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山門之后,傅紓的話就不多了,方才拾階而上,那人沒有解答她的疑問,似有思慮,又稀疏如平常,都樂看不懂,卻油然生了敬畏之心。
她沒有跟著傅紓進殿,便站在門口望著紅墻和青瓦發呆,傅老師方才交代過,佛像不能亂拍,她只怕亂了規矩,干脆連門都不進,就這樣陪著傅紓一殿殿上完香,一殿殿匍匐叩首。
淡白的煙絲扶搖直上,傅老師的眉眼越發清淺,這人素來是做什么事都很專心,有一瞬間,都樂生出了紅塵勘破的錯覺。
她頗為悵然,滿腦子胡思亂想,人生八苦,突然生出了將被舍離的頹喪,又不得不隱秘的將這種念頭壓制。
關于直面自我,都樂已然消耗了太多的心力,這大半個月,她都在不斷的自我斗爭又無可奈何擱置矛盾的沖突中度過。她和傅紓,注定止步于此,這薄如蟬翼的心思,不能再背負更多期待了。
“呲!”小姑娘幽怨地靠在殿外的護欄上,開了瓶可樂小口抿著。
傅紓:“媽媽有沒有說過,可樂也要少喝。”
傅老師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都樂右手一抖,濺了滿地氣泡,活像是宮廷劇里不慎被打翻在地的毒藥。
都樂:“嚇死我了,傅老師。”
傅紓:“怎么一個人在這兒,無聊嗎,要不你先上去找他們?”
張臨帶著兩個女生已經上了前面的雙子塔樓,那里是觀測整片竹海的最佳地點。
“不用不用,我也想看看這些建筑與佛像。”都樂違心說。
“想看佛像你怎么不進去,憑本事幻想嗎?”傅紓暗暗好笑,從剛剛到現在就沒見人進過大殿,她才不信小姑娘是真的想看佛像,無非是怕自己落單罷了。
都樂:“我不懂,怕沖撞了規矩……”
傅紓:“沒有你想像得那么夸張,想看什么,一會兒我帶你看。”
都樂倒沒怎么把剛剛傅老師的話放在心上,她哪里看得懂佛像,最多知道觀音、如來與彌勒佛罷了,這還是小時候《西游記》動畫片熏陶的,不想,傅紓真的帶她去認佛像了!
傅紓:“知道這尊塑像是誰嗎?”
真問啊,她哪里知道是誰,只見這塑像刻畫的人物身穿甲胄,手持寶劍,不怒自威,看起來甚是威武,要不,她盲猜一個?
都樂猶疑道:“四大天王……的持劍天王?”
傅紓扯了扯嘴角,滿頭黑線,瞎悶你倒是也看看邊上有沒有其他天王呀,還持劍天王,那剩下三位叫什么?
傅紓:“這是韋陀菩薩,還有,人家拿的是金剛杵,四大天王那位也不叫持劍天王,人家叫增長天王!”
都樂:“啊嘿嘿嘿……這樣啊。他們長得太像了嘛,剛才你要是問我彌勒佛長什么樣,我一定能認得出!”
沒文化真可怕,還被傅老師嘲笑了,丟臉!小姑娘不爭氣地紅了臉,低頭不自在嘬著可樂。
傅紓:“前段時間你聊得那么起勁,我以為你認識他呢。”
都樂:“我起勁?我什么時候起勁了,為什么會認識他?”
都樂迷惑了,完全沒理解傅老師話里的意思。
傅紓:“曇花一現,只為韋陀。不是你天天念叨的嗎?”
傅紓樂了,伸手拍拍小姑娘的肩膀無奈搖頭,她果然不該有期待。
“啊,原來那個韋陀就是這個韋陀啊,我說怎么這么耳熟,原來是他呀!”都樂這才反應過來,曇花準備開放的那段時間,她查過這個典故的,還同傅老師分享探討過,難怪傅老師要特地帶她來看韋陀!
說完,她也學著傅紓朝韋陀像拜了拜,罪過罪過,認錯菩薩了,神靈莫怪。
兩人一路停停走走,在傅紓一路的典故科普中終于到了財神殿。傅紓示意小姑娘自己要去上香,把小姑娘留在陰涼處等著。
再往上就是雙子塔樓了,這是最后一個殿,都樂看著這一路直到塔樓的祈愿牌,祈愿帶,心里有了思量。
她掏出手機給老媽打電話。
周季安:“喂,寶寶,怎么啦?”
都樂:“媽,咱們家信什么呀?”
這突然間,問的是什么問題?周季安有點迷糊:“老娘姓周,你姓都!以后,你想咱們家姓什么就姓什么,隨你開心?”
都樂:“哎,不是,我是問信仰,像基督教,佛教什么的。”
周季安:“照家族里的長輩傳下來說,應該算佛教,你問這個做什么?”
都樂:“哦,佛教呀,行了我知道了,先不和你說了,拜拜,愛你呦!”
“喂……”周季安話還沒說完,電話已經傳來了“嘟”聲,這孩子,神神叨叨的,問這些做什么?
知道自己家信佛就好辦了,都樂也想寫祈福牌,掛了電話就火急火燎往塔樓底下跑,傅紓出來時,剛好看到她一晃而過的身影。
不知道小姑娘發現了什么事,步履這么匆忙,傅紓也好奇跟上。
待她拐彎走上大殿邊的青石階,都樂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她手里拿著紅色的祈愿牌,剛從一間小房子里出來,快步朝塔樓走去。
“樂樂!”傅紓叫住了她。
聽到動靜的都樂腳步猛然頓住,她哀怨地回頭望去,果然是傅老師在喚她,怎么這個殿這么快就結束了,她的祈愿牌都還來不及掛!
摩挲著手里的兩塊祈愿牌,小姑娘郁悶地想著一會兒避開傅紓的對策,她下意識不想讓當事人發現自己祈福牌上的名字。
一時間,傅紓已經走到跟前,看著都樂手里的祈愿牌,她突然也有了同樣的想法,逐笑著對人說:“等我一會兒,我也去拿一條祈愿帶。”
待傅紓從小房子里出來,兩人這才一同上了雙子塔樓。
山頂的風光果然極好,方上二樓,視野就變得極其開闊。湛藍的天空下,山風拂面,竹海涌動,成片的翠浪在腳底起伏,浩渺連天,都樂突然有了一種睥睨眾生的錯覺。
她回頭看向傅紓,那人的側臉依舊溫潤卓然,似是肅穆依舊,卻比剛剛在大殿里生動多了,只是,她在想什么呢?
都樂無法準確言明自己的恐懼,但傅紓的那份恬淡,確實在裊裊升起的青煙中,不止一次讓她心下不安,隱隱煎熬。
這樣虔誠的佛教徒,怎么看待自己的離經叛道呢?
還有……別看了,傅老師,再這么下去,紅塵都要勘破了。
傅紓并未察覺都樂的心思,雙子塔樓上千年的斑駁感讓她有種歲月滄桑的凄然,陳舊的墻面上紅漆早已脫落,一道道銳物的刮痕是哪一年的產物,來人是寸頭或佩簪?
她懷疑,塔樓自己也不記得了。
那滿身黯淡的紅綢與百孔千瘡的柱身映入眼簾只覺諷刺,傅紓深感索然,手上捏著祈愿帶,不知道該寫些什么。筆下頓了頓,終于什么愿都沒有寫,意興闌珊地將紅綢綁在鎖鏈上。
回頭望去,一旁的都樂早已神神秘秘躲去塔樓另一邊,半掩筆鋒,神色肅然。
驟而風起,長風親吻發梢,耳畔廝磨,直讓人心里生癢。傅紓揚眉,似乎才想起什么,抬手摘下墨鏡,眼前畫面果然鮮艷起來。
小姑娘眉宇專注,白衫在藍天下更襯清秀勝雪,似乎對自己許下的心愿很是滿意,那人嘴角輕勾,周身便洋溢出比今日烈陽更燦爛的明艷。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傅紓暗暗地想。剎那間,眼前破損的扶欄與滿眼妖嬈的紅綢都斂了鋒芒,舉目望去,視線竟只容得下那人清雋出塵的身影,傅紓忽而心動,暗嘆自己莫名體會了李隆基的快樂,趕緊掏出手機拍下這賞心悅目的一瞬。
這會兒功夫,小姑娘已經將祈愿牌寫好,正小心翼翼將紅牌系在鎖鏈上,饒是滿意的拍了照。傅紓欲上前看她寫了什么,那人霍然起身,擋住了視線。
傅紓好奇問她:“寫了什么,琢磨這么久?”
“嘿嘿嘿,沒什么,沒什么,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我們趕緊上去吧,傅老師,他們該等久了。”都樂心虛地笑了笑,卻不明說,挽了傅紓的玉臂便急匆匆帶人往朝樓梯走。
傅紓挖苦她:“這么神秘的嗎,還不能看,讓我猜猜,寫給心上人的嗎?”
都樂:“哎呀,傅老師,你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那么八卦!”
小姑娘驀的臉紅,腳步又快了兩分,好在她走在前面,身后的人看不到。
“我才沒有八卦,是你的耳根子出賣你呢,紅得快要滴血了。”傅紓顯然還沒有逗夠,一時玩心大起,伸手揪了揪小姑娘耳垂,低醇的笑聲在空氣里暈開。
都樂心頭一凜,腳步頓住,耳尖有觸感傳來,那人的手指分明冰涼,卻好似沾染了魔法,輕輕一捏,幾欲將她的靈魂燙開。
這親昵的揶揄讓她悲喜交加,情難自抑,她聽見自己胸腔里貪念鼓噪,似這山間猙猙龍吟,終于蓬勃,終于失控,終于沖破鎖鏈。
明眸微沉,都樂頷首抓緊扶手,奮力舒展緊蹙的眉頭,隨后回身,不動聲色朝傅紓苦笑告饒:“是了是了,寫給心上人的。好啦,不要笑話我了,快走啦,上面風景獨好。”
她假意求饒,繞到傅紓身后推著人繼續向上走,遺憾泄了滿地。
這一晃而過的插曲沒有讓傅紓細加揣摩,只當都樂是架不住自己的調侃破罐子破摔才故意認了。
她才無意去窺人隱私,不說就罷了。
只有都樂,一路惴惴不安,拉著傅紓上樓看風景,又寸步不離的守著人下了雙子樓。
末了,她望著身后漸遠的塔樓,心潮暗涌,血色漸淡。
是啊,寫給心上人的。
可你最好,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