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買什么?”沈又菊淡淡地問玉匣。</br> “針線不夠了,去買點回來。”玉匣回道。</br> 原來是買家用,沈又菊點點頭。</br> 她剛好也多接觸接觸玉匣,更能看清這個人的品性。</br> 集市上很熱鬧,原本玉匣和從未見過面的沈又菊一起出來,還有些拘謹,但一聽見街上叫賣的聲音,聞見馥郁而豐富的香氣,玉匣一下子變得如魚得水起來。</br> 玉匣幾乎想不起來身后的沈又菊,光顧著自個兒,生龍活虎地到處往鋪子里面鉆。</br> 沈又菊還不適應這樣的活動,跟得著實有些辛苦。</br> 好不容易擠到玉匣身邊,沈又菊抬頭一看,這鋪子,也不像是賣針線的啊。</br> 沈又菊看看左右,只覺得裝潢很好看,看不出來是賣什么東西的,怕露了怯,就沒有開口問。</br> 她剛想開口對玉匣說話,結果被一群迎面而來的人給擠得往后退了好多步,像是差點被洪水裹挾著卷走一般。</br> 沈又菊嚇得發慌,她不大記路的,萬一要是在這人潮擁擠的地方迷了路,她要怎么辦?</br> 正無措時,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腕,掌心綿軟生嫩的觸感,瞬間纏繞上沈又菊的知覺。</br> 玉匣的臉從人群里鉆出來,望著她,像只乖巧的小狐貍。</br> 玉匣張嘴,大聲說:“不是說了往前走嗎?你在這里干什么?快走呀,等著被人撞嘛!”</br> “……”沈又菊失語。</br> 如此驕縱,這是哪里養出來的青樓女子?</br> 玉匣拉著沈又菊走了一段,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放開。</br> 旁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沈又菊嚇了一大跳,玉匣卻伸長脖子,眼睛發亮地往外看去。</br> 只聽玉匣說:“快來快來!”</br> 接著,玉匣就飛快地要往外跑。</br> 沈又菊一慌,也不記得自己之前的避諱,拉住玉匣的袖子:“你,你這是要去哪兒?”</br> 玉匣回頭道:“爆米花!快去買,不然就買不到第一批熱的了!”</br> 沈又菊又是一陣失語。</br> 不是說好來買針線的嗎?</br> 她拉不住玉匣,只好忍了忍,和玉匣一起擠進了人群之中。</br> 爆米花這種東西,在沈又菊住的地方,只有過年時才有,而且主要是用來卜吉兇,預示新年的好兆頭,爆出來的孛婁因為香甜,會被孩子們拿去吃。</br> 可在京城的集市上,這爆米花卻當作零食來賣。</br> 這東西不貴,旁邊圍著的全是一群小孩,玉匣站在里面,已經是個兒最高的一個,她排在很前面,對著那賣爆米花的老人翹首以盼。</br> 沈又菊還是覺得頗有些丟人,稍稍往人群外站了一點,以示自己和玉匣分開。</br> 玉匣買了很多,一大袋子,兩只手摟著,才裝得下。</br> 她走出來時,吸引了一群小孩子羨慕嫉妒的眼神。</br> 玉匣嘻嘻發笑,對著沈又菊解開袋子,非常大方道:“你嘗嘗!”</br> 爆米花甜香的氣味霸道地鉆入鼻息,沈又菊稍稍一愣,低頭看下去。</br> 一顆顆飽滿鼓鼓的爆米花堆在袋子里,滿滿當當。</br> 沈又菊拿了一粒,放進嘴里。</br> 很甜,甜得她皺眉。</br> “這里面,放了蜂蜜?”</br> “對呀!”玉匣皺皺鼻子,做了個小鬼臉,“這種要貴個幾文錢呢。”</br> 沈又菊忍不住笑了笑,到底是個窮酸孩子。</br> 爆米花脆脆的,香香的,玉匣讓沈又菊掬了一大捧放在手里,就將袋子束了起來,免得軟得太快,再回去帶給嬤嬤時,就不好吃了。</br> 沈又菊第一次在京城逛集市。</br> 或者說,這樣閑逛的時間,她本來就擁有得不多。</br> 玉匣對這里到處都很熟悉,有的鋪子她不屑一顧,有的鋪子她看到了就一定要進去。</br> 沈又菊忍不住想,所有人都說,年輕女孩無憂無慮的時光很短暫,短得如生命中的一道流光,劃過后不值一提,對女人來說,最重要的價值還是在家庭里。</br> 可是玉匣卻這樣散漫地活著,每天只顧著快樂。</br> 沈又菊一邊覺得,玉匣這是極其愚蠢的做法,對往后的人生極不負責,可是同時,又有點羨慕。</br> 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br> 旁邊正好是一家瓜果店,沈又菊剛好有些口渴了,朝玉匣說:“進去看看?”</br> 玉匣點點頭。</br> 可那家店原來并不是簡單的瓜果店。</br> 走進去之后,兩人被請到一張桌上,擺上餐點、零食,請她們吃。</br> 沈又菊驚愕,終于沒能忍住,趁著人少的時候,偷偷問玉匣:“京城……不過就是買幾個梨,買幾個棗,也這么大陣仗的嗎?”</br> 玉匣搖搖頭。</br> 她也不知道,這家店,她從沒來過。</br> 這時,幾個年輕女子從里面小房間走出來,個個臉上都是容光煥發。</br> 后面跟著的,似乎是老板娘,一身錦羅綢緞,穿金戴銀,竟比許多世家夫人都打扮得體面。</br> 她神態也很從容,挽著笑容送走那幾位客人,就轉過身來,看著玉匣兩人。</br> 老板娘眼神最后落在沈又菊身上,上下掃了掃。</br> “這兩位客人,看著倒是眼生。”</br> 沈又菊有些不大自在地低下了頭。</br>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家店相當于半私人的,只招待熟客,大約,這些熟客也都是有頭有臉,十分貴氣的。</br> 沈又菊強裝鎮定,沒有答話,玉匣倒是隨口接了一句:“那是自然了,我看老板娘你,也眼生得很。”</br> 她說得俏皮,老板娘也笑了笑,轉身掀開簾子,說道:“請進吧。”</br> 玉匣看了一眼沈又菊。</br> 沈又菊挺了挺肩膀,若是此時不進去,倒像是露了怯,落荒而逃。</br> 她淡淡說:“進去看看。”</br> 玉匣只好跟著她去。</br> 原來這店鋪外面,擺的是瓜果,里面卻是做護膚的。</br> 主打的,便是用瓜果護膚,切開新鮮瓜果,或敷在臉上,或將汁液臨在發上,說是養顏美容。</br> 旁邊有幾個臺子,供人躺著,若是有需要,還可以拿出一大盆用姜泡好的熱水,以長發浸泡,護理秀發。</br> 玉匣恍然大悟。</br> 原來這陣子京城風靡一種果汁護膚的說法,便是從這兒傳出去的。</br> 玉匣到處打量,一眼就能叫人看出來是從沒來過。</br> 沈又菊拍了她一下:“別到處亂看,聽這老板娘的就是了。”</br> 那老板娘叫沈又菊與玉匣分別躺在一張長椅上,然后用熱毛巾給她們在臉上擦拭、按壓了幾遍。</br> 毛巾有些燙,沈又菊很不適應,小小尖叫了一聲。</br> 那老板娘拿著熱毛巾的手停在半空,垂著眼,表情有些冷淡,似乎是不大高興地看著她。</br> 沈又菊平了平呼吸,出聲道:“我沒事,繼續吧。”</br> 老板娘拿出一罐果泥,在沈又菊臉上揉按。</br> 那果泥是新鮮水果搗制而成的,放在罐子里久了,自然有異味,沈又菊皺起眉,剛想說什么,又忍住。</br> 玉匣沒有要做這個,只是象征性地洗了把臉,就在旁邊等沈又菊,吃爆米花。</br> 那果泥滿滿地在沈又菊臉上敷了一層,她最后終于忍不住,抬起袖子來想要捂住鼻子。</br> 被老板娘伸手按住,厲聲道:“你這是干什么?你還想不想做了,如果不想做,就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到時候效果不好,你可不要來找我。”</br> 沈又菊顫了顫,只得再次忍了下去。</br> 老板娘畢竟是專門做這個的,或許,這所謂的養顏,本就是又復雜又難受的,這是避免不了必須要承受的。</br> 那個老板娘叫沈又菊等著,她去外面忙了。</br> 玉匣悄悄湊過去,說:“沈小姐,這個東西看起來沒什么用的,要不,我們走吧?</br> 沈又菊忍著難受,說:“你不懂,不要胡說。”</br> 玉匣只好退到了一邊去。</br> 可是,玉匣的那句話在沈又菊心里掀起了波濤。</br> 是不是真的沒有用,她是不是真的被騙了?</br> 可沈又菊不敢胡亂揣測,若是猜錯了,就暴露了她的無知。</br> 沈又菊忍了足足小半個時辰,才總算得到允許,把那滿臉的果泥給洗掉。</br> 洗完之后,沈又菊沒覺得臉上光滑潤澤,反而覺得臉上干干的很緊繃,還火辣辣地痛。</br> 付賬時,沈又菊想了想,還是拿出了那個貝殼荷包。</br> 這是玉匣的東西,玉匣自然認得。</br> 她看到那個荷包,就是一愣,目光癡癡地看著,顯出幾分失落,但并沒說什么。</br> 沈又菊將她的神色盡收眼底,心里便知道,這果然是瑞兒從這個女子這里拿來哄她的。</br> 雖然沈又菊不喜歡沾染青樓女子的東西,但是至少,這說明瑞兒還是把家人看得比外室要重。</br> 沈又菊稍稍放心。</br> 沈又菊正暗自思忖著,那老板娘走過來,笑意盈盈,很是可親。</br> 這與她方才的模樣很不一樣,叫沈又菊有些束手無措。</br> 老板娘拉著沈又菊的手,說了許多好聽話,最后說:“兩位貴夫人,我們的養顏效果可還滿意?若是覺得這里好,還請多多帶些好友來。”</br> 沈又菊點點頭,剛要應下,玉匣卻說:“不不,我覺得這里不好。”</br> 沈又菊大驚,連忙喝止玉匣。</br> 玉匣無辜道:“沈小姐,我說實話而已。方才這位掌柜說,你浪費她的時間,其實,我覺得是她浪費你的時間。把那臭烘烘的東西敷在臉上,還要你活生生等上半個時辰,就能讓你覺得她很復雜,很神秘,心甘情愿地給她多出錢!”</br> 沈又菊聽得愣住了,她在一旁,沒說話。</br> 其實,她聽著玉匣說這些話,心中覺得很爽快!</br> 這就是她的感覺,可是,她不敢說,怕露怯,怕被嘲笑沒見識。</br> 她忽然真正地羨慕玉匣。不是羨慕玉匣年輕,也不是羨慕她漂亮,而是羨慕她敢說自己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br> 玉匣說完,拉著沈又菊轉身就走。</br> 回程,還不忘安慰她。</br> “沈小姐,沒事兒,就當花錢買了個教訓,嘗試一下而已。本來這世界上的東西,就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這次排除了不好的,下一次,就更容易遇到好的啦!”</br> 沈又菊靜靜地瞧著她,點了點頭。</br> 回小院時,沈瑞宇早已經等得發慌了,焦急地到處亂走。</br> 看見她們回來,沈瑞宇幾乎是立刻沖了上去。</br> 沈又菊看他那樣子,笑道:“怎么這么著急,難道怕我把玉姑娘吃了不成。”</br> 其實,沈瑞宇聽說沈又菊領著玉匣出門上集市了之后,腦海里的確冒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幻想。</br> 他總覺得,長姐把玉匣帶走后,一定會嚴厲教訓她。</br> 玉匣驕奢淫逸,散漫隨性,幾乎是條條都犯了長姐的忌諱,哪能落得了好。</br> 可是,聽到長姐竟然難得和他開玩笑,沈瑞宇心里松了松。</br> 玉匣慢吞吞從門外走進來,在沈瑞宇身邊冒了個頭,看他一眼,就走開了。</br> 嬤嬤把玉匣接過去,拉著走遠了,背著人嘀嘀咕咕些什么。</br> 沈又菊低聲對沈瑞宇道:“玉匣……”</br> 沈瑞宇這才把目光從那兩人的背影收回來,看著沈又菊。</br> “是個好的。”沈又菊眼神復雜地說。</br> 沈瑞宇先是驚愣住,接著猛地一松。</br> 長姐,這是認可玉匣了?</br> 不不,要長姐一個端莊夫人認可他養外室這件事,定然是極其艱難的,幾乎不可能。</br> 但是長姐這個態度就足以證明,她不厭惡玉匣。</br> 沈瑞宇心頭漫過狂喜。</br> 雖然之前沈瑞宇從未想過要向家人說明玉匣的存在,但是此刻長姐對玉匣的認同,卻叫他感受到了一種滿脹的幸福。</br> 沈瑞宇眨了眨雙眸,壓下微濕的眼眶,對沈又菊道:“謝謝長姐。”</br> 沈又菊笑了笑,說:“天晚了,回吧。”</br> 沈瑞宇忐忑而來,喜悅而歸,興奮得幾乎一整夜沒睡。</br> 本以為被長姐發現之后,帶長姐去見玉匣,是破釜沉舟之舉,卻沒想到,是峰回路轉。</br> 第二天天不亮,沈瑞宇就從床上爬起來,往小院跑。</br> 嬤嬤來開的門,還一邊披著外衣,嚇了一跳:“沈大人,怎么這么早就來了?”</br> “玉匣呢?”沈瑞宇問。</br> “當然還睡著呢!”嬤嬤還是很驚訝,“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這樣急匆匆的。”</br> “沒出事!”沈瑞宇一邊朝后回答,一邊往屋里跑。</br> 原先小院里有好幾個丫鬟伺候玉匣洗漱安寢,還有人在外守夜,幾乎和府里小姐的待遇差不離,現在全都調走了,玉匣門外沒有人,也不習慣鎖門,叫沈瑞宇長驅直入。</br> 沈瑞宇進了門,才覺得不妥當,他不應該這樣直接進玉匣的閨房。</br> 但是仔細一想,如今玉匣是他的外室,也就相當于他的妻妾,難道他進玉匣的房間,也是不合規矩?</br> 沈瑞宇胸臆之間鼓噪快活,早就迫切地想找玉匣聊一聊,分享一下喜悅,只是昨日不得不陪著長姐回府,這才忍耐了一整晚。</br> 他一時之間,也不想那么多了,直接走過去,坐在玉匣床邊,握住玉匣側枕在外面的肩膀,搖了搖。</br> “玉匣,玉匣,醒醒。”</br> 玉匣軟軟咕噥了一聲,沒動靜。</br> 窗外矇昧的天色映照著她的側臉,正是好眠。</br> 沈瑞宇有些心軟,但又起了一點惡作劇的心思。</br> 他忙于公務時,玉匣總是在外面貪玩。現在他想找玉匣說話,把她吵醒一回,應當也不算太壞。</br> 沈瑞宇旋身去一旁桌上點了燈,室內被暖黃燭光照亮,玉匣察覺到光線的變化,總算動了動,卻是側過身,軟軟地趴倒下來,把腦袋藏進枕頭里。</br> 沈瑞宇悶笑一聲,又拍拍她卷成一團的被子:“玉匣,玉匣。”</br> 他一直這樣喊,玉匣總算醒了。</br> 迷迷糊糊中聽見男子的聲音在耳畔,玉匣一下子彈起來,長發蹭得亂糟糟的,雙手撐著床板,扭頭瞪向沈瑞宇。</br> 沈瑞宇看她那被嚇到的小狐貍樣,覺得好笑。</br> “你怎么在這兒?”</br> 玉匣還沒清醒呢,聲音迷迷糊糊,咬字也含糊,字和字之間像是連綿地纏在一起,軟乎乎的。</br> 沈瑞宇說:“我來找你。”</br> “找我干嘛?”玉匣不管他有什么事,已經擺好拒絕的架勢,“我要睡覺。”</br> 沈瑞宇笑道:“不許睡,我要和你說話。”</br> “哦,說話。”玉匣發現可以繼續躺著,就安心地藏進被子里,小小地打了個哈欠,“你說吧。”</br> “玉匣,我好高興,長姐同意我和你的事了。”沈瑞宇坐在床邊,對著她自言自語,“玉匣,你高興嗎?”</br> 玉匣清醒了幾分,但藏在被子里,沒說話。</br> 同意?什么叫同意。</br> 那位長姐是沈瑞宇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若是沈瑞宇找外室這件事,被她同意,沈瑞宇不應該感到心中酸楚么?</br> 怎么會這樣高興。</br> 玉匣拉下被子來,問他:“我和你的,什么事?”</br> 沈瑞宇被問得一怔。</br> 這段時間,所有人稱呼玉匣都是,“你那外室”,叫沈瑞宇自己也有些迷糊了。</br> 讓他險些忘記了,他一開始與玉匣的緣分,便不是夫妻的緣分。</br> 他這個外室,也一直是有名無實。</br> 沈瑞宇退怯道:“自然是,我讓你住在這小院里的事。”</br> “哦。”玉匣點點頭。</br> 半晌,她抬起眸看向沈瑞宇,真心實意地說:“沈大人,你真是個好人。”</br> 居然為了幫她,這樣上心。</br> 不得不說,這份恩情很真,玉匣于情于理,都應該接受,并銘記于心。</br> 玉匣想,到時候她離開時,也一定會想法,叫沈大人不至于感到愧疚。</br> 從沈又菊出現的時候,玉匣就知道她的劇情差不多要走到結尾了,并且已經做好了準備。</br> 白月光回歸,替身退場,這是最合理的發展,只看時機什么時候到來。</br> 她親眼見到沈又菊時,才明白,她與沈又菊的確長得相像,也不怪有時沈瑞宇會盯著她出神。</br> 玉匣朝沈瑞宇笑了笑。</br> 這不是玉匣第一次說沈瑞宇是個好人了。</br> 以前,沈瑞宇只覺得這是夸贊,但現在,卻覺得這夸贊似乎有些不夠。</br> 他按捺著心中的些許焦躁,對玉匣道:“外面天快亮了,你還不起來么?”</br> 沈瑞宇還想和玉匣一起吃個早飯,再去上值。</br> 玉匣搖搖頭,又打了個哈欠。</br> 沈瑞宇無法,只好放了她,獨自站起身。</br> 搖曳的燭光耀映在玉匣側臉上,小狐貍眼含著困倦水光,烏發微亂。</br> 沈瑞宇忽然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股沖動,想要抱一下她。</br> 他和玉匣的距離這樣近,幾乎觸手可得,只要他彎下腰去伸開手……</br> 玉匣鉆進了被子里,將自己卷成了一個被卷。</br> 沈瑞宇心中的綺思戛然而止。</br> 他定了定心神,只得轉身出門去大理寺。</br> 沈瑞宇下值后,又直奔小院。</br> 這下他不需要再掩飾什么,來得正大光明。</br> 卻發現,小院里已經有別人在了。</br> 沈又菊過來了,坐在石桌邊,喝花茶。</br> 沈瑞宇還是有些不適應長姐出現在此處,摸了摸鼻尖,才冷靜下來。</br> 沈又菊看了他一眼,說:“我長日無聊,過來找玉匣打發時間。”</br> 沈瑞宇心道,確實,在玉匣身邊,日子都過得快些。</br> 玉匣剛好從里屋出來,換了一身新打扮。</br> 她看了一眼沈瑞宇,自然得像是沒看到一樣,直接走到了沈又菊身邊去,說:“好看不好看?”</br> 玉匣穿著新衣裳,轉了一圈,沈又菊點頭說:“好看。”</br> 玉匣便很高興。</br> 沈瑞宇輕咳一聲。</br> 他實在沒想到,兩個女子之間的親密,來得這樣快。</br> 若是玉匣想聽人夸她好看,他也可以夸的啊。</br> 只是,他說不出這么直接,大約要去找幾首詩詞,來念給玉匣聽。</br> 卻沒人在乎他心里想什么,玉匣和沈又菊并肩出門,又要去逛集市。</br> 這回,是玉匣有想買的東西。</br> 到了她定期去采購珠寶的日子了,這個時候,集市上的好東西總是比平常多。</br> 恰好沈又菊來了,玉匣就邀她一起去。</br> 玉匣直奔相熟的店,她果然眼光很好,一下子就挑了許多東西。</br> 連沈又菊都咋舌:“你怎么買這么多?”</br> 她還以為,玉匣是舍不得花錢的性子。</br> 玉匣嘴快道:“銀票拿在手里,是最不抵錢的了,又危險,還不如買些金銀,回家藏起來,以后不論想換什么都可以。”</br> 沈又菊蹙著眉,悄悄看了她一眼。</br> 一枚小銅鏡擺在桌上,玉匣對著鏡子,試戴耳夾。</br> 沈又菊和她站在一起,那掌柜的見了兩人,就笑瞇瞇地說:“玉姑娘,原來你還有個姐姐,第一次見呢!你們長得真相像,都是大美人。”</br> 玉匣動作一頓。</br> 沈又菊也微微僵住,她下意識地看向鏡中。</br> 鏡子里,玉匣為了照出耳垂,只照著半張臉,而沈又菊站得稍靠后些,露出了全臉。</br> 這樣并在一起看,就很明顯能看出來,玉匣的嘴唇、下巴,臉頰弧度線條,都與沈又菊幾乎一模一樣。</br> 沈又菊怔住,心中忽而過了一道閃電。</br> 玉匣微微一愣后,又很快回神,挑了幾樣付賬。</br> 回去的路上,沈又菊一直沉默,差點走進路邊水塘里。</br> 玉匣拉了她一把,她才回過神來。</br> 沈又菊看向玉匣,面色有些古怪。</br> “玉姑娘,我忽然想起來……你第一次見我時,為何能一下子認出我?”</br> 那日小院里突然來了很多人,沈又菊的打扮并不多么特別,玉匣卻一下子就找到了她。</br> 玉匣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實話實說道:“因為我曾經在沈大人的書桌里,見過好幾次沈小姐的畫像。”</br> 沈又菊面色僵硬,后退了兩步。</br> 其實,沈瑞宇小時候把她悄悄當作仰慕對象的事,沈又菊知道。</br> 女子總是在情感這方面比男子更細膩,也更成熟,沈又菊雖然大約知道沈瑞宇的心思,但并不像他那樣,將此事看得多么嚴重。</br> 她知道,這是少年人常常會有的錯亂,并不奇怪。</br> 而且,這畢竟是敏感之事,她不方便去教導沈瑞宇,也無法將此事告訴他人知曉。</br> 只能慢慢引導,保持著自己作為長姐的威嚴和溫和,既不失了風度,也保持著距離。</br> 但是,若說她作為一個姐姐,被弟弟這樣乖順地黏著跟著,沒有一絲一毫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那是不可能的。</br> 沈又菊的心思也很復雜,一方面,她知道自己要注意同瑞兒之間的距離,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更加疼愛這個弟弟。</br> 沈瑞宇是家中嫡子,身份自然尊貴。而她只是一介庶女,平時并不被誰看重,卻偏偏有一個受寵的嫡子,這樣珍視她,沈又菊很難不感動。</br> 她本以為,以沈瑞宇的智慧和心性,不用多久,他自己便能從這樣的混亂之中掙脫。</br> 可有一次,沈又菊從旁人口中聽說,沈瑞宇親口對友人說他喜愛眉間有朱砂痣的女子,沈又菊當時臉色刷白。</br> 如今,從玉匣口中聽聞,沈瑞宇在書房里藏了她的畫像,沈又菊又是心中發寒。</br> 她原本只把玉匣當作沈瑞宇的普通外室,畢竟男子,偶爾出格,偶爾風流,也是很尋常的。</br> 可,若是沈瑞宇收玉匣的原因與她有關……</br> 沈又菊緊緊咬著牙。</br> 她臉色沉暗,對玉匣道:“你不許將今日我與你說的話,告訴瑞兒。”</br> 玉匣點點頭。</br> 后來,沈又菊也常來小院。</br> 甚至比如今沈瑞宇來的次數還頻繁。</br> 有時,她還帶著遙雪,所以遙雪也漸漸跟玉匣熟悉起來。</br> 沈瑞宇去小院時,常常找不到玉匣,她總是被沈又菊占著。</br> 原先兩個人安安靜靜待在一塊兒的日子,仿佛已經隔了很久很久了。</br> 沈瑞宇難免有些失望,但也沒什么辦法。</br> 長姐和玉匣關系好,是他樂見其成的,他也只好多找機會同玉匣說話了。</br> 這一日,沈瑞宇也到處地找著玉匣。</br> 最后卻發現,玉匣和另一人并肩坐在院外的柳樹下,正低著頭,時不時地靠在一處,似乎在耳語什么。</br> 那另一人的身影,是遙雪。</br> 沈瑞宇莫名地沉了沉臉色,朝兩人走過去。</br> 走近了,才聽見玉匣清脆的笑聲,一串接一串,從她愉悅地抖著的小肩膀前方傳出來。</br> 遙雪則假裝正經,實則玩鬧地對她說:“你看這里……”</br> 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玉匣也鮮妍動人,兩人坐在一處,仿佛一幅畫兒一般。</br> 沈瑞宇胸中忽然有如火燒,一股說不清的煎熬嫉妒糾纏在心頭。</br> 遙雪說完了笑話,又看著玉匣說:“哎,我說,你不要再叫我遙公子,太生分。”</br> 玉匣一邊笑一邊說:“那叫你什么?”</br> 遙雪腦筋一轉:“你在表嫂嫂的家譜上,要稱她一聲表姐,我又算是表嫂嫂的表弟,我年紀比你大些,你叫我遙表哥就好了!”</br> 玉匣悶笑不語。</br>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會去攀這個親戚。</br> 沈瑞宇在他們身后聽著,卻是差點被那嫉恨的火焰燒了眉毛。</br> 什么表哥表妹,他辛辛苦苦當差,好不容易才能回來見玉匣一面,可卻是引狼入室,叫這輕佻小子對玉匣連妹妹都喊上了!</br> 沈瑞宇大步走過去,沉聲道:“你不溫書,在這里做什么?”</br> 遙雪嚇了一跳,差點沒彈起來,看清是沈瑞宇,才淡定下來,笑說:“原來是瑞哥。溫書累了,便出來玩一會兒。瑞哥你回來得巧,聽說今天中午有石藕燉排骨,我都已經聞到香味了!”</br> 遙雪夸張地吸了一口氣,玉匣也忍不住跟著咽了咽口水。</br> 沈瑞宇注意到她的動作,臉色更黑。</br> 遙雪進了屋,玉匣也要跟著進去,卻被沈瑞宇一把拽住。</br> 沈瑞宇沉著個臉,在玉匣眼中,卻是莫名其妙。</br> “怎的了?”玉匣奇怪地問。</br> 沈瑞宇有話說不出口。</br> 他想起之前,玉匣對他說過,他適合穿寶藍色,這顏色顯白。</br> 那遙雪倒是細皮嫩肉白得很,難不成,玉匣喜歡那樣的。</br> 他還想問,玉匣是不是跟遙雪更有話聊,他整天忙公務,是不是叫玉匣覺得無趣。</br> 想來想去,心中發苦,卻一句也問不出口。</br> 玉匣被他抓得久了,掙了掙,從他手下逃出來,跑掉了。</br> 沈瑞宇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最終放下了手。</br> 低眸看了一眼柳樹下的石凳,忽然發力,在它上面踹了一腳。</br> 沈瑞宇知道自己的燥來得不大尋常。</br> 他對玉匣,不是真的只當作一個寄居的友人,一個暢談的知己,他對玉匣有獨占的心思。</br> 沈瑞宇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沒有覺得意外,仿佛順理成章,反而松了一口氣。</br> 他想通了,什么逢場作戲,他也不管了,他與玉匣的事,必須是真的。</br> 外室,并不與玉匣相配。</br> 他既然已經替玉匣脫了賤籍,為何不能堂堂正正納她作妾?若是他能說得通父母,迎她為妻也不是不可能,反正,他并不求什么輝煌前途。</br> 沈瑞宇打定了主意,找了個機會,便去找沈又菊。</br> 沈又菊的態度也有些奇怪,似乎刻意避著他。</br> 他去找她時,長姐只叫他站在外面,隔著窗戶回話。</br> 沈瑞宇只好站在廊上,說:“長姐,姐夫哥可有來信?說了什么時候回程么?”</br> 沈又菊愣了一下,打開窗對他說:“怎么,這是想趕我走了?”</br> 沈瑞宇一臉的尷尬,趕緊說:“不是。只是,我看遙雪心性不定,這樣下去備考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還需要姐夫那邊敦促一下才好。”</br> 沈又菊聞言,搖頭笑道:“他啊,你管不了那么多的。更何況,哪怕我回去了,他也還是要住在你這里,直到科考結束呢。”</br> 沈瑞宇臉色瞬間陰了。</br> 他旋身往書房走。</br> 沈又菊奇怪地喚他:“你干嘛去?”</br> “寫信!”</br> 他要同姐夫寫信,叫他想法兒約束一下遙雪,老老實實待在沈府,不要一天到晚到處亂跑。</br> 還有,他也要想想如何同家人說明玉匣的事。</br> 當初他為了穩妥,將玉匣的戶籍掛在長姐名下,現在無論是挪出還是不挪出,都很有可能會驚動父親。</br> 但是,他又絕對不能叫父親知道玉匣曾經的身份。</br> 沈瑞宇頗有些傷腦筋,但是,他總得想出一個辦法。</br> 沈又菊臉色復雜地看著他走遠。</br> 瑞兒長大之后,沈又菊同他相處,已經再也沒有感受到曾經那種癡意,原本,沈又菊是很放心的,可現在玉匣的存在,卻又像是個無法磨滅的證據。</br> 沈又菊也有些茫然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br> 可是瑞兒的這份心思,若不盡早處理,來日必成大患。</br> 不能叫玉匣再待在瑞兒身邊。</br> 若瑞兒真有心養外室,妾室,可以再找,總之,不能是玉匣,不能是……和她相像的人。</br> 過了幾日,沈又菊聽聞家中消息。</br> 是小娘來信,問她,沈瑞宇要扶一個外室作妾,她可知曉。</br> 小娘在信中說,沈瑞宇沒有說清那外室的來歷,像是有意隱瞞,他父親很懷疑,也有些著急,不便明問,便從她這里打聽一下。</br> 沈又菊很是震驚。</br> 外室扶妾,通常是依仗子嗣,難道玉匣有喜了?</br> 沈又菊匆匆收了信,瞞著沈瑞宇,獨自去了玉匣那里。</br> 她想了想,也沒有直接問玉匣,而是問了嬤嬤。</br> 沈又菊把嬤嬤叫到一旁,道:“嬤嬤,我知道你疼惜玉姑娘,可你畢竟是沈府的人,有件事,你得和我實話實說。”</br> 嬤嬤心里打了個猶豫拍子,才躬身說:“小姐請說。”</br> 沈又菊道:“玉姑娘是不是懷了瑞兒的孩子?還是說,玉姑娘有別的念頭,所以要瑞兒將她扶為妾室?”</br> 作妾?這是好事啊!</br> 嬤嬤剛要開口,沈又菊又補了一句。</br> 她微微瞇著雙眼,盯著嬤嬤說:“仔細著說。瑞兒曾親口對我說過,他不曾真正與玉匣同房。如今我到京城,也還未滿一個月。哪怕這期間瑞兒同玉姑娘有了敦倫,難道,玉姑娘的喜事來得這么快?”</br> 嬤嬤慌張看了一眼沈又菊,行了個大禮,說:“小姐耳聰目明,奴婢不敢欺瞞小姐。”</br> “玉姑娘同沈大人……的確從未有過親密之事。可玉姑娘并非貪心之人,從未向沈大人主動求過什么。“</br> “小姐今日與玉姑娘也很交好,應當知道姑娘的品性,若是真有希望納妾,還望小姐多幫玉姑娘說些好話。”</br> 沈又菊卻是愣住了。</br> 沒有喜事,甚至沒有同房,為何要納妾?</br> 難道,真是她想的那般……</br> 沈又菊止住了自己的念頭。</br> 其實,不管怎樣,小娘的信送到,父親的意思已經傳達到了,她就不可能再幫沈瑞宇隱瞞什么。</br> 她確實疼愛這個弟弟,也確實,覺得玉匣是個還不錯的女子。</br> 但是,她終究是沈家的女兒,要遵從父親的命令。</br> 父親想要知道這女子的身份,是為了瑞兒好。</br> 而且玉匣的籍貫之事,本就是紙包著火,很容易就會被拆穿。</br> 沈又菊知道,一旦玉匣原先的身份曝光,她和沈瑞宇,就再也不會有結果。</br> 這其實是沈又菊樂于看到的,她絕對不希望有一個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出現在沈瑞宇身邊。</br> 可是,沈又菊又覺得玉匣可憐。</br> 她忍不住想,玉匣若是被趕走,能去哪兒呢?</br> 沈又菊抿了抿唇,悄悄寫信,托人去別處尋一處農院,可以住人就行。</br> 這是她能為玉匣做的最后的事了。</br> 沈瑞宇也在等家中的來信。</br> 只要父母同意,他便可以直接納妾,不需要太多繁瑣禮儀。</br> 可父親的信久久不來。</br> 他也不知道,一院之隔,沈又菊的回信已經送去了家中,里面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將玉匣的來龍去脈,說了個徹底。</br>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我終于補上欠的萬字啦!嘻嘻,就只差一個六千了。</br> 感謝在2021091823:34:322021091923:04: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kara35瓶;泥巴人20瓶;403270535瓶;495446882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