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鳴煥在榻上翻了個身,拉過一旁的竹枕抱在懷中。</br> 雖然這個天氣，竹枕已經(jīng)有些太過冰冷，但剛好能調(diào)和陸鳴煥此刻隱隱發(fā)熱的臉,不叫人看出異樣。</br> 他懶洋洋的，像是閑談一般，對黎奪錦說。</br> “今天忽然有點好奇。不是我說，阿錦,你還挺能編的，上次你和我說了什么來著……”</br> 黎奪錦眸色沉了沉。</br> 他斂下眼睫，頓了頓，接過去一句。</br> “我說,我夢見我給阿鏡取名的場景。”</br> 陸鳴煥沉默下來，點點頭。</br> 黎奪錦的視線又看向了陸鳴煥，目光在陸鳴煥臉上逡巡著，像是在試探什么。</br> 冬眠多時,黎奪錦又重新隱隱露出了蛇般的銳利。</br> “還有一次,我夢見,阿鏡和你在街上騎馬，那天下著雨，你們的馬蹄踩著水,濺起水花。”</br> “咚”的一聲，陸鳴煥歪了一下,手肘砸在涼榻上。</br> 他明明坐得很穩(wěn)，卻不知為何會摔倒。手肘是脆弱的地方，砸那一下肯定痛得要命,但陸鳴煥臉色癡癡的,好似察覺不到痛。</br> “雨天……”陸鳴煥喃喃著,封存在腦海里的畫面又隨之復(fù)蘇。</br> 他不敢再聽下去，推開竹枕站起來，給黎奪錦匆匆留下一句：“我先走了。”</br> 黎奪錦看著他離開，沒有留他。</br> 目光卻是一直跟在他背上，漸漸變得顫抖。</br> 他為什么會夢見陸鳴煥和阿鏡在一起的場景？當時，他分明不在。</br> 人可以夢見自己沒看見過的過往嗎？</br> 黎奪錦已經(jīng)弄不明白了。那究竟是他自己通過阿鏡的行蹤想象的，還是……那就是真實發(fā)生過的。</br> 黎奪錦腦仁刺痛，用力抵住額角。</br> -</br> 謝家書房的燈亮著，不知謝兆寅是和誰在里面商談。</br> 謝菱忍不住走了過去，卻沒看見守衛(wèi)的家丁。</br> 她悄悄站在了墻根下。</br> 她想知道謝兆寅的打算，但若是直接去問，謝兆寅定會敷衍她。</br> 謝菱側(cè)耳聽了一會兒，這一次，書房內(nèi)倒沒有別人。</br> 屋里只有謝兆寅和謝安懿的聲音。</br> 父子倆商談著現(xiàn)今的局勢，最后得出了結(jié)論。</br> “陛下今日宣布了暫不立儲，這對我們而言，是最安全的。</br> “中秋圍獵時，太子對我們有厚待，又對其他人惡行苛責(zé)，許多人都看在眼中，難免遭人猜忌。</br> “若在此時東宮權(quán)利更迭，就算新任儲君不計較，也定然會有人煽風(fēng)點火，挑我們的刺。</br> “如果能再過一陣，讓所有人都忙著猜新儲君是誰，冷了這陣火，謝家也不會待在那風(fēng)口浪尖上。</br> “我們也可以借此時機走動關(guān)系……人在官場，總有些事情，在所難免。”</br> 除此之外，沒說什么別的。</br> 謝菱沉吟了一會兒，悄悄離去。</br> 若是能得一時安穩(wěn)，固然是好，但是也終究不長久。</br> 謝菱也很想知道新儲君究竟會是誰，以及，岑冥翳到底對這件事牽扯多深。</br> 謝菱有些頭疼。</br> 她沒有文韜武略，應(yīng)付不來這些權(quán)利爭斗，她只是來獻祭海王的而已。</br> 只希望，在事情變得真正復(fù)雜起來以前，她能把任務(wù)順利完成。</br> 入秋了，夜間涼涼的很好睡。</br> 謝菱側(cè)身靠在枕上，寧靜的睡夢中，忽然似有若無地多了一重陰影。</br> 她幾乎不經(jīng)思考，睜開眼，眼前床邊果然有一道黑影。</br> 那黑影在她床邊靜靜坐著，謝菱嚇得指尖在臉上劃拉了一道，懷里的布偶也被她攥得變了形。</br> 好在很快謝菱就借著月色看清楚，坐在她床邊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大姐，謝華玨。</br> 謝菱無語地松了口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br> 她往窗外看出去，院子里果然還點著燈火，想必是值守的丫鬟沒睡著，給謝華玨開的門。</br> 謝華玨抱著雙臂，哼的一聲。</br> “怎么，你可以未經(jīng)我允許，嚇唬我的婢女，闖進我的浴房，我不能進你的寢房？”</br> 謝菱懶懶地靠回軟枕上，說了句：“我沒有這個意思呢，大姐姐。”</br> 謝華玨又哼了一聲：“睡得這么早？你倒是向來心里不裝事。”</br> 謝菱哪里是心里不裝事，只是站著不如坐著，坐著不如躺著，躺著想事情，想著想著就很容易睡著而已。</br> 她以手掩唇，又小小地打了個哈欠：“睡覺可舒服了呢，大姐姐。”</br> 謝華玨皺眉。</br> 以前她覺得，謝菱膽小怯懦，對誰都軟軟的。</br> 可那天被謝菱闖進浴房后，她再看謝菱，就覺得哪哪兒不對勁。</br> 就連謝菱現(xiàn)在這聽似軟糯的語調(diào)，她也能品出幾分漫不經(jīng)心來。</br> 謝華玨不由得想，難道謝菱以前對她的唯唯諾諾、畢恭畢敬，其實都是源于懶得搭理她？</br> 但被這么一打岔，謝華玨之前緊繃的心弦卻是放松了不少。</br>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在深夜走到謝菱的院子里來，但當她煩躁無度、情緒像是被困住的蜘蛛一樣左右亂撞時，她卻下意識地想到了謝菱那天站在她面前，對她說的那句話。</br> 謝華玨抿抿唇，推了謝菱一下。</br> “別說了，起來說話。”</br> 謝菱這才反應(yīng)過來，謝華玨找她，原來是想聊天啊。</br> 謝菱很驚訝。</br> 她那天對謝華玨說，有什么想不開的，可以找哥哥或者妹妹聊聊。這個“妹妹”里，可并沒有包括她啊？</br> 她與謝華玨從來都不親厚，不管是從關(guān)系還是性情習(xí)慣上來說，謝華玨都是找謝華濃更合適吧？</br> 謝菱怪怪地看了謝華玨一眼。</br> 這感覺好像前天還在扯頭花的隔壁寢室姑娘，今天忽然抱著日記本來分享心事。</br> 雖然，追根究底起來，其實是她主動的……</br> 謝菱認命地坐了起來。</br> 算了，聽聽少女心事吧，就當積福了。</br> 謝華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彼此磋磨了一會兒。</br> 她臉上泛起一個冷笑，那笑里卻又透著幾分苦澀。</br> “你上次看到的痕跡……”謝華玨垂眸看向謝菱，忽而伸手，用她自己的手心緊緊貼住了謝菱露在外面的手臂。</br> 她眼里含著一點惡意，壓低著嗓音說，“是臟病，你知道嗎。”</br> 謝菱神情沒變，揚起眸看了她一眼。</br> 然后掙開她的手，探身從床邊的一個柜子里拿出一個包袱。</br> 包袱解開，里面裝著各色的藥丸。</br> 七寶丹、三仙丹、將軍丸、輕粉八味消散……都是那天謝菱和環(huán)生一起去集市上時買的。</br> 腰際、手臂，能接觸到這些地方的，除了謝華玨自己，就只有謝華玨的情郎。</br> 謝華玨為情郎而哭，又每天洗澡，好像十分痛恨自己的臟污，謝菱做最壞的猜測，便是謝華玨被不規(guī)矩的男人染上了臟病。</br> 她沒學(xué)過藥理，不知道謝華玨可能患上什么疾病，就把能找到的相關(guān)的都買了過來，</br> 謝菱把包袱挪到謝華玨腿上，說：“喏，你看有沒有用得上的。”</br> 謝華玨怔怔的，只覺手心一陣滾燙。</br> 她拿起一個個小藥瓶，打量，摩挲，眼眶倏地有些泛紅。</br> 她用力捏緊藥瓶，往下一按，砸出清脆瓷瓶摩擦聲響。</br> 謝華玨咬了咬腮肉，沉著嗓音說：“不用了！”</br> “……我騙你的。這不是病。”</br> 謝菱聽完，倒僵了一下。</br> 她坐起身子，摸了下謝華玨的腰，果然看見謝華玨露出了不適的表情。</br> “不是病，那就是傷？那人打你了？”</br> 謝菱蹙著眉的神情，給她柔和的面容添了一分英氣。</br> 謝華玨眼睫顫了顫，唇邊的肌肉也抖顫了一下。</br> 她在用力繃緊臉，但還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仿佛山石即將被蓄積太久的泥流沖垮。</br> 謝華玨深深呼吸幾下，過于急促的喘氣，讓她的喉間都帶出了嘶啦的聲響。</br> 謝菱按緊她的肩膀，單膝跪在床上，認真道：“謝華玨！還記得嗎，不管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的。”</br> 謝華玨大口的喘息漸漸平靜下來，熱淚奔涌而出。</br> 她明明這樣脆弱，卻還是毫不在意地擦去臉上的淚水，揚起下巴。</br> “就只有那一次。”</br> 謝華玨說。</br> 謝菱反應(yīng)了一下，明白過來，謝華玨說的意思是，她被那人打，只有那一次。</br> 其實謝華玨從很久之前，就被一個書生熱烈追求。</br> 但謝華玨一直對他無意。</br> 謝華玨身為謝家的大姑娘，受盡榮寵，而且從懂事起便善于左右逢源，拉攏比自己地位高的人。</br> 在她心目中，只有讓自己在娘家地位最高，同時又在各路權(quán)貴之中有親朋好友，日后嫁到高門大戶去，才能繼續(xù)挺直腰板、高傲隨心。</br> 可是哪有她想的那么順遂。</br> 她攀來的貴女好友，沒幾個待她真心，在家中又屢屢犯錯，備受打擊，后來竟心灰意冷，稀里糊涂地和那不停對她示好的書生混到了一起去。</br> 一開始，還甜甜蜜蜜。</br> 后來破了禁忌，也有別樣的刺激。</br> 可是漸漸地，謝華玨后悔了。</br> 她頭腦逐漸清醒，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昏了頭，要跟這樣一個沒權(quán)沒勢的人混在一處。</br> 又痛恨自己失了清白，日后不知該如何自處，想著想著就心焦不已，日日躲起來偷偷垂淚。</br> 一面是偶爾的清醒，找回了原本的性情，刻骨地后悔。</br> 可一面，謝華玨又在那男子的甜言蜜語中越陷越深。</br> 直到有一回，那男的吃醉了酒，一言不順，在她面前摔了一個酒瓶子。</br> 謝華玨哪里受得了這個氣，當即扯起裙子要走，口中說著干脆再也不相見的話。</br> 那男的發(fā)起瘋來，掐著她的腰，束著手臂捆在椅子上，在她身上隱蔽的地方扇了十幾個巴掌，甚至還跑出他們私會的廂房，要去叫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同來欣賞大小姐的風(fēng)光。</br> 謝華玨如遭雷劈，整個人慌得沒了神智，驚恐至極，拼命地掙脫，幸好在那醉漢回來之前逃跑了。</br> 但那一場驚嚇，足以叫謝華玨心頭陰翳，夜夜不得成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