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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脈脈斜陽(2)

    ,寂寞空庭春欲晚 !
    琳瑯吃了幾劑藥,終于一日日調養起來,皇帝這才放了心。梁九功派去儲秀宮的人叫張五寶,原在御膳房當差,最精于飲饌之道,為人又極踏實勤勉。凡是琳瑯入口之物,不論是茶水點心,還是早晚二膳,皆先由他細細嘗過。這日琳瑯去了景仁宮給佟貴妃請安,宮里只留下幾個不相干的小太監,大家便奉承著張五寶,與他在直房里喝茶,央他講些御膳房的掌故來聽。正在閑話的當兒,一名宮女走進來,手里提著雕漆食盒,笑道:“各位諳達寬坐。”張五寶原識得她,便趕著她的名兒叫:“曉晴妹妹,今兒怎么得空到這里來?是不是端嬪打發你來的?”曉晴撈了辮梢在手里,笑道:“誰是你的妹妹?如今我可不在端主子那里,眼下分派我去了延禧宮里當差呢。”將食盒交給張五寶,道:“這個是桃仁餡山藥糕,我們寧主子說良貴人素來愛吃這個,所以送來給良主子嘗嘗新。”
    各宮里皆有小廚房,妃嬪相互饋贈吃食,原也尋常,張五寶并沒有在意,便接了過去,口里說:“有勞有勞,替我們主子多謝寧貴人。”又留曉晴吃茶,曉晴道:“我可不像你們這樣輕閑,主子還打發我往別處去送糕呢。”
    待得曉晴走后,張五寶打開食盒看了一看,見盒中果然是一大盤新蒸的桃仁餡山藥糕,幾名小太監便笑道:“聞著真是噴鼻的香,怪饞人的。平日里只說嘗膳嘗膳,主子吃什么好東西,諳達您總得先嘗了,可真是天下頭一份的好差事。”張五寶笑罵道:“你們以為嘗膳是好玩的差事么?出了半點差池,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一時將糕收了,待得琳瑯回來,碧落果然命傳點心,小廚房便預備了建蓮紅棗湯、糖蒸酥酪并那桃仁餡山藥糕。張五寶用清水漱了口,一樣樣地嘗過。每嘗過一樣,便再漱一次口。等嘗到桃仁餡山藥糕,忽覺得微有苦味,隱約夾雜著一種辛香之氣。心下暗暗詫異,不敢馬虎,又拿了一塊,掰開了桃仁餡,對著亮光細看了好一會兒,方又再細細地放在口里嚼了。碧落見了他的舉止,知道事情有異,不覺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張五寶的臉色沉下來,對碧落道:“打發人去回梁諳達,這糕里有毛病。”
    梁九功行事最是利落,立刻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太醫進來。李太醫掰開了糕餡子,細細地拿手指碾開,又聞了氣味,細細地嘗了味道,知道茲事體大,不敢隱瞞,對梁九功道:“諳達,依下官看,這桃仁里頭似攙了一味中藥紅花,到底是與不是,還要待下官與同事公議。”梁九功道:“李大人,這紅花是味什么藥?”李太醫道:“紅花別名草紅、刺紅花、杜紅花、金紅花,如果紅花配桃仁,破血祛淤之力更甚,通經散淤而止痛,治婦人各種淤血病癥、經閉、癥瘕、難產、死胎、產后惡露不行,民間亦有用此方墮胎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涼氣,立刻命人連盒子帶糕一塊兒封了。一面親自去回稟皇帝,一面打發人去回稟佟貴妃。佟貴妃正在病中,聽說出了這樣的事情,大是震驚,立刻命安嬪打發人將送糕的宮女曉晴看管起來。
    皇帝自然震怒非常:“前明宮中穢亂,故此等事層出不窮,本朝自入關以來宮闈清嚴,簡直是聞所未聞。此事朕聽著就覺得臟了朕的耳朵,你告訴佟貴妃,叫她依律處置。不管是誰的指使,得都替朕查得清楚,朕絕不容六宮之中有此等陰毒之人。”梁九功便親自去回稟了佟貴妃。
    偏生這幾日佟貴妃犯了舊疾,一直在吃藥調養,只得將此事依舊交待安嬪去辦。安嬪不忿畫珠已久,聽到這樣的事情,哪有不雷厲風行的,立時帶了人去延禧宮。
    未至垂花門口,已經瞧見畫珠領著闔宮的宮女太監站在宮門之外,安嬪笑吟吟道:“喲,好容易得空來陪妹妹說幾句,倒勞貴人妹妹出來接我,真是不敢當,不敢當。”畫珠冷笑一聲,道:“原來姐姐是來陪我說話的,我瞧這陣仗,還以為姐姐是率人來拿我的。”安嬪笑道:“妹妹又沒做虧心事,怎么會以為我是來拿人的?”畫珠道:“才剛打發兩個人來,二話不說,綁了我的宮女就走,我倒要問問你,皇上是不是有旨意,要褫奪我的貴人位份,或者是干脆三尺白綾子賜我一個了斷?”
    安嬪心里一動,笑道:“妹妹猜得不錯,萬歲爺有旨意。”便面南站了,道:“傳萬歲爺口諭。”畫珠怔了一怔,只得由宮女攙扶著,面北跪了下來。安嬪慢條斯理地道:“萬歲爺說,叫寧貴人明白回話,欽此。”畫珠只得忍氣吞聲,磕頭謝恩。安嬪道:“妹妹不必氣惱,姐姐只是奉了旨意,來問妹妹幾句話,妹妹只要老實答了,萬歲爺自有明鑒。”畫珠冷笑道:“我老實答了,你們肯信么?”安嬪微微一笑,道:“我肯不肯信都不要緊,只要萬歲爺肯信妹妹就成。”畫珠聽了此句,忽然怔怔地流下淚來。安嬪道:“站在這里像是什么樣子呢,還請妹妹進去說話吧。”畫珠拭一拭眼淚,仿佛一下子鎮定下來,挺直了身子,神色自若地扶著宮女轉身進到宮中去。
    待進了殿中,安嬪居中坐了,便道:“請問寧貴人,今兒晌午是不是打發宮女曉晴送給良貴人一盤桃仁餡的山藥糕?”畫珠道:“是又怎么樣?”安嬪微微一笑,道:“那再請問寧貴人,那山藥糕的餡里,除了桃仁,寧貴人還叫人擱上了什么好東西?”畫珠連聲冷笑:“我道是什么潑天大禍,原來是為了那盤山藥糕。不過是我廚房里新做了一些,想起她原先愛吃這個,打發人送了她一盤。不獨送了她,還送了佟貴妃、端嬪、德嬪、榮嬪。難道說我這糕里頭倒擱了毒藥不成?”
    安嬪笑道:“太醫可沒說里頭擱了毒藥,太醫只說,里頭擱的是墮胎藥。”
    畫珠聽了此話,宛若半空里一個焦雷,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末了方才喃喃道:“原來如此……”抬起頭來,厲聲道:“不是我做的,我并不知情。”安嬪坐在那里,翹起水蔥似的手指,打量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閑閑地道:“妹妹此時當然要說不知情了,換做是我,也要推個一干二凈啊,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禍。”畫珠連連冷笑,道:“你想要落井下石,坐實了我這罪名,沒這么容易。皇上英明睿智,斷不會被你們蒙蔽了去。”安嬪抽出肋下的絹子,拭一拭鼻翼上擦的粉,說道:“知道皇上往日里待你好,可惜這回連皇上也不能徇情私饒了你。”起身吩咐左右道:“好生侍候寧貴人,貴人還懷著皇上的血脈呢,若有個閃失,你們可擔當不起。”
    那些宮女太監早已經跪了一地,安嬪便道:“這里的人統統不留了,關到北五所去聽候發落,我另外再派人來侍候貴人。從即日起,延禧宮不許人進出,更不許往外傳遞東西,一切再聽佟貴妃懿旨。”她說一句,延禧宮的首領太監便“嗻”一聲,最后她一離開延禧宮,便將宮女太監全部帶走,另外派了四名嬤嬤來,名為侍候,實為監視,將畫珠軟禁起來。
    安嬪去向佟貴妃復命,到了景仁宮方知佟貴妃給太后請安去了,忙忙又趕過去。佟貴妃是先往慈寧宮太皇太后處去了,方才轉過來,故而安嬪至太后宮外,遠遠只見數人簇擁著一乘輿轎過來,正是佟貴妃的輿轎,忙親自上前侍候佟貴妃下了輿轎,早有人打起簾子。佟貴妃知太后無事喜在暖閣里歪著,所以扶著宮女,緩步進了暖閣,果見太后坐在炕上,嗒嗒地吸著水煙。她與安嬪請下安去,太后嘆了一口氣,說:“起來吧。”她謝恩未畢,已經忍不住連聲咳嗽,太后忙命人賜坐,卻并不理睬安嬪,安嬪只得站著侍候。佟貴妃明知太后叫自己過來是何緣由,待咳喘著緩過氣來,道:“因連日身上不好,沒有掙扎著過來給皇額娘請安,還請皇額娘見諒。”
    太后撂下煙袋,自有宮女奉上茶來,太后卻沒有接,只微微皺著眉說:“我都知道,你一直三災八難的,后宮里的事又多,額娘知道你是有心無力。”頓了一頓,問:“畫珠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佟貴妃見她問及,只得道:“此事是安妹妹處置,我也只知是寧貴人身邊的宮女,已經認了罪。”太后見她并不知道首尾,只得轉臉對安嬪道:“聽說寧貴人叫你給關起來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安嬪便將事情首尾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太后聽說李太醫說糕點餡子里竟夾著墮胎藥,只覺得太陽穴突突亂跳,半晌說不出話來。
    安嬪道:“這等陰狠惡毒的行事,歷來為太皇太后和太后所厭棄。寧貴人素蒙圣眷,沒想到竟敢謀算皇嗣,實實是罪大惡極。臣妾不敢擅專,奉了貴妃的懿旨,與榮嬪、德嬪、宜嬪、端嬪幾位姐姐商議后,才命人將她暫時看管起來。如何處置,正要請太后示下。”
    暖閣中極靜,只聽銅漏滴下,泠泠的一聲。佟貴妃坐在太后近前,只聽她呼吸急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忙道:“皇額娘別生氣,您身子骨要緊。”安嬪也道:“太后不必為了這樣忘恩負義的小人,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
    太后久久不說話,最后才問:“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安嬪道:“事關重大,還要請太后示下。不過祖宗家法……”稍稍一頓,道:“是留不得的。是否株連親族,就看太后的恩典了。”謀害皇嗣,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以律例當處以極刑,并株連九族。太后只覺煩躁莫名,道:“人命關天,你口口聲聲說她謀害皇嗣,難道畫珠肚子里的不是皇上的血脈?”
    佟貴妃聽說要人性命,心下早就惴惴不安,亦道:“皇額娘說的是,事關重大,總得等皇上決斷,請了圣旨才好發落。”
    安嬪不由抿嘴一笑,道:“雖然寧貴人現在身懷有孕,可她半分也不替肚子里的孩子積德,竟敢謀害皇嗣,十惡不赦,料想皇上亦只能依著祖宗家法處置。”
    太后冷冷道:“皇帝素來愛重寧貴人,等弄清了來龍去脈,你們再講祖宗家法也不遲。”
    安嬪道:“皇上素來處事嚴明,從不挾私偏袒。依臣妾愚見,妄測圣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話音方落,只聽“砰”一聲,卻是太后將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嚇得佟貴妃連忙站起來了,英嬤嬤忙道:“太后,寧貴人有負皇恩,著實可惡,您別氣壞了身子。”太后被她這么一提醒,才緩緩道:“總之此事等皇帝決斷吧。”
    佟貴妃恭聲應“是”,她是副后身份,位份最高,雖在病中,但六宮事務名義上仍是她署理,她既然遵懿旨,安嬪只得緘然。
    皇帝這日在慈寧宮用過晚膳,方去向太后請安。方至宮門,英嬤嬤已經率人迎出來,她是積年的老嬤嬤,見駕只請了個雙安,悄聲道:“萬歲爺,太后一直說心口痛,這會子歪著呢。”
    皇帝遲疑了一下,說:“那我明兒再來給太后請安。”只聽暖閣里太后的聲音問:“是皇帝在外頭?快進來。”皇帝便答道:“是兒子。”進了暖閣,只見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臉上倒并無病容,見著他,含笑問:“你來了。”皇帝倒規規矩矩行了請安禮,太后命人賜了坐。皇帝道:“太后圣躬違和,兒子這就命人去傳太醫。”太后道:“不過是身上有些不耐煩,歪一會子也就好了。有樁事情,我想想就生氣——那可是你心愛的人。”
    皇帝聽她說自己心愛的人,心中不由微微一跳,賠笑道:“皇額娘,六宮之中,兒子向來一視同仁,自覺并無偏袒。”太后不覺略帶失望之色,道:“連你也這么說?那畫珠這孩子是沒得救了。”
    皇帝聽她提到畫珠,才知道是自己想錯了,一顆心不由頓時放下了。旋即道:“寧貴人的事,兒子還在命人追查,待查得清楚,再向太后回奏。”皇帝行事素來敏捷干脆,從太后宮中出來后即起駕去景仁宮。佟貴妃病得甚重,勉強出來接駕。皇帝見她弱不禁風,心下可憐,說:“你還是歪著吧,別強撐著立規矩了。”佟貴妃謝了恩,終究只是半倚半坐。皇帝與她說了些閑話,倒是佟貴妃忍不住,道:“寧貴人之事如何處置,還請皇上示下。”稍一遲疑,又說:“太后的意思,寧貴人素得皇上愛重……”
    皇帝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六宮之中,你們哪一個人朕不愛重?”語氣一轉:“只是朕覺得此事蹊蹺,朕自問待她不薄,她不應有怨懟之心,且明知事發之后她脫不了干系,如何還要做這樣的蠢事?”佟貴妃素知皇帝心思縝密,必會起疑心,當下便道:“臣妾也是如此想,皇上待寧貴人情深義重,她竟然罔顧天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著實令人費解。”皇帝說:“那個送糕的宮女,你再命人細細審問明白。”
    佟貴妃怕皇帝見疑,當下便命人去傳了宮女曉晴來,語氣嚴厲地吩咐身邊的嬤嬤:“此事關系重大,你們仔細拷問,她若有半點含糊,就傳杖。你們要不替我問個明白,也不必來見我了。”她素來待下人寬和,這樣厲言警告是未曾有過的事,嬤嬤們皆悚然驚畏,連聲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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