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杜主任帶我到董家灣去蹲點。這是粉碎“四人幫”以后的第一個春天。杜主任穿一件整潔的淺灰色中山服,下巴刮得精光,真是返老還童了。吉普車一出縣城,他又念念不忘地詢問起董勞姐的情況。當我告訴他董大娘身體不大好,天天夜里咳嗽得難以入睡時,他讓司機停了車,要我到一個鄉村供銷社買了滿滿一網兜橘子。
車子開動了。夕陽透過車窗,照在老杜微胖的沉靜的臉上。他點著一支香煙,慢慢地吸著,忽然問道:
“我們到了村里,住在誰家呢?”
“當然是住在她家了。”我直言說,“不然她會罵我們忘恩負義的,特別是你。”
老杜輕輕地笑了笑,不再說什么。我也不再言語,從他那不自然的笑容里體味著他的衷曲……
1975年冬天,為了解決社員分紅長期不能兌現的問題,縣委做出了清理農村超支欠款的決議。老杜是負責這項工作的常委,董家灣是他的老點。但他上了幾歲年紀,自從家屬遷到城內,很少下去。作為他派去的工作人員,我住在董大娘的家里。
董大娘家院落不大,只有三間北屋,院里有棵棗樹。外間屋盤著灶臺,堆滿著日用家具;燒柴熏黑的墻壁上,掛著辣椒、干菜。老兩口和一個常住姥姥家的外孫女,住在西屋里。那屋里也很凌亂,衣裳包袱、棉布套子,外間屋堆放不下的壇壇罐罐什么的,全都集中在這里;炕頭上還堆著一嘟嚕山藥干、一嘟嚕蘿卜片。東屋里收拾得卻很雅靜,臨窗放著一張桌子、一條凳子,炕上鋪著一領新席。窗臺上一只飯碗里,泡著一盤水蒜;承受著窗外日光,已經抽出嫩綠的蒜苗來了,頗有生氣。這是大娘為了美化這間房屋,布置的“盆景”吧?
大娘是個舉止文靜、性格溫和的老人,身體不大壯實,說話有些氣短。她把我安頓在東屋里,只說了幾句口邊話,便悄悄地出去了。住下幾天,她很少到我屋里來。每天夜里,東屋的炕卻總是燒得熱熱的,暖瓶的水總是灌得滿滿的。偶爾談起閑話,她總愛打聽我每日三餐吃的什么。哪一家讓我吃得好,她就到街上宣傳人家德行好,說人家將來定然兒孫滿堂;哪一家讓我吃得差,她便挖苦人家“酸”,說人家日后準當絕戶頭。為了避免她的譴責,社員們好像比著似的,都做好的給我吃。想來雖然好笑,卻說明了大娘對待我們下鄉干部的一片心意。
可是有一天,大娘和我的關系發生了難以愈合的裂痕。那是一天黑夜,清欠工作正在緊張地進行著。我開會回來,她正在東屋里咳嗽。她一見我,便低下頭說:
“小秀娘一時還不起。”
小秀是她外孫女,小秀娘是她唯一的閨女。她家五口人,三個孩子,丈夫常年害病。小秀娘緊干慢干,還是超支,屬于困難戶。我拿出縣委文件:“大娘,你甭發愁。黨有政策,確實人多勞少、生活困難的戶,經過群眾討論,可以適當減免的。”
“唉,黨的政策好,可在董家灣實行不開。”她低聲說。
“怎么實行不開?”
“董家灣的支書霸氣。人家說了,誰不還小秀娘也得還,一分錢也不減,一天也不緩,砸鍋賣鐵也得還。天不怨,地不怨,兩年前人家要奪小秀娘的宅基地,誰叫我那不知深淺的孩子頂撞了人家呢……”
“這不行!”我激動起來了,“這是打擊報復,這是破壞黨的政策!”
她慢慢抬起頭來,昏花的眼里閃動著一點光彩,瞅定我說:“你是好人,你講直理。早先來的干部,誰敢惹他喲。他是縣里老杜翻著戶口冊子選中的干部,他會匯報,他會給老杜掙旗子。老杜大概喜歡旗子。你是沒見過,他每逢從縣里回來,總要揚揚得意地對人說,老杜請他吃了這個,老杜請他喝了那個。也不知老杜真請他來假請他,這么一說,鄉親們更怕他了。唉,老杜真該下來看看……”
不知為什么,這意外的情況,不但沒有激起我更大的義憤,剛才那一點激動也化為烏有了,并且后悔自己不該感情用事。我窘笑著,話題一轉,竟然向她背誦起欠款無理、還欠光榮的大道理來……
她眼里的光彩消失了,又慢慢地低下頭去。沉默良久,凄然一笑說:“你甭作難,聽聽就是了。我曉得如今當干部的難處,得罪一百個勞姐,也不能得罪一個老杜呀。天不早了,睡吧。”她說著,到西屋里去了。
那一夜,我失眠了,心里很亂。第二天早飯后,我到縣里匯報時,著重談了小秀家的困難情況。老杜在荷花池旁散著步,聽著聽著,突然站住了,用一種料事如神的口氣,斷然說:“你一定向他們講‘照顧’了!”
我望著他的臉色,一時想不明白:把黨的政策原原本本地告訴群眾。錯了嗎?
“你呀,嗨嗨嗨……”老杜用手指著我的鼻子,嗨嗨地苦笑起來,“真正的困難戶,當然應該照顧嘍,但那要放在收超清欠工作的后期。農民嘛,數罷割肉疼,就數著拿錢疼了。你現在講照顧,不知要有多少哭窮的呢,月底還能拿經驗、報地委嗎?你呀,嗨嗨嗨……”
在老杜身邊工作的同志,都吃不消他這種笑聲。這笑聲等于說,草包、笨蛋。我臉一紅,正想快快離去,董大娘意外地出現在我面前了。我一愣,叫道:“大娘,你怎么來啦?”
“拉煤的大車把我捎來啦。”
“大娘,你回去吧,小秀家的事……”
“我不叫你作難。”她眼角里掛著淚痕,乞求地說,“你領我見見老杜去吧!”
我心里怦怦跳起來了。老杜給我們訂立過一條工作紀律:群眾來訪,任何人不得泄露常委們的住址和行蹤,以免干擾領導的精力。我紅著臉說:“大娘,你回去吧,領導上的時間是寶貴的……再說,他下鄉去了……”
“他到哪里下鄉去了?”
“到……不曉得。”
“同志,你曉得……”
“不清楚。”在一旁的老杜搶著說,然后兩手一背,向廁所里走去了。
大娘外表文靜,卻是個心性剛強的人。一天早晨,她帶了兩個玉黍餅子,又要去找老杜。我忙攔住她說:“大娘,你甭去了。杜主任決心很大,指示我們五天解決‘釘子戶’的問題,十天完成清欠任務,月底拿經驗、報地委。小秀娘的事,以后再說吧。”
“不,我一定要見老杜!”她堅決地說,“我雖沒有見過老杜,可我聽人說過老杜。當年縣大隊里有老杜,土地平分有老杜,辦社也有老杜。共產黨起事,扎根立苗就有老杜。只要我摸著老杜,把情況說明了,看哪個小子再敢欺侮我!”
我聽了,心里泛起一種難言的滋味。我不能再看她徒勞往返了,脫口說:“大娘,你已經見到老杜了!”
“什么?”她睜大眼睛,好像耳聾。
“那天……我們……領導上的時間確實很寶貴……”
她一下子怔住了,臉失色,眼走神,嘴唇微微顫抖著;愣了半晌,回到房中,閂住屋門哭了起來。那哭聲時斷時續,細弱而凄婉……
那天傍黑,辦完“釘子戶”學習班回來,我覺得院里空落落的。呆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那棵棗樹沒有了。細一打聽,為了幫助閨女還清欠款,大娘不只刨了棗樹,還偷偷地賣了一缸麥子。我聽了,那天沒有去吃夜飯。這不符合黨的政策,更不符合“不動超支戶口糧”的原則啊!
從此以后,她一天比一天地瘦了,臉色變得灰黃,頭發又白了許多。她看見我,低頭來低頭去,冷冷的沒有話說。我屋里那碗水蒜,因為沒人澆水,也慢慢地枯萎了。
一天傍黑,她從磨坊磨面回來,突然來到我屋里,身后好像有人追趕她似的,變顏變色地說:“你快去看看吧,大街上貼了一片大字報!”
我聽了,并不覺得吃驚。當時,那場“大辯論”的惡風已經撲到我們這個小小的縣城。縣委的九位主要領導同志,都去參加什么學習班;上面派來工作組,縣委門口也糊滿了大字報。那幾天我的心境很不好,懶懶地說:“那又不是給你貼的,你怕什么?”
“不管給誰貼的,我一看見那物件,腿肚子就哆嗦。”
“你哆嗦什么呢?”
“十年前……唉,你沒見過嗎?那物件一出來,傷了多少好人哪。老百姓沒了領導人兒,日子也過不太平。快去看看吧,這回是給誰貼的?”
“給老杜。”我心里明白,信口說。
“怎么,老杜要挨整治了?”
“嗯。”
“怎么整治他呢?”她舒了一口氣,嘴角里露出一點笑紋。
“炮打,火燒,油炸,誰曉得呢!”
她眉毛一緊,慢慢變了臉色。愣了好大一陣,才出去了。那以后,我發現每當有人問起她找老杜的情形時,她總是把臉一沉,鋼嘴鐵牙地說:“沒那事。”
一天中午,我正躺在炕上看書,聽見小秀叫道:“姥姥,有人找你哩。”我從窗縫向外一望,只見小秀領來兩個陌生男女。兩人全是干部打扮,手里都拿一個又黑又亮的公文包。他們盯住大娘盤問:
“老婆,你姓董?”
“我姓董。”
“你叫董勞姐?”
“我叫董勞姐。”
“我們想通過你了解一個問題!”那男的很傲慢,“黃世仁逼債的問題,明白嗎?”
大娘沒有言語。那女的卻很和氣:
“大娘,我們是了解你的。在舊社會,你家三代受苦,你是童養媳婦出身。共產黨領導我們翻了身,你說我們能容忍黃世仁再來逼債嗎?”
院里靜了一會兒,大娘說:“你們是說老杜吧?”
“對了。”女的笑了,“我們想請你打個材料,你說我寫,代筆不代意。好嗎?”
我看見,那女的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硬紙夾子、一盒印油。大娘遲疑了一下,灰冷的臉上忽然現出生動的笑容,顯得十分熱情。她放下飯桌,端來茶壺茶碗,還讓小秀到鄰院借了一點茶葉。我閉了眼睛,屏住呼吸,心里好像吊鉛塊一樣沉重。如果縣委開門整風,我一定鼓動她去提意見;但此時此刻,我卻不忍看見農民的狹隘自私和善于報復從她身上發作起來……
“提起老杜哇,”她說,“董家灣沒有一人不罵他的!你們曉得,董家灣是他的老點兒,可他一點也不為老百姓著想。多少年啦,有的人騎著新車子,聽著話匣子,就是拿吃糧款。社員們辛辛苦苦一年,落秋分紅不見錢。老杜呢,就是不管!一直拖到今年冬天,他才管了一下,如今呢,欠款還沒收清哩,他又不管了。同志你們說,社員們對他能沒意見嗎?”
“你別說了!”男的邪了,“你這是揭發老杜呢,還是給他們涂脂抹粉?”
“我一個鄉下老婆子,曉得什么叫涂脂抹粉?”
“大娘,”女的依然很和氣,“形勢變了,你不要有顧慮。”
“我一個鄉下老婆子,曉得什么叫顧慮?”
“那么,你為什么要刨棗樹?”男的粗聲問。
“還有,你為什么要賣麥子?”女的做出一副惜老憐貧的樣子,“你把麥子賣了,過年吃什么?”
我看見,大娘直盯盯地望著他們,很像個傻子:“棗樹?我這院里哪有棗樹?賣麥子?誰賣麥子?我正想買一點麥子呢!”
那女的終于忍不住了,把紙夾砰地一摔,說:“你是真糊涂,假糊涂?他們逼得你差一點尋死上吊,你還不覺悟!”
“尋死上吊?”
“你們支書說的!”男的一拍桌子,女的婉然一笑,“這難道不是事實嗎,大娘?”
大娘不言聲了,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嗽了一陣,大聲叫道:“小秀,還不快到保健站給我拿藥去!”
“拿什么藥呀,姥姥。”
“開胃的、敗火的、治咳嗽的,大夫曉得。要是有那去憂的、消愁的,也給我拿點來!”
小秀應了一聲,咚咚地跑去了。
不一會兒,小秀回來了。我又向外一望,那一男一女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大娘坐著蒲團,手托著腮,正自閉目養神。小秀沒有拿回什么藥來,天真地問:“姥姥,你真沒有刨棗樹?你真沒有賣麥子?你撒謊哩!”
“大人的事,你甭管。”她顯得很勞乏,氣短地說,“我雖沒有摸著老杜,可我聽人說過老杜。當年縣大隊里有老杜,土地平分有老杜,辦社也有老杜。共產黨起事,扎根立苗就有老杜。他不好,興老百姓罵他,不興他們苦害他……”
“姥姥,誰要苦害他呢?”
“傻妮子,他們把他比成黃世仁了,那還有好嗎?唉……”她長嘆一聲,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了。
當時,我的眼睛潮濕了。她和老杜只有那樣一次接觸,關鍵時候卻是這樣對待,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在她心目中,老杜是黨的人,是老百姓不能缺少的領導人;可是,在老杜的心目中,她占據著怎樣一個位置呢?想到這里,我祝愿我的上級平安無事,又希望他自省自責……
去年十月,在那普天同慶的日子里,當我把這些情況告訴老杜時,他的眼睛也潮濕了。我想,今天到董家灣,當他見到只有一面之緣、卻是患難相交的董大娘時,將是怎樣一個局面呢?我覺得車子開得太慢了……
我們來到董家灣,天就黑下來了。送走司機,我們搬著行李來到董大娘家。大娘拿著水瓢,正在澆那棵新栽的棗樹;小秀和幾個女孩子正在院里玩耍。我上前叫道:
“大娘,我又來啦!”
她抬起頭,瞅了我一眼,繼續澆著棗樹說:“好唄。”
“這是咱們杜主任。”
“我不認識他。”
“杜主任是來整頓領導班子的。”
“拿經驗、報地委唄。”
“我們還要抓一個幫助困難戶變分紅戶的典型大隊哩!”
“再掙一面旗子唄。”
“大娘,我們……”
“小秀,”她忽然嚷叫起來,“你光耍呀,那點活做不做呀?”
小秀仰起下巴頦,想了半天才說:“什么活呀,姥姥。”
“把西屋的藥干子、蘿卜片子,收拾到東屋的炕上去,叫我眼前清凈清凈!”
我一聽,心里涼了,一下子涼到腳跟。我真沒有想到,在危難時刻她曾盡力保護過的、在勝利當中重新走上領導崗位的杜主任面前,她竟采取這種態度。這也是農民的狹隘自私和善于報復的一種表現嗎?夜色中,我看不清老杜的表情,只聽他說:
“大嫂。你忙吧,改日我們再來看你。”
“不送了。”
夜色漸漸重了。我提著那一網兜橘子,呆呆地站在大娘門口,心里酸溜溜的,又有一種不便在老杜面前流露的快意。站了好久,我說:“她不留我們了……”
老杜沒有立時答話。他仰望著天上剛剛出現的幾顆星斗,若有所思地說:“現在不留我們不怕,好在是和平環境嘛。我們住到學校去,工作一段時間再說吧,反正我們不再另找房子了。”
他說著,向村南口走去。他那甘苦自知的話語、堅實有力的腳步,又給了我一種信心……
(發表于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