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宇定定地坐在原處,眸底被蒙上了一層陰翳。</br> 淺淡的日光從檻窗格心里漏下來,一縷縷照著空中游動的浮塵。</br> 縹緲,細小,容易消失。</br> 原來這就是“過往”。</br> 沈瑞宇怔怔坐了好一會兒,香灰燒盡,落在壇中。</br> 他無言地站起來,好似渾身力道都被卸去,踉踉蹌蹌地往門外走。</br> 謝菱蹙了蹙眉。</br> 她腦海中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如同瞬間掠過的光影,若不抓住,便會在下一刻逝去。</br> 謝菱下意識地牢牢攥住了那片光影。</br> “沈大人。”她忽然出聲留他,彼時沈瑞宇已經走到了門外。</br> 沈瑞宇慢慢地回頭,目光慘然,渾身彌漫著痛意。</br> “我雖然,并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但我記得,她直到最后也只希望你能獲得衷心的幸福。”</br> “那些細枝末節,只是過眼云煙,你也像我一樣忘了吧。”</br> 沈瑞宇喉中震顫,眸底折射出淺淚的光亮,在他來得及說出什么之前,門扉已在他面前緩緩合上。</br> -</br> 七日很快過去。</br> 謝菱這一覺睡得特別沉,當她恢復意識的時候,耳邊朦朦朧朧聽見銀勺刮在瓷杯壁上的聲音。</br> 微涼的勺子遞到唇邊時,謝菱很配合地將藥咽了下去。</br> 等了一陣子,謝菱張開唇,啞聲喚:“岑冥翳。”</br> 身邊的人動作一頓。</br> 謝菱深呼吸了一下,又低低叫了一聲他的名字。</br> “我知道是你。”</br> 身旁那人依舊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謝菱唇邊遞上來一顆藥丸。</br> 這是她之前沒沒遇到過的情況,謝菱猶豫了很短的時間,便張開嘴將藥丸咬碎吞咽下去。</br> 這一回,她渾身的力氣恢復得很快。</br> 就像身上壓著的重石被挪開,謝菱睜開眼,立刻轉過眸光,看向旁邊。</br> 仍然是在上次同樣的房間,也是同樣的陳設。</br> 岑冥翳就坐在她身邊,床幔遮下來的陰影罩住他的臉,只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在影子中發亮,如同擁有夜視能力的強大猛禽,在注視著自己唯一的目標。</br> 房間里沒有其他人。</br> 岑冥翳緩緩靠近,雙手撐在謝菱的身側,將她禁錮在床和他之間。</br> 謝菱看著他,喃喃地說:“我知道是你。我也知道……你是故意讓我知道的。”</br> 看到屋子里沒有其他人,謝菱便明白了過來。</br> 岑冥翳沒有打算再掩飾了。</br> 岑冥翳慢慢地俯下身,謝菱屏住呼吸,還以為他要做什么,他卻是將側臉靠在了謝菱柔軟的腹部,像是想要找個地方休息一般。</br> 他將鼻尖抵在謝菱衣服的皺褶上,用力地嗅著,他的胸膛硬邦邦的,又有堅實熱燙的韌度,抵住謝菱。</br> 雙臂從謝菱的腰下穿過,緊緊地摟著她。</br> 謝菱下意識地繃緊了呼吸,連脊背上都有些微的顫栗。</br> 這感覺太像一只猛獸趴在自己最柔軟的腹腔上,哪怕明知道他不會伸出爪子,卻也避不開本能的緊張。</br> 用力地深吸氣許久,岑冥翳臉上的疲色終于消退些許。</br> “抱歉。”他的聲音還是很低醇,順著胸膛的共振傳上來,纏繞在謝菱的周圍。“我最近,不是很能控制自己,所以沒有去見你。”</br> 謝菱感受到了,他的失控在進一步惡化。</br> 他擁抱的力度霸道又偏執,眼尾也有許久沒休息好熬出來的微紅。</br> 仿佛他的本質正在一層層地突破他身體的束縛,如同一只巨龍在他體內張開了雙翼。</br> 但他還是很有禮貌。</br> 這種反差,讓謝菱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br> 他的氣息一刻不停地侵犯著謝菱身周的空間,謝菱漸漸也覺得有點熱。</br> 她下意識地想動一動身子,換個姿勢,這點小小的動靜卻立刻被岑冥翳鎮壓住,他警惕地再度收緊謝菱的腰際,力道帶著不容掙脫的強悍。</br> 一邊束縛她的同時,岑冥翳又趴在她肚子上揚起眸,瞳眸深深地看著謝菱,眼角微紅,小聲地又說了一遍:“對不起。”</br> “……”</br> 謝菱甚至來不及責怪他。</br> 她有太多問題要問岑冥翳了。</br> 他為什么匿名給自己寫信,是通過什么方法把她帶到這里,他現在到底在做什么,為什么現在朝堂中針對他的人越來越多……</br> 她盯著岑冥翳的腦袋。</br> 他沒有束發,烏發濃密柔軟地鋪灑在榻上。</br> 他眷戀地靠著,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雙眸很黑。</br> 謝菱忽然不太想問那些問題了,以后再問也來得及。</br> “沒有時間了。”岑冥翳忽然開口,低聲說。</br> “什么?”</br> “你要離開這里。”岑冥翳凝視著謝菱,“離開京城。”</br> 謝菱嚇了一跳。</br> “離開京城?”</br> 她只想過出宮,卻沒想過還需要離開京城。</br> “是。”岑冥翳拿出一塊令牌,塞進謝菱手里。</br> 謝菱翻手拿過來看,上面刻著一個“冥”字。</br> “離開京城,到很遠的地方去,越遠越好。”岑冥翳合上她的五指,和她一起握著那塊令牌,“我名下有許多鋪子,遍布金朝大大小小的城鎮,你拿著這塊令牌,不用帶盤纏。”</br> 謝菱覺得手心的令牌發燙,扎手。</br> 岑冥翳說出這番話,定然不是突如其來的,他肯定已經計劃了很久了。</br> “為什么?”謝菱快速地問,“發生什么事了,非要離開京城不可?”</br> “這里很快就要亂了。”岑冥翳隔著衣裙,在謝菱的腹部吻了一下,抬起身子慢慢地靠上來,抵著謝菱的額頭,眼眸深邃得看不透,“只有讓菱菱先去別的地方,我才安心。”</br> “岑冥翳,”謝菱一陣慌亂,“你真的要去爭東宮之位?”</br> “我不要那個。”岑冥翳輕輕地咬了會兒謝菱的鼻尖,好像大半心神都放在親昵上,只分出小半心思來回答謝菱的問題,“但也不能讓岑明覲稱帝。”</br> 岑明覲,是四皇子的名諱。</br> “否則,一切都會終結。”</br> “原本我不在意,可是現在,”岑冥翳笑了笑,指尖卷著謝菱的鬢發,“菱菱答應嫁我,我不能讓它滅亡。”</br> 滅亡,是說什么?</br> 這個王朝?</br> 謝菱還想再問,門外卻被敲響。</br> 只敲了三下,兩急一緩。</br> 岑冥翳撐起身子,站在床邊整理衣襟。</br> 謝菱也忍不住爬坐起來,伸手去拉岑冥翳的衣擺。</br> 他回過頭,唇邊帶著笑意,牽住她的手,好似什么都沒有發生一般。</br> “等我。”</br> 謝菱這一等就等到了子夜。</br> -</br> 子夜,京畿中的旅舍四下安靜,唯有一道人影行色匆匆。</br> 是那位收拾了包袱行囊的李統領。</br> 他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他原先侍奉的將軍從京中回軍后便暴斃猝死,絕不是意外。</br> 軍中一定出了問題。</br> 他若是現在回去,聯合幾位將軍生前的親信提高戒備,或許還有轉圜之地。</br> 在宮中,他看到了那么多不該看的,若是再不離開,孤身一人在此,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去。</br> 李統領不敢再耽擱,一路疾走到僻靜處,跨上白日偷偷藏在這里的快馬,逃命一般飛奔出城。</br> 深夜,宮中還亮著燈。</br> 燈燭飄搖,宮女拿來燈罩護住。</br> 燭影之中,衣擺上繡滿龍紋的四皇子坐在堂上,聽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稟報。</br> “那李統領已經離開城門,想必過幾日便能抵達鹿城了。”</br> “好,好得很。”四皇子愉悅道,“那日該讓他看的,可都讓他看見了?”</br> “看見了,嚇得不輕。想必再過幾日,邊境便滿是瘋皇的流言。”</br> “還不夠。父皇那邊,可有什么動向?”</br> “今日又拿那些瑞人取了一回血,不過,陛下說這回的丹藥沒有上次效果好,疑心是這些瑞人不中用了。”</br> “上回,殿下您在陛下身邊提起的南疆蠱女,陛下其實很感興趣,這幾日又在念叨著。”</br> “那就再加把火候。”四皇子嘖了一聲,不滿道,“禁軍被父皇養了這么些年,全養廢了,找一個蠱女之子都找不到,父皇是何等猾的心性,沒親眼見到人,又如何會確信。”</br> “不過,禁軍一再派出去,找蠱女之子的消息,多多少少漏了出去,該知道的人,也已經都知道了。”小太監嗓音輕柔,掐著尖尖細細的聲音回稟。</br> 四皇子哼笑一聲,指尖圈起,彈了彈衣擺。</br> “那就再等幾日罷。”</br> -</br> 半夜下起了雨。</br> 高大身影披著玄色斗篷,從雨中大步走來,冷雨啪嗒嗒砸在他的兜帽上。</br> 游廊中燈火被飄雨澆滅了,他走進來,如同黑影融入夜中,無人察覺。</br> 除了一柄折射著銀光的劍。</br>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劍身上,錚然作響,劍刃抵在脖頸處。</br> 他穩然不動,抬手摘下了兜帽,露出被雨水打濕、更顯挺俊的眉眼。</br> “三殿下。”徐長索執著劍,聲音壓得沉沉的,“謝菱在何處。”</br> 岑冥翳直視著徐長索。</br> 后者冰冷的目光中有敵視,有焦慮,有悔恨。</br> 他很在乎謝菱。</br> 岑冥翳似乎絲毫察覺不到頸邊抵著的劍尖,卻是反過來問了徐長索一句。</br> “你很想保護她?”</br> 徐長索擰眉,手中握劍握得更緊。</br> “自然。”</br> 他打探來的消息不全。</br> 不僅僅是那安神湯有問題,連瑞人房中的香爐也有問題。</br> 從七日前開始,錦衣衛就被限制在宮中的行動,徐長索千方百計打聽,也只聽到少許消息,說瑞人被成批帶走,又被成批送回。</br> 今日徐長索褪下飛魚服,換上夜行衣,冒死潛伏在祥熠院外,卻被他認出,謝菱房中的人,并非是謝菱。</br> 徐長索被焦慮的螞蟻爬滿了心臟,找了幾個時辰,才順著線索,加上猜測,找到了三皇子這里來。</br> 岑冥翳卻又問了一句。</br> “那你為何,不從一開始便護好她?”</br> 聽到這意有所指的話,徐長索愣住,眸中逐漸滲出錯愕。</br> 那一回,在鹿霞山上,謝菱在帳內褪下鞋襪換藥,三皇子將他叫到帳外,也說了一句相似的話。</br> 后來謝菱還問他,三皇子對他說了什么。</br> 當時他沒有在意。</br> 那時三皇子對他說,若是要看一個人,便好好兒地看。</br> 徐長索的劍尖抖顫,最終失力地墜落下來。</br> 他沒有好好兒地看護住趙綿綿,現在對謝菱亦是如此。</br> 徐長索失神地拄著劍,艱難半立著。</br> 可三皇子,為什么會知道趙綿綿與謝菱的關系?</br> “你為何……會知道?”徐長索咬牙,失聲地問。</br> 是不是謝菱告訴他的?</br> 徐長索甚至還想問,謝菱是如何提起這件事的,徐長索想知道,她是怎樣回憶他,這都是他不敢、也無法當面問謝菱的事。</br> 可岑冥翳只是無言地瞥了他一眼,重新戴上兜帽,漠然離開。</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