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瑤影只要養她自己一個人,現在變成要養兩個人,每天早出晚歸,在外面待的時間越來越長。</br> 一開始白靡決定跟瑤影回來住的時候,其實在心里偷偷地憂慮過,這個女人會不會很煩人,會不會天天纏著他,像個癡兒一般。</br> 可是現在,瑤影老是往外跑,他又開始不高興,她為什么把他帶回來,又晾在一邊不管他。</br> 不過瑤影也不是沒有休息的時候。</br> 空閑的日子,她喜歡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白靡本來在屋子里待得好好的,也忍不住走出去,坐到她旁邊。</br> 他和瑤影玩彈珠。</br> 先劃一條線,誰彈得離線最近,就算勝。</br> 和白靡玩這個,瑤影百戰百輸。</br> 輸到后面瑤影不肯玩了,趴在石桌上編草蟈蟈,專注地搓著手里的草繩。</br> 白靡得不到她的注意,又開始覺得無聊得發慌,挫敗地皺起眉,在旁邊獨自彈珠子,練習如何放水。</br> 彈了一會兒,白靡聽到一陣輕快的“嘟嘟嘟”。</br> 他轉頭看過去。</br> 瑤影渾然不覺,圓潤潤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手里的草繩,懶得整個人都趴在了石桌上,下巴磕著桌面,嘴巴嘟著,雙頰微微鼓起,自顧自地哼著亂七八糟的曲調:“嘟嘟嘟~”</br> 白靡瞇著眼瞧她。</br> 瑤影:“嘟嘟嘟——”</br> 白靡忍了忍,才沒笑出聲,喊她:“瑤影。”</br> 瑤影:“嘟?”</br> 瑤影偏過頭來疑問地看向他,白靡真沒撐住,笑得止不住。</br> 他也不知道為何會那么開心,就是覺得看著她就有趣,看著她便想笑,如果能一直看見她,就好像挺好的。</br> “瑤瑤?!彼咝σ宦?,兀自低低地改了稱呼。</br> 她其實是個幼稚鬼吧,若不問年紀,肯定以為她比他要小的。</br> 瑤瑤,這個名字才適合她。</br> 瑤影不滿,白靡扯開話題:“你每天就這樣在家吧,我們一起?!?lt;/br> “那怎么行。”瑤影搖頭,“要養家的啊。”</br> “我來養啊。”白靡脫口而出。</br> 他以前從沒擔心過錢的事情,畢竟他的藥和,哪一樣都是千金難求。</br> 瑤影哼哼地笑,“你哪里有錢。對了,我之前付給你的錢,那是你賺的所有錢了吧?!?lt;/br> 瑤影是說她在破廟里付給他買命的碎銀。</br> 白靡難得覺得窘迫。</br> 瑤影說得對,他現在確實沒有錢。就連瑤影之前給他的所有錢,他也早已買藥材花光了。</br> “以后?!彼樣樀馈?lt;/br> 等解決了所有麻煩的以后,他不用再躲藏,他可以讓瑤影知道,銀錢而已,他想要的話,取之不竭,他們在一起,根本不需要擔心銀子的事。</br> 又過了些日子,雨季開始了。</br> 雨水在樹葉上數豆子,噼噼啪啪,濕潤的云層罩在山林上,像永遠也散不開。</br> 天光透出一半,像是還沒天亮,又像是臨近傍晚快要天黑的昏黑。</br> 但瑤影已經出門了。</br> 白靡翻身從床上爬坐起來,圍著小小的木屋轉了一圈,找不到瑤影的蹤跡。</br> 今天的雨應該不會停了,她只穿了一身斗笠,也不知道會不會淋透。</br> 白靡抓起雨傘出門,剛拉開門,大雨就瓢潑似的灌進來,白靡皺了皺眉,撐開傘走進砸出重重水霧的雨中。</br> 他循著瑤影常走的那條路,一路往前找著瑤影的身影。</br> 白靡摸了摸鼻尖。</br> 他才不是在擔心誰,只是一個人在屋里待著實在太悶了。</br> 也不知道這么大的雨她會跑到哪里去,白靡腳程也不慢,卻居然走了許久都沒找到人。</br> 白靡忍不住在一塊大石頭邊停了停,環顧四周,疑心是自己看漏了,余光瞥過一棵大槐樹,視線在上面多停留了一瞬。</br> 榕樹上有一枚小小的鐵鏢。</br> 看上去很不起眼,哪怕走近看也像是一個尋常鐵釘,或是射偏的箭矢留下的痕跡,但是被雨打濕后,反射出陣陣冷光,白靡一眼便認了出來。</br> 那是“臧羽”的標志。</br> 臧羽是一支西南的殺手組織,也是一直在找著他下落的那些人。</br> 白靡咬了咬牙關。</br> 他知道臧羽絕不會放棄,也知道在這個小山林里躲著絕對不是長久之計,但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有些,太快了。</br> 臧羽留過鏢的地方,都在他們的監視范圍內,白靡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停住了一瞬。</br> 他腳下被叢草遮掩得隱隱約約的小路,蜿蜒著伸向遠方,那是瑤影常走的路。</br> 一瞬過后,白靡足尖轉動,走向朝另一片山林。</br> 白靡離開后沒多久,濕漉漉的草叢上被踩出幾個深深淺淺的腳印,迅速追著他的方向而去。</br> 瑤影從山上下來,經過那塊大石頭,手撐在石頭上一路滑下,跳到平地上。</br> 她抬手扶了扶斗笠,雨水成珠串被搖下來,瑤影背著收獲滿滿的竹簍,往家走。</br> 刀劍相交的廝殺拼搏聲掩在山林里,雨里。</br> 瑤影在屋檐下給小黃擦鼻子,搬來小木凳坐在門口,風已經停了,雨水直直地垂落,在不遠處的地面濺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br> 血匯成的細流從草地上流過,又迅速被暴雨沖散。</br> 小黃靠著瑤影的木凳睡著了,夢里還輕輕地動著爪子,好像在追逐什么獵物,瑤影笑了一聲,握住它的前爪。</br> 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力不從心地掙扎,白衣被洞穿,又重新染上血,比瀕死的那日更要慘烈。</br> 瑤影重新戴上了斗笠,在附近到處尋找。</br> 小白不愛出門,他對什么事都不上心,為什么今天會不在家?</br> 他的傷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也能自如地行動,會不會,他其實不愿意留在這里,已經離開了?</br> 他如果想走的話,她是怎么都找不到的。</br> 瑤影腿上沾滿了泥漬,在大雨里險些摔倒,直到走到雨停,走到黃昏,天徹底黑了下來,瑤影也沒有找到他。</br> 她慢騰騰地回了家,穿著濕透的衣裳,無言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br> 連續下了幾日的雨,終于在這個夜晚晴了。</br> 空氣變得涼爽,天幕中沉甸甸的云漸漸散開,直到深夜,露出了皎潔的月。</br> 瑤影抱著膝蓋,固執地依舊坐在門口,守著院子,等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br> 終于,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再次出現在了門外的小道上,月輝璨然,覆滿全身。</br> 他步伐悠悠,身上白衣簇新,臉上帶著笑容,像每一個勝券在握、最擅長玩弄人心的人。</br> 但瑤影看著他的雙眸還是驟然亮了起來。</br> 瑤影毫不掩飾的喜悅和歡欣,像是愚蠢的獵物,把最柔軟的肚腹袒露在人前,清楚地告訴對方: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原諒你。</br> 白靡走得很慢,迎著瑤影的目光,他呼吸有幾分急促。</br> 如果仔細去看,會發現他的笑容有些勉強,這讓他的表情看起來有幾分扭曲,像是藏著沉甸甸的心事,但瑤影并沒有發現。</br> “為什么等我?”他問,“你已經離不開我了,是嗎?!?lt;/br> 瑤影的笑容頓住,不確定地回落下去。</br> 她抿抿唇,低下去的雙眸中似乎閃過一絲難堪。</br> 沒有人愿意被這樣直白地揭穿心思,尤其是心中最深切的渴望。</br> 白靡彎下腰,眉間微微皺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哪里傳來的疼痛,但很快又松開。</br>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瑤影,那雙淺色的雙眼定定看著她,似乎有些復雜,又似乎只是好奇。</br> “你,已經愛上我了啊?!?lt;/br> 他的語調很輕,輕得聽起來很得意。</br> “有一種藥,對我來說很重要。”白靡說著,頓了頓。</br> 如果不是被臧羽找到,差點死在山里,他還可以拖時間想想別的辦法。</br> 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br> “要用上你的心頭血。既然你愛我,應該不會怪我吧?”</br> 瑤影茫然地揚起雙眸,好像還在試圖理解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接著就覺得胸口一陣冰涼。</br> 她脖頸僵硬,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瞬間抽干,只勉強低頭,在搖晃的虛影中看到,白靡破開她的胸膛,攥住她的心臟,在她眼前挖了出來。</br> 很奇怪,并不痛。</br> 只是這場景詭異得過分。</br> 瑤影的眼中依然是茫然,疑惑,還有無窮盡的空白。</br> 她定格在了那個坐著等他的姿勢,雙手放在膝上,仰頭看著他,眼神好像在問,你為什么傷害我。</br> 白靡對上她的目光,忍不住避開。</br> 屋里的小黃聽見白靡回來,搖著尾巴出來迎接,可是看到瑤影的血,立刻汪汪大叫起來。</br> “噓、噓?!卑酌乙贿呅⌒囊硪淼赝幱暗男厍焕镒⑷敕?,把她攬在懷里,一邊還分神安撫著小黃。</br> 他跪在地上,讓瑤影躺在他的雙膝上。</br> 動作間,背上數道傷口滲出的血又弄臟了這身新衣,看來等會兒得在瑤影醒來之前再去換一次了。</br> 小黃嚇得瘋了一般大叫,一會兒呲牙想要撲上去咬白靡一口,一會兒爪子抵著地面抓撓,似乎在懷疑它是不是弄錯了。</br> “沒事的,這是比干符。”白靡嘆了一口氣,好像在數落不懂事的土狗,但語氣比平時要輕柔不少,“比干挖心而不死,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瑤瑤就能醒來啦?!?lt;/br> 比干喝下符水,被紂王挖去心臟,要尋一人,問他,挖心能不能活。</br> 只要那人答,能,比干就可以無心而活。</br> 比干運氣不好,碰到的那人說,不能,比干就死了。</br> 可是瑤瑤不會的。</br> 瑤瑤一睜眼就能看到他,只要他問瑤瑤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她答對了,她就什么事都不會有。</br> 白靡小心翼翼地將符水灌進去,一滴也沒有漏出來。</br> 接著用藥草封住瑤影的胸口,讓她不再流血。</br> 他輕輕觸摸著瑤影的臉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計時。</br> 但瑤影失去光澤的目光始終沒有任何變化。</br> 她望著天,沒有呼吸。</br> 白靡皺了皺眉,想了想,小聲地催促她。</br> “快醒來呀?!?lt;/br> 瑤影沒有動。</br> 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了。</br> 白靡凝著她,好一會兒,忽然好像明白過來什么似的,甜甜地笑了一下。</br> “我知道了,你已經醒了,故意嚇唬我呢?!?lt;/br> “你也有點壞心思的,對吧?”</br> 白靡笑出了酒窩,甜甜道:“好吧,既然你已經醒了,那我要問你問題了,你如實答噢。”</br> “瑤瑤,你喜歡我,對吧?”</br> 瑤影沒有回答。</br> 她躺在白靡的腿上,依然望著天,白靡捧著她的臉,讓她看著自己,她就乖順地“看”著白靡。</br> 那雙圓潤的清透的眼睛里,還在問:你為什么傷害我。</br> 白靡怔愣了一會兒。</br> 他突然伸出手,抹開瑤影胸膛上涂著的藥草,里面的血已經不再流了。</br> 白靡的蠱術萬中無一,從來沒有失手的時候。</br> 可是卻對瑤影失效了。</br> 白靡臉上出現了顯而易見的慌亂,伸手去捧那顆心臟,試圖把它放回瑤影的胸腔里。</br> 可是現在哪里還來得及?</br> 瑤影已經死了,不會再起來回答他的問題,她的心臟也已經停止了跳動,這下,成了真正合適的藥材了。</br> 白靡忽然爬起來,把瑤影抱進里屋,瑤影的身體被搬動,手里的東西掉出來,是她為他編的草蟈蟈。</br>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藥草接連喂進瑤影的嘴里,可是瑤影的身體還是在變得僵硬,皮膚變得青黑。</br> 白靡很害怕,他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他還覺得很冷,想要蜷縮在一起,他死死咬住嘴唇忍著,眼淚不斷地涌出來。</br> 以前他嘲笑那些遇事哭泣的人,哭能解決什么問題?可現在,他不敢顫抖,害怕雙手抱不穩瑤影,不敢害怕,害怕錯過什么能救回瑤影的方法。</br> 原來他也是個只會哭的廢物。</br> 他終于想起了“歸合”。</br> 白靡立刻取紙,畫符,生火,燒水,徒手挖出自己的雙眼,放進鍋中一同煉化。</br> 他摸索著,把煉出來的東西吹涼,喂給瑤影。</br> 瑤影的尸體上,不祥的青黑色緩緩褪去,軀體變得柔軟,恢復了活人一般的模樣。</br> “歸合”在南疆也是禁術。人死之后,巫者將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舍棄給她,就能和她一起死去,能夠指引她轉世的所在。</br> 他挖下眼睛,替他尋找著瑤影的方向。</br> 他找到了,可瑤影好像,再也不愿意喜歡他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