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世間可能有千萬種名字。</br> 而那個名字對岑冥翳來說,之前叫做，“玉匣”。</br> 岑冥翳過目不忘，能記得所有他曾經歷過的事。</br> 他的記憶就如同一座恢弘無邊的宮殿，能隨時隨地取出需要的片段。</br> 但這個片段,從前并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中。</br> 他在黑暗中仔細咀嚼著那段多出來的回憶。</br> 回憶中的那個“自己”,的的確確是他。他能回想起來每一個細節,就跟其它的回憶沒有區別。</br> 可是它是突然降臨的。</br> 這種感覺很奇特,好似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生多出了一條岔路，而那岔路的盡頭，有一個從未見過卻熟悉無比的人。</br> 趙綿綿，大金朝確實有一個這樣的小郡主，但是年紀輕輕便被流放,死在了尼姑庵中。</br> 他遇見的那個小郡主,是同一個人嗎？</br> 岑冥翳掌握過大金每一個與皇族沾邊的人的信息，自然也知道這位郡主,只是從未見過。</br> 可是他回憶中的那人,卻無論如何也與那個郡主聯系到一起。</br> 他一遍遍地想著那個小郡主，試圖尋找出她的更多蹤跡，最后卻直覺一般,在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名字。</br> 玉匣。</br>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br> 岑冥翳對自己的記憶有著絕對的自信，因為這是一種疾病,如跗骨之蛆，不可拔除。</br> 別人可以忘掉糟糕的回憶，可以忘記自己曾做過的傻事，可以忘記自己曾經收到受到的傷害。</br> 其他人像是一塊軟泥,一開始干凈平整,后來可能磕了碰了,壞了一點，但捏一捏還是能恢復嶄新的模樣。</br> 岑冥翳不是。</br> 他是一塊石頭，所有在他身上留下過痕跡的東西都永遠不會消失。</br> 岑冥翳曾經見過一個小孩，被父母丟棄在荒野之外，撕心裂肺地啼哭，后來那對夫妻或許后悔，又把小孩找回，抱在懷中拍撫勸哄。</br> 小孩立刻就停止了痛哭，他的父母回來了，他忘記了悲哀，重新變得幸福。這一刻的幸福，可以讓過去那一刻的痛苦不算數。</br> 岑冥翳很羨慕。</br> 他做不到這一點，他被迫記得所有的事情，一個也不能舍棄。</br> 但被玉匣牽在手中的那時，他好像也變成了一塊未成形的陶土，可以被她抹去劃痕，隨意被她捏成其它的形狀。</br> 對于這段記憶中的趙綿綿，他也是同樣的感覺。</br> 從不會出差錯的記憶在她身上出了差錯。</br> 從沒有感受過幸福的人在她身上感到了幸福。</br> 除了神跡，岑冥翳找不到別的解釋。</br> 那一次，岑冥翳終于還是從黑暗中撐了過來。</br> 神在世間，可能有千萬種名字，也可能有千萬種模樣。</br> 他要去找神，盡管神只在世間短暫地停留。</br> -</br> 第一份要抄寫的經書送到了謝菱房中。</br> 謝菱懶懶地半睜著眸，打量那份經書。</br> 她是一個不會對著佛像許愿的人，又怎會虔心抄經。</br> 如果環生在這里，她一定會叫環生替她寫，可此時環生不在。</br> 謝菱沮喪地嘆了口氣，趴在桌上，像個懶得做作業的壞學生。</br> 經書倒不長，就是抄起來枯燥無味。</br> 謝菱寫了兩個字，就開始跑神，瞄到一旁蹦來蹦去的兔子。</br> 她把布丁抱到桌面上來，一邊擼兔子，一邊又寫了兩個字。</br> 心思實在不集中，謝菱起了壞主意，抬起一只兔子爪爪，想把筆桿夾進去。</br> 布丁黑色的圓溜溜的眼睛漠然地盯著她。</br> 謝菱：“唉?！?lt;/br> 她最終還是自己敷衍地抄完了那份經書。</br> 門外有人等候，抄完之后就要把經書收走，統一送到那位懷著龍嗣的娘娘院子里去。</br> 謝菱拿著書冊，呼呼吹干，拎起裙擺站起來，朝屋外走去。</br> 站在院子里收經書的，是錦衣衛。</br> 身為指揮使的徐長索也在其中，懷里抱著劍，長身玉立，沉默地站在一旁。</br> 他看著謝菱從遠處走來，圍著披風，身形纖瘦，秋風經過她的裙擺，在宮墻下蕩開。</br> 趙綿綿。</br> 徐長索忽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好似他眼中的謝菱生來就屬于這里。</br> 她與宮中的景色如此相配，富貴、嬌慣、柔軟，趙綿綿如果還活著，也就是這般模樣。</br> 徐長索無聲地凝視著她，眼中翻涌著越來越難以壓抑的情緒。</br> 冷風瑟瑟，謝菱縮了縮脖子，朝桌臺前走去。</br> “這是我的?！?lt;/br> 她把經書交給一個看起來年紀輕一點的錦衣衛。</br> 那錦衣衛一板一眼地接過，要收進旁邊的織袋里。</br> 另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把那本拓抄版攔了下來。</br> 謝菱抬眸，是徐長索。</br> 徐長索拿過那份經書，翻開要看。</br> 謝菱唰地伸手按住。</br> 徐長索也抬起眸來看她，黑黑的眼睛深沉如潭：“做什么？”</br> 謝菱愕然看著他：“你做什么，才對?！?lt;/br> 徐長索似乎隱晦地笑了一下，目光閃爍著說：“偶爾要抽查抄寫的內容。”</br> 謝菱面露痛苦之色：“不檢查我的，不行嗎？”</br> “不行?！毙扉L索拒絕，翻開了謝菱的拓抄本。</br> 整張紙上都是小雞踩過一樣的字，乍一看倒很整齊，仔細看滿是懶散的痕跡。</br> 徐長索唇角揚了揚，旁邊那個年紀輕的錦衣衛沒繃住，偏頭笑出了聲。</br> 謝菱一臉糾結之色，早知道會被人公之于眾，她就好好寫了，不對，她就算好好寫也不會好看。</br> 謝菱不高興地扭頭，轉身進屋。</br> 背著人，謝菱卻開始瘋狂地頭腦風暴，回想自己當趙綿綿的時候，有沒有在徐長索面前寫過字。</br> 想不起來，謝菱輕輕皺了皺眉。</br> 不過好在她從小就不練字，寫字的風格也常常變化，每換一個身份，她尤其注意要提防這些可能留下痕跡的細節。</br> “謝菱”這個馬甲的手寫字，也是她早早就特意調過的，應當不會被發現什么問題。</br> 徐長索將那拓抄本收進織袋，眸色深深。</br> 他確實是抱著那樣的心思，想看看謝菱的字，和趙綿綿的字是否相同。</br> 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確實有差別。</br> 不過，這點差別，不足以打消徐長索愈來愈重的懷疑。</br> 徐長索退到一旁，目光落在謝菱的那間房門口。</br> 午時過后，外面送來安神湯。</br> 謝菱正側坐在床頭翻紅繩玩，只以為是婢女，便揚聲道：“進來?！?lt;/br> 沉穩腳步聲走近，謝菱一愣，疑惑地抬起頭。</br> 是上午才見過的徐長索。</br> “徐大人？你……”</br> 謝菱話沒說完，徐長索已經把安神湯放在了桌上，伸手把門關牢。</br> 他轉眸看著謝菱，一步步地走近。</br> 謝菱下意識繃緊了脊背，莫名有些膽顫。</br> “你為何在此？”</br> 屋子并不狹小，卻也并不寬大，以徐長索的步子，五步之內，就已經走到了謝菱的床邊。</br> 高大修長的身影籠罩著她，徐長索一手按在床簾上，彎腰俯下身來。</br> 謝菱想要站起來跑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她不想和徐長索碰到，拼命地往后仰。</br> 徐長索停在了她身前，一手撐著床榻。</br> 低聲在她耳邊道：“不要喝那個湯?！?lt;/br> 湯？安神湯？</br> 謝菱倏地看向了桌上的湯碗。</br> 湯有問題。</br> 謝菱心道好險，她嫌味道清淡，上次也只嘗了一口，沒有喝完。</br> 倒也沒人強迫她喝完，只是來收碗的那個婢女看了她好幾眼，眼神怪怪的，變著法兒地勸她喝，聽得謝菱都煩了。</br> 若是天天這么勸，謝菱是怕麻煩怕啰嗦的，大約過不了多少日子，就會妥協地喝那個湯。</br> 謝菱松了一口氣，不僅是因為知道了機密，還因為——徐長索。</br> 如果徐長索突然莫名其妙靠她這么近，只是為了警告她那湯有問題，那也沒什么好害怕的。</br> 謝菱咬緊牙關，撐著自己的身子，強裝鎮定，直視著近在咫尺的徐長索道：“好。徐大人，還有什么事嗎？”</br> 她確實是有些慌了，連謝謝都忘記說，只想讓他趕緊讓開。</br> 徐長索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不僅沒有直起身讓開，還靠得越來越近。</br> 他在謝菱的耳邊，用極輕的、又無法當做聽不見的聲音喊了一句：“趙綿綿?！?lt;/br> 謝菱心中一個激靈。</br> 她知道，她很確定，這個徐長索又是在試探她，她只要像上次一樣淡定應付過去就好。</br> 謝菱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平穩道：“徐大人，你說什么？”</br> 徐長索打量著她，瘦削英挺的面容逆著光，顯得更加冷酷。</br> 他好像中邪一般，帶著一股狠勁，一股執拗，低聲道：“你敷衍我多少次了？”</br> 他身體往后撤，手卻按住謝菱的膝蓋，順著小腿一路往下。</br> 做著這樣動作的同時，徐長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謝菱，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漠然：“趙綿綿，我差點忘了，你就是個小騙子，你說的話，我怎么能相信呢?！?lt;/br> 謝菱用力踢腿，卻動彈不得，她聽著徐長索篤定的語氣，冷汗都要涔涔流下來，在腦海里用力呼喊：“系統系統系統——”</br> “我在，宿主，但這種事，我幫不了你?！?lt;/br> 謝菱瘋狂地在腦海中想著道具，竟然真的沒有一個可以用上的。</br> 她原本就脫了靴子靠坐在床邊，現在被徐長索按著小腿，一點一點拆了裹著雙足的軟布。</br> 纖巧白凈的右足暴露在空氣中，才剛剛感覺到涼意，就被徐長索的手心握住。</br> 他擺弄著謝菱的右足，露出腳心上的一粒紅痣。</br> 謝菱腦袋轟的一下。</br> 馬甲是系統生成的，彼此之間多多少少有些相似，趙綿綿和謝菱的相似，在眉眼，在腳心。</br> 謝菱腦海里又響起了滋滋聲。</br> “系統？啊啊啊你不要說話——”</br> “宿主。”系統冷靜地通報道，“第五條世界線已重新激活?！?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