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這句話,甚好。”琳瑯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殊無歡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地一跳。便在此時,馮四京在外頭磕頭,叫了聲“請萬歲爺示下”。皇帝答應了一聲,馮四京捧了大銀盤進來。他偏過頭去,手指從綠頭簽上撫過,每一塊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寫了各宮所有的妃嬪名號,整整齊齊排列在大銀盤里。身旁的赤金九龍繞足燭臺上,一枝燭突然爆了個燭花,“噼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宮殿里,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揚手就將盤子“轟”一聲掀到了地上,綠頭簽牌啪啪落了滿地,嚇得馮四京打個哆嗦,連連磕頭卻不敢做聲。暖閣外頭太監宮女見了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連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只是一片死寂。只聽那只大銀盤落在地上,“嗡嗡嗡……”響著,愈轉愈慢,漸響漸低,終究無聲無息,靜靜地在她的足邊。她悄悄撿起那只銀盤,卻不想一只手斜刺里過來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著明黃團福暗紋袖,她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站起來。目光低垂,只望著他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金圓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琺瑯鞘刀、燧、平金繡荷包……荷包流蘇上墜著細小精巧的銀鈴……他卻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望著她,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
她的雙手讓他緊緊攥著,腕骨似要碎裂一般。他的眼中幽暗,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卻驀然松開手,淡然喚道:“梁九功!”梁九功進來磕了個頭,低聲道:“奴才在。”皇帝只將臉一揚,梁九功會意,輕輕兩下擊掌,暖閣外的宮女太監瞬間全都退了個干凈。梁九功亦慢慢垂手后退,皇帝卻叫住他,口氣依舊是淡淡的,只道:“拿來。”梁九功瞧著含糊不過去,只得將那白玉連環與帕子取來,又磕了一個頭,才退到暖閣外去。
只聽“咣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藉。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密,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隱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她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瑯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兒替那宮女求情,怨不得她回護你,雖物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瑯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瑯的,琳瑯并沒有讓她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于這連環,琳瑯更是從未見過此物。琳瑯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鑒。”抬起眼來望著他,皇帝只覺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復,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女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她只跪在那里,道:“入宮之初,玉箸便十分看顧琳瑯,琳瑯一時顧念舊誼,才斗膽替她向萬歲爺求情。這方帕子雖是琳瑯的,但奴才實實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瑯與玉箸當面對質,實情如何還請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涂。朕定然徹查此事。”她只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琳瑯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瑯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剎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只怔怔地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卻是極力忍淚,只低聲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問你,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里。只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鐘嚓嚓地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里去,就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后,琳瑯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只是跪在那里,皇帝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只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御極,十六歲鏟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幾近蕩平——她如何瞞得過他,她亦不能瞞他——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涼。他是圣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只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只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喑啞低聲:“竟然如此……”只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惟有道:“琳瑯罔負圣恩,請皇上處置。”他重新注目于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于喚了梁九功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賢德良淑,予賜答應位份。”
梁九功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瑯仍舊怔怔地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瑯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彩。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只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里透著無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她無聲無息地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里,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余光里,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梁九功辦事自是妥帖,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瑯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逐顏開地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地道恭喜。琳瑯臉上笑著,只是怔忡不寧地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御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里頓時只剩了梁九功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瑯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又最后檢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瑯自西邊小角門里出去。方出了角門,只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墻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后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御駕,輕輕嘆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里,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里政務甚少,惟蜀中用兵正在緊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折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有萬言。頭低得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受,隨口便喚:“琳瑯。”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么?”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光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結著金珠線黑絲絡,卻還是那日琳瑯打的絡子,密如絲網,千千相結。四下里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襁,撂給梁九功:“賞你了。”梁九功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梁九功手忙腳亂地接在手中。只聽皇帝道:“這暖閣里氣味不好,叫人好生焚香熏一熏。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佟貴妃卻又病倒了,因操持過年的諸項雜事,未免失之調養,掙扎過了元宵節,終究是不支。六宮里的事只得委了安嬪與德嬪。那德嬪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后宮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嬪在拿著主意。
這日安嬪與德嬪俱在承乾宮聽各處總管回奏,說完了正事,安嬪便叫宮女:“去將榮主子送的茶葉取來,請德主子嘗嘗。”德嬪笑道:“你這里的茶點倒精致。”安嬪道:“這些個都是佟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專留著讓妹妹也嘗嘗呢。”
當下大家喝茶吃點心,說些六宮中的閑話。德嬪忽想起一事來,道:“昨兒我去給太后請安,遇上個生面孔,說是新封賜的答應,倒是好齊整的模樣,不知為何惹惱了太后,罰她在廊下跪著呢。大正月里,天寒地凍,又是老北風頭上,待我請了安出來,瞧著她還跪在那里。”安嬪不由將嘴一撇,說:“還能有誰,就是原先鬧得翻天覆地的那個琳瑯。萬歲爺為了她,發過好大的脾氣,聽說連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嬪聽著糊涂,道:“我可鬧不懂了,既然給了她位份,怎么反說是撂下了。”安嬪卻是想起來便覺得心里痛快,只哧地一笑,道:“說是給了答應位份,這些日子來,一次也沒翻過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輕狂,太后總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歡她。”
德嬪嘆道:“聽著也是怪可憐的。”安嬪道:“妹妹總是一味心太軟,所以才覺得她可憐。叫我說,她是活該,早先想著方兒狐魅惑主,現在有這下場,還算便宜了她。”德嬪是個厚道人,聽她說得刻薄,心中不以為然,便講些旁的閑話來。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宮里去。
安嬪送了她出去,回來方對自己的貼身宮女笑道:“這真是個老實人。你別說,萬歲爺還一直夸她淳厚,當得起一個‘德’字。”那宮女賠笑道:“這宮里,憑誰再伶俐,也伶俐不過主子您。先前您就說了,這琳瑯是時辰未到,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錯。”安嬪道:“萬歲爺只不聲不響將那狐媚子打發了,就算揭過不提。依我看這招棋行得雖險,倒是有驚無險。這背后的人,才真正是厲害。”
那宮女笑道:“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了這口惡氣?”安嬪笑道:“憑她是誰,反正這會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牽涉不到咱們,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今兒提起來我還覺得憋屈,都是那丫頭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總算叫那丫頭落下了,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了鞏華,那才叫好戲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