句話的四海龍王坐一起,還是跟一桌子海龜海蟹海馬海葵坐一起?想到那個詭異無比的畫面,楊戩的臉頓時冷了幾分。
“二哥?”楊嬋以一個疑問做總結——你去是不去?
沉默的楊戩終于輕輕嘆了口氣,對楊嬋道:“三妹,你幫我帶份禮過去。聽說近日蘇杭一帶有青白蛇妖作亂,我需得親自去一趟。”
其實可去可不去,可早去可晚去吧,楊嬋心道。
“那……二哥小心。”但她畢竟是善解人意的。
楊戩輕笑,“區區蛇妖,什么時候如此信不過你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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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帶著哮天犬、老四老六來到臨安的時候,法海和尚已收了白蛇,鎮壓在雷鋒塔下,可惜走脫了白蛇的同伙青蛇。
手持金環錫杖立在雷峰塔前,法海面容冷峻,不帶絲毫仁慈。
楊戩不禁微微搖頭,“大師尚未領悟到佛法的真諦。”
法海猛一皺眉,轉頭看著白衣墨扇、金發微卷的男子,目光透出幾分犀利:他剛剛收服了妖孽白蛇,雖喜不形于色,但潛意識里卻正在志得意滿之時。
這種時候,最容不得別人否定。
認定眼前是個多管閑事的神仙,法海冷哼一聲,大步離去。
楊戩帶著遺憾低嘆,“金剛怒目不若菩薩低眉。”
法海的腳步沒有絲毫停留,他聽到了,但真正參透卻是在二十年后。
“主人,他……”哮天犬沖上來憤憤不平,敢藐視他主人,這禿驢活膩了!
楊戩反手給他一記——其實很輕,令道:“去找青蛇。”
一行追到了東海上空。“二爺,她入海了。”老四道。
楊戩一個手勢止住眾人,立在云端略一思索:今日東海大宴,若他們四人一同下去抓妖,難免鬧出動靜,擾了東海的喜事。
“你們在這兒等我。”楊戩不多解釋,一面未卜先知的將“主人我也要去”還沒說出口但身子卻已沖上來的哮天犬往后一推。
老四老六配合默契,一左一右架結實了哮天犬。
“主人——”哮天犬“凄”嚎。
“行了,”老四白他一眼,“你入了水又幫不了忙,少添亂。”
“就是,別到時被妖精抓了,還得二爺救你。”老六也道。
“哼。”哮天犬朝兩人齜齜牙,又焦急的沖楊戩大喊,“主人——”
不理會哮天犬,楊戩入海,直潛水底。
蛇族算是龍族親戚,水下功夫不差,青蛇以為入了水,連齊天大圣的功夫都大打折扣,何況是一般神仙,可這次她卻打錯了算盤。也不知那追她的人本也是水屬性,還是怎的,在滿是珊瑚巖石、阻力又大的海底追她竟如履平地。
不過……
青蛇撫著胸口大喘粗氣,回頭見沒有了人,露出一個嫵媚妖氣的笑:總還是被她甩掉了。
耳畔生寒。
本能去躲時,一側青絲已被齊齊斬斷。青蛇大駭。
她駭的不單是來者的法力,更是來者的兵器——三尖兩刃刀,三界之內,除了二郎神楊戩誰還配得上這樣一柄神兵利器?
楊戩并沒打算殺她,否則一刀下去斷的可不是青蛇的頭發,而是她的頭!
青蛇棄械投降;楊戩面無表情。
“敢問閣下可是二郎真君?”想活命,就得動腦子。
楊戩不答,算是默認。
“聽聞二郎真君新改天條,從此仙凡不禁通婚。可張青要問真君一句,既然仙凡可以通婚,人妖為何不能相戀?我知道神仙從來看不起我們妖精,從來覺得我們妖精全都為非作歹,全都該殺。可我姐姐她確是一心向善,從不做惡,她只想跟許仙做一世平凡夫妻,為什么只因人妖殊途便不得善終?天理何在!”
原本一張妖嬈嫵媚的臉因打斗的狼狽和內心的痛苦變得猙獰。
“真君但能給張青一個答復,張青死而無怨!”
來之前,梅山兄弟早將白蛇青蛇許仙法海四人的恩怨糾葛調查得清清楚楚。白蛇向善,自有仙緣,楊戩不管。看著面前絕然的青蛇,想到雷峰塔前桀驁的法海,情與愛,罪與罰,這兩人的孽緣恐怕只有他們自己能了。
“我無法給你答復,你走吧。”楊戩淡淡道。
青蛇一怔,然而她即刻轉身就走——不走,還等著楊戩反悔嗎?
遠遠傳來不大卻直入耳膜的聲音,“潛心修煉,莫問世事,日后若再禍亂人間,我必抓你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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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凡可以通婚,人妖為何不能相戀?”
楊戩苦笑,放她走,部分原因確實是他無法給她答案。
龍八與丁香成親,闔龍宮傾巢出動參加婚宴,后院到處安安靜靜,正合適思考。楊戩不急著上岸,也沒有刻意隱去身形。
一陣“啦啦啦”似歌非歌有調沒調的聲音打破了安靜,卻絲毫沒有破壞這片安寧。聲音很熟悉,楊戩不由尋聲找了過去。
粉色衣裙的女子披了長長的紅綾,旋身揮舞,像試嫁衣的新娘。
不是別人,正是假說大廳氣悶,出來透氣的敖三小姐。
左三圈,右三圈。楊戩沒有意識到看著寸心拙劣的舞技,他已忍不住揚起嘴角。有一年,有一天,她也這樣在鏡子前左轉右轉,問他:“好看嗎?”那時,也是這樣愉悅吧。他承認,他敷衍了她,對于跟一個女子共度一生他并沒有把握,況且他滿心都是父母兄長不能見他成親的遺憾,哪有心情看她好不好看。
那是為數不多的幾次敏感到不可理喻的寸心沒有抓住他的心不在焉不放,許是太高興、太興奮了。左三圈,右三圈,就像這樣,一直轉到他跟前。
四目相對。
“楊……楊戩!”眼花了?發夢了?幻覺了?敖三小姐腦袋“嗡”的一聲炸開,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確認一下?笑話,寸心轉身拔腿就跑。
落了紅綾在地上。
“寸……”楊戩待追,后者卻已經跑沒了影。
真快呀,楊戩苦笑,俯身拾起寸心遺落的紅綾,握在手里,攥緊。
要不要還給她呢?
……
寸心跑了一陣,忽然聽見珊瑚深處隱約傳來哭聲,找過去,見一六七歲模樣,身穿杏黃,扎小抓髻的女孩兒抱著膝蓋躲在角落里哭。
愛管閑事、熱情泛濫的敖三小姐頓時忘了自己剛才干的丟人事,彎下腰去,手撐膝蓋,問道:“小妹妹,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在這里哭呀?”
小姑娘抬頭看了眼寸心,不理會,趴下繼續哭,“八哥哥娶媳婦兒了,嗚……”
“啊?”敖三小姐驚得張大了嘴——感情這還是“情傷”呢。
“你喜歡八哥哥嗎?”寸心問。
“嗯……”小姑娘哽咽著。
寸心翻下白眼:你多大啊,牙還沒換齊呢!知道什么是喜歡啊?
“你喜歡八哥哥什么呀?”
小姑娘抬起頭,想了很久,憋出一句話,“八哥哥長得好看。”
寸心差點笑噴:原來還是同道中人,可惜眼光比起她來可不是差了一點點。
“好了,乖,不哭,今天來了那么多好看的哥哥,不信沒有比八哥哥好看的。走,姐姐帶你去看。不哭了,聽姐姐話啊。”寸心說著伸手去拉小姑娘的手。
大概覺得寸心說得有理,小姑娘止住了哭聲,抹抹眼淚,“嗯,我乖,我聽姐姐的話,我娘說要是不乖的話就會像西海敖寸心,長大了沒人要。”
手不尷不尬的僵在半空。
西海敖寸心……沒人要……敖三小姐,著實被郁悶到了。
好巧不巧,楊戩尋寸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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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寸心撞見,覺得不露下面恐怕不妥的楊戩告訴老四老六妖精跑了,吩咐他們先回神殿,便帶著哮天犬以“都到了門口”為由去東海赴宴,也不管老四老六驚訝的堪比銅鈴的大眼——這青蛇妖這么厲害?竟能從二爺手中逃脫!
其實楊戩本不必如此,糊里糊涂的寸心完全有可能把他當成幻覺,而且在醉得一塌糊涂之前并沒有注意他的到來。
喜宴分了男賓席,女眷席,可聽心怕楊嬋、沉香、小玉和眾花仙等與她的水族親戚不熟,便十分周到的單獨安排了一桌——正合楊戩之意。后來,猛灌了別人也猛灌了自己,醉得已經找不到北的敖三小姐也從別的桌上蹭了過來。
已醉得不認人了。
寸心不是借酒澆愁,她只是不服氣:嫁不出去怎么樣?沒人要又怎么樣?
哼,死不了龍!
喝多了的敖三小姐摟著聽心的脖子,舔著臉卷著舌頭問她,“聽心姐姐,老八都娶了,你怎么還沒把自己嫁出去?你這個當姐姐的還不如弟弟呢,嘿嘿。”
笑得真欠打!
聽心尷尬的看看同席眾人,楊嬋等各聊各的,楊戩微垂眼瞼,仿佛都沒聽見。默嘆:好在寸心不大又口齒不清的聲音被掩蓋在大廳的喧嘩熱鬧之下,除非豎起耳朵刻意聽,否則也實在分辨不出什么。
拿喝醉了的寸心沒轍,聽心使勁兒點一下她的腦門兒,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我還不是為了照顧你,才不舍得嫁啊。”
“才不是。”她好像還挺清楚,“是姐姐太優秀,四海之內沒有配得上你的了。”
“寸心……”你醉了。
“聽心姐姐,你聽我說,”敖三小姐豎了兩根手指,在聽心面前搖晃,“要是再過五千,不,三千年,我們要是還都沒有嫁出去,我們,我們就在人間找一個世外桃源,蓋一所大房子,我們兩個一起住,呃,”打個酒嗝,“一起老……”
聽心忍不住又瞥楊戩,后者像尊像似的——她看不見桌子底下楊戩按著扇骨的拇指,一曲一伸。
聽心沒好氣,“只怕你到時有了喜歡的人,就不知道你聽心姐姐是誰了。”你大小姐白眼狼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見色忘義。
努力想抬起手,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不會不會。”停了一會兒,寸心幾不可聞的補了句,“不會再有喜歡的人了……”
聽心聽得心里酸溜溜的,想要勸解她,卻發現后者已經枕在她懷里傻哭傻笑的睡著了。又是眼淚,又是口水。聽心嘆了口氣,疼惜的拍拍寸心,把她摟緊。
抬起頭來。
對面,赫然是楊戩深邃的眼眸。
(好事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