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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璧青蠅(1)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回首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
    ——納蘭容若《木蘭花令》
    太和殿大朝散后,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寧宮受后宮妃嬪朝賀,午后又在慈寧宮家宴,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卻少了許多繁瑣禮節。皇帝為了熱鬧,破例命年幼的皇子與皇女皆去頭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數位重孫簇擁,歡喜不勝。幾位太妃、老一輩的福晉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執壺,皇長子領著諸皇子一一斟酒,這頓飯,卻像是其樂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散。
    皇帝自花團錦簇人語笑喧的慈寧宮出來,在乾清宮前下了暖轎。只見乾清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懸著徑圍數尺的大燈籠,一溜映著紅光黯黯,四下里卻靜悄悄的,莊嚴肅靜。適才的鐃鈸大樂在耳中吵了半晌,這讓夜風一吹,卻覺得連心都靜下來了,神氣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監正待擊掌,皇帝卻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擁著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見直房窗中透出燈火,想起這日正是琳瑯當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門口本有小太監,一聲“萬歲爺”還未喚出聲,也叫他擺手止住了,將手一揚,命太監們都候在外頭。他本是一雙黃獐絨鹿皮靴,落足無聲,只見琳瑯獨個兒坐在火盆邊上打絡子,他瞧那金珠線配黑絲絡,顏色極亮,底下綴著明黃流蘇,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歡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雖有地炕,卻不知不覺傾向那火盆架子極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燒了衣裳。”琳瑯嚇了一跳,果然提起衣擺,看火盆里的炭火并沒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頭來,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微笑道:“萬歲爺這樣靜悄悄地進來,真嚇了我一跳。”
    皇帝道:“這里冷浸浸的,怨不得你靠火坐著。仔細那炭氣熏著,回頭嚷喉嚨痛。快跟我回暖閣去。”
    西暖閣里籠的地炕極暖,琳瑯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來不慣與人同睡,所以總是側身向外。那背影輪廓,弧線似山岳橫垣。明黃寧綢的中衣緩帶微褪,卻露出肩頸下一處傷痕。雖是多年前早已結痂愈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長可寸許,顯見當日受傷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輕輕拂過那疤痕,不想皇帝還未睡沉,惺忪里握了她的手,道:“睡不著么?”
    她低聲道:“吵著萬歲爺了。”皇帝不自覺伸手摸了摸那舊傷:“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時所傷,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開我,才沒傷到要害,當時一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他輕描淡寫說來,她的手卻微微發抖。皇帝微笑道:“嚇著了么?我如今不是好生生地在這里。”她心中思緒繁亂,怔怔地出了好一陣子的神,方才說:“怨不得萬歲爺對曹大人格外看顧。”皇帝輕輕嘆了口氣,道:“倒不是只為他這功勞——他是打小跟著我,情分非比尋常。”她低聲道:“萬歲爺昨兒問我,年下要什么賞賜,琳瑯本來不敢——皇上顧念舊誼,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瑯有不情之請……”說到這里,又停下來。皇帝只道:“你一向識大體,雖是不情之請,必有你的道理,先說來我聽聽,只有一樣——后宮不許干政。”
    她道:“琳瑯不敢。”將玉箸之事略略說了,道:“本不該以私誼情弊來求萬歲爺恩典,但玉箸雖是私相傳遞,也只是將攢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賞賜托了侍衛送去家中孝敬母親。萬歲爺以誠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節下……”皇帝已經朦朧欲睡,說:“這是后宮的事,按例歸佟貴妃處置,你別去蹚這中間的渾水。”琳瑯見他聲音漸低,睡意漸濃,未敢再說,只輕輕嘆了口氣,翻身向內。
    因連日命婦入朝,宮中自然是十分熱鬧。這一日是初五,佟貴妃一連數日,忙著節下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來。宮女正侍候她吃燕窩粥,忽聽小太監滿面笑容地來稟報:“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
    皇帝穿著年下吉服,身后只跟了隨侍的太監,進得暖閣來見佟貴妃正欲下炕行禮,便道:“朕不過過來瞧瞧你,你且歪著就是了,這幾日必然累著了。”佟貴妃到底還是讓宮女攙著,下炕請了個雙安,方含笑道:“謝萬歲爺惦記,臣妾身上好多了。”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貴妃坐了,皇帝因見炕圍上貼的消寒圖,道:“如今是七九天里了,待出了九,時氣暖和,定然就大好了。”佟貴妃道:“萬歲爺金口吉言,臣妾……”說到這里,連忙背轉臉去,輕輕咳嗽,一旁的宮女忙上來侍候唾壺,又替她輕輕拍著背。
    皇帝聽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憐惜,道:“你要好好將養才是,六宮里的事,可以叫惠嬪、德嬪幫襯著些。”隨手接了宮女奉上的茶。佟貴妃亦用了一口奶子,那喘咳漸漸緩過來。皇帝道:“朕想過了,慎刑司里還關著的宮女太監,盡都放了吧。大節下的,他們雖犯了錯,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罰他們幾個月的月錢銀子也就罷了。也算為太皇太后、皇太后,還有你積一積福。”
    佟貴妃忙道:“謝萬歲爺。”遲疑了一下,卻道:“有樁事情,本想過了年再回萬歲爺,既然這會子講到開赦犯錯的宮女太監。浣衣房的一名宮女,與神武門侍衛私相傳遞,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牽涉到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專。”
    皇帝問:“牽涉到御前的誰?”
    佟貴妃道:“那名宮女,欲托人傳遞事物給一名二等蝦。”二等蝦即是二等侍衛。皇帝素來厭惡私相遞受,道:“竟是二等侍衛也這樣輕狂,枉朕平日里看重他們。是誰這樣不穩重?”佟貴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長公子,納蘭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納蘭容若,心下微惱,只覺納蘭枉負自己厚待,不由覺得大失所望。佟貴妃低聲道:“臣妾素來聽人說納蘭大人豐姿英發,少年博才,想必為后宮宮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憶及去年春上行圍保定時,夜聞簫聲,納蘭雖極力自持,神色間卻不覺流露向往之色,看來此人雖然博學,卻亦是博情。只淡淡地道:“年少風流,也是難免。”頓了一頓,道:“朕聽榮嬪說,那宮女只是傳遞俸銀出宮,沒想到其中還有私情。”
    佟貴妃微有訝色,道:“那宮女——”欲語又止。皇帝道:“難道還有什么妨礙不成?但說就是了。”佟貴妃道:“是。那宮女招認并不是她本人事主,她亦是受人所托私相傳遞,至于是受何人所托,她卻緘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過幾日審問明白,再向萬歲爺回話。”皇帝聽她說話吞吞吐吐,心中大疑,只問:“她受人所托,傳遞什么出宮?”佟貴妃見他終究問及,只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還沒有問出來。至于傳遞的東西——萬歲爺瞧了就明白了。”叫過貼身的宮女,叮囑她去取來。
    卻是一方帕子,并一雙白玉同心連環。那雙白玉同心連環質地尋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極是素凈,雖是尋常白絹裁紉,但用月白色玲瓏鎖邊,針腳細密,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云紋。佟貴妃見皇帝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直直望著那方帕子,她與皇帝相距極近,瞧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凜冽如九玄冰雪,冷冷冽冽。她心里一寒,勉強笑道:“請皇上示下。”皇帝良久不語。她心下窘迫,囁嚅道:“臣妾……”皇帝終于開口,聲音倒是和緩如常:“這兩樣東西交給朕,這件事朕親自處置。你精神不濟,先歇著吧。”便站起身來,佟貴妃忙行禮送駕。
    皇帝回到乾清宮,畫珠上來侍候換衣裳,只覺皇帝手掌冰冷,忙道:“萬歲爺是不是覺著冷,要不加上那件紫貂端罩?”皇帝搖一搖頭,問:“琳瑯呢?”梁九功一路上擔心,到了此時,越發心驚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傳。”
    琳瑯卻已經來了,先奉了茶,見皇帝神色不豫地揮一揮手,是命眾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梁九功飛快地向她遞個眼色,她只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遲疑,果然聽到皇帝道:“你留下來。”她便垂手靜侍,見皇帝端坐案后,直直地瞧著自己,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低聲道:“萬歲爺去瞧佟主子,佟主子還好吧?”
    皇帝并不答話,琳瑯只覺他眉宇間竟是無盡寂寥與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地道:“朕心里煩,你吹段簫來給朕聽。”琳瑯卻再也難以想到中間的來龍去脈,只覺皇帝今日十分不快,只以為是從佟貴妃處回來,必是佟貴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著且讓他寬心。回房取了簫來御前,見皇帝仍是端坐在原處,竟是紋絲未動,見她進來,倒是向她笑了一笑。她便微笑問:“萬歲爺想聽什么呢?”
    皇帝眉頭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節,此調不吉,但見皇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只豎起簫管,細細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回首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驚破一甌春……驚破一甌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后三分懷疑,卻也銷匿殆盡。心中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四個字翻來覆去,直如千鈞重,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目光掃過面前御案,案上筆墨紙硯,諸色齊備,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紫毫,琺瑯筆桿,尾端包金,嵌以金絲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黃袱,刀紙上壓著前朝碾玉名家陸子崗的白玉紙鎮,硯床外紫檀刻金……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卻只是翻來覆去地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琳瑯吹完了這套曲子,停簫望向皇帝,他卻亦正望著她,那目光卻是虛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她素來未見過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卻突兀開口,道:“把你的簫拿來讓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將簫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簫管尋常,卻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過了良久,方問:“上次你說,你的父親是阿布鼐?”見她答“是”,又問:“如朕沒有記錯,你與明珠家是姻戚?”琳瑯未知他如何問到此話,心下微異,答:“奴才的母親是明大人的妹妹。”皇帝“嗯”了一聲,道:“那么你說自幼寄人籬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長大了?”琳瑯心中疑惑漸起,只答:“奴才確是在外祖家長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后一句話,卻也是再不必問了。那一種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臟深處。過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應你,你待如何?”琳瑯心中如一團亂麻,只抓不住頭緒。皇帝數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經絕了念頭,此時一問,不知意欲如何,但事關玉箸,一轉念便大著膽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盡力而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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