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伯府。</br> 晚間點起了燭燈,身材修長清瘦的男子在桌邊翻著敘論,指骨分明的手圈住白瓷杯口,端起輕抿一口,又放下。</br>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替主子添著茶水,猶豫了許久,終于問了句:“二爺,難道,您真要替表少爺去謝家說媒?”</br> 晉琺長眉微挑,沒有抬眸,卻是淡淡問:“管事覺得不妥?”</br> 管事擦了擦額角,他也是晉府多年的老人了,自從這位二爺承爵后,他就跟到了二爺身邊。</br> 這么幾年來,他有時以為自己已經摸透了二爺的喜好,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二爺的脾性。</br> 被這么反問一句,管事原本肚子里有一堆的話要說,此時卻又打了個退堂鼓。</br> 也不知道,是該說,還是不該說。</br> 可見二爺放下了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他要是不開口,也還是下不來臺。</br> 管事只好咽了咽喉嚨,道:“老奴不敢亂說主子的事,只不過,那日的情形,老奴看得真切。表少爺年輕氣盛,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時候,也是有的。”</br> 晉琺勾了勾唇角。</br> “你是說,你也覺得那位謝姑娘對玉祁無意?”</br> 管事哪敢這么說,剛想再多辯駁兩句,卻喉頭一頓,聽見這個“也”字,來回在腦袋里打轉。</br> 也覺得?誰還這么覺得,難不成,是二爺他自己……</br> 晉琺目光重新落回書卷上,淡淡道:“此事你不必憂心,我自有主張。我既然已經應下了玉祁,就得替他去看看,那位姑娘究竟適不適合做晉家未來的主母。我自然,會好好兒看看。”</br> 主子已經有了定奪,管事當然閉上嘴。</br> 等一盅茶倒完,管事收了茶盞,將一旁明燭蓋上燈罩,勸道:“二爺,該歇息了。”</br> 晉琺點點頭,起身離開桌邊,又簡單漱了漱口。</br> 管事已經退下,窗外月圓如玉盤,在深藍絲絨似的天幕上,熠熠生輝。</br> 晉琺還沒有什么睡意,頭腦清明得很,卻也不打算再繼續思考公務,站在窗邊沐浴著月色,幽幽出神。m.</br> 京城的月懸在雕梁畫棟之上,照耀的是一方繁華城鎮里毗鄰而居的人家,而鄉下的月照耀的,是叮咚流淌的山澗,連綿的低矮房屋,還有在夜風中像打著鼾一般輕輕搖曳的農田。</br> 晉琺曾經在那樣的地方住過的。</br> 離京城很遠的一個小地方,名叫小水鄉。只不過是因為有一條河從這里經過,所以得名。</br> 小時候,晉琺常常站在水邊想,若是這條河枯竭了,或者,山土崩塌,致使河流改道了,從此小水鄉不再有河,這個地方又該叫什么呢?</br> 小水鄉的人,又該叫做什么地方的人呢?</br> 但是,小水鄉的河從沒有枯竭過,小水鄉的其他人,也從來不會去想這樣的問題。</br> 他們生在這里,便理所當然地一輩子住在這里,從不考慮小水鄉會變化,也不考慮更名換姓的事。</br> 小水鄉的人,說懶也不懶,畢竟這里的民俗不養懶漢,若是有誰想要靠偷瓜摸棗過活,一準會被趕出去。</br> 但要說多么勤勞,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算不上的。</br> 晉琺記得,在小水鄉有許多人家,門外掛著許多半新不舊的桃符、模樣簡陋的剪紙,這都是他們打算拿去集市賣的。</br> 在集市上,這種東西最好賣,只要說兩句好話,一直跟著人不放,總有心善的,或者不耐煩糾纏的,會從他們手中把這些跟精致沒有一絲關系的東西買了去。</br> 小水鄉很多人以此為生。</br> 晉琺以前住的樊家,也是如此。</br> 但有一戶人家,格外不同。</br> 晉琺從很久以前,很小的時候,就對樓家感到好奇。</br> 大早起來,其他人的屋門都半開半關著,唯有樓家的大門,是全敞開著。</br> 直到晌午,還有許多人家的門扉開一半,合一半,像曬蔫兒了的麥葉,快要枯死似的搖搖晃晃,偶爾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主人家大約就是在屋里躲懶,或者,在榻上賴著還沒起來。</br> 可樓家的爐灶往往已經在此時燃起來了,煙囪往外排著噴香的、誘人的氣味,漆紅的大門,緊實的土墻,這幅畫面大約成了小水村許多孩童幻想中神秘又向往的“仙境”。</br> 樓家的房子,跟他們家的房子那么不同,整潔,漂亮,也看不出哪里華貴,卻永遠散發著熱鬧溫暖的煙火氣。</br> 很多人都偷偷想過,如果能當樓家的小孩,就好了。</br> 晉琺也這么想過。</br> 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包上,偷偷朝下看著樓家的屋頂。</br> 晉琺從小比別人要聰明,他分辨得出來,樓家不僅有主屋、禽舍,還有一間干凈的倉房。</br> 那倉房管得很緊,只有鑰匙才能出入,大約,是樓家最安全的所在。</br> 有一次,晉琺又咬著草根跑到山包上去發呆,卻冷不丁撞見了樓家的男主人。</br> 他仰頭看著那人,居然心虛,發怕,因為他心中偷偷幻想過無數次在對方家里生活的情形。這當然是很不禮貌的。</br> 可那人很和善。他發現了晉琺,就低頭朝他笑笑,拄著手杖頗有些為難地往山上爬。</br> 晉琺回頭看了看,一只母雞咯咯叫著,被困在樹杈間,徒勞地拍打著翅膀。</br> 原來他是來尋自家母雞的。</br> 晉琺爬樹很輕松,三兩下爬上去,將那只母雞逮了下來,交到樓家主人的手里。</br> 那溫和寬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說:“謝謝你啊,你也是小水鄉的孩子吧,叫我樓叔就好啦。”</br> 樓叔。這個人似乎身上自帶著一種安全溫暖的氣息,晉琺看著他走遠,仿佛那股氣息也跟著消失了。</br> 以至于晉琺被爹拎著棍子追得到處跑,逃到胸口發悶,喉嚨腥甜,喘得上不來氣時,已經無法思考的腦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記憶里那個紅漆門,土磚墻的糧倉。</br> 他拔腿往那邊跑,門居然朝他打開著,那一刻晉琺簡直覺得自己是被庇佑著的,拼命沖進里面去。</br> 他人小個子矮,在谷堆的遮擋下,滾進門里,也沒被人發覺。</br> 就是在那時,他見到了樓云屏。</br> 這才是真真正正樓家的孩子,瓷一樣的皮膚,眼淚大顆大顆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經過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潤,小臉圓圓的,在黑暗的谷倉里,像一枚小小的圓月亮。</br> 她的手腕,腳踝,都圓潤潤的,各自掛著兩個銀圈子。</br> 銀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長命百歲的,晉琺知道。</br> 他從沒戴過,但聽人說過,這種銀圈子是給剛生下來的小孩子才戴的,畢竟,孩子長大以后,身量長得快,之前戴的銀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br> 可是她身上的銀圈子都是剛剛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換。</br> 這么大了,手腳都還套著銀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br> 晉琺有些不大敢看她。</br> 可是后來,卻忍不住地偷偷跟著她。</br> 就像曾經躲在山包上看樓家的谷堆一樣,晉琺偷偷地跟在樓云屏的身后,看她笨笨地爬樹,喂小雞,躲在樹蔭底下睡覺時,蝴蝶停在她的鼻尖。</br> 晉琺凝望著她,察覺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時得不到的新鮮樂趣。</br> 她從沒有發現自己,晉琺也從來不敢靠近。</br> 她是生下來就幸福的人,是飽受關愛的人,和他這種人,晉琺總隱隱覺得,是不一樣的。</br> 他曾經花整整一個下午來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這么多的疼愛,但樓云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br> 他喜歡看她笨而無畏的樣子,卻又害怕看。</br> 他覺得,她就好像月亮,會映照出他所有貧瘠而掙扎不脫的樣子。</br> 直到有一次,晉琺跟著她,卻看見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br> 兩人不知道在說什么,嘰嘰喳喳,臉頰都被曬得紅紅的,有說有笑,并肩走在田埂上。</br> 那一瞬間,晉琺胸腔里涌上一股極難克制的酸澀味。</br>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里還沒腌好的酸角,酸得頰酸耳脹,又被娘給當場逮住,打得渾身發疼。</br> 田小二,憑什么?</br> 田小二家比他家還要窮,而且田小二還長得丑。</br> 晉琺回去翻來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著樓云屏,手里捏著一片薄薄的石子。</br> 等樓云屏終于走到河邊,打算挽起褲腳下水摸魚,晉琺便伺機沖上去。</br> 他看了樓云屏一眼,舉起手里的石子……打了個水漂。</br> 那片石子好像長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劃了一道彎曲的線,一共彈出十五個漣漪。</br> 他聽見樓云屏驚呆的吸氣聲。</br> 晉琺嘴角忍不住露出一個竊喜的笑容。</br>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邊,他當然也可以。</br> 他還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緊,畢竟,他會打水漂。</br> 從那天開始,他正式成了樓云屏的跟班。</br> 當他發現,樓云屏和田小二說話,只是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時候,晉琺就包了那一整個夏天的蟋蟀、蝌蚪,還有蟬。</br> 樓云屏再也不用爬樹,因為晉琺會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過來送給她。</br> 晚上,樓云屏分給晉琺和田小二一人一塊糖,三個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吹晚風看星星。</br> 晉琺斜眼看著田小二,覺得現在既用不著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著田小二干別的,不知道他為什么還在這里。</br> 但是樓云屏不準他把田小二趕走,因為樓云屏說,他們是朋友。</br> 蛙聲陣陣,晉琺躺在身后的地上,后腦枕著疊起來的手心。</br> 朋友。</br> 他忽然不想在樓云屏身邊僅僅當一個朋友。</br> 作者有話要說:先發一章還有一章白天補么么嘰</br> 感謝在2021082423:43:342021082623:17: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br>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珞宇菌1個;</br>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ye1個;</br>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珞宇菌101瓶;迷嗷50瓶;社畜一只20瓶;終日向人多蘊藉、我的天、莫北向南、冉冉10瓶;白家帝姬的伴生石5瓶;睡個懶覺4瓶;33、龐加萊重現定理3瓶;倚石為枕、四月是斯越、艾拉拉2瓶;安得廣廈千萬間、一只團子呀、life、親愛的好哥哥1瓶;</br>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