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空庭春欲晚 !
琳瑯見那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只聽皇帝道:“朕得為咱們的長久打算。”她聽到“長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強笑道:“琳瑯明白。”皇帝見她靈犀通透,心中亦是難過。正在此時,敬事房送了綠頭簽進來。皇帝凝望著她,見她仍是容態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懶得去看,隨手翻了一只牌子。只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不用來侍候了。”
她應了“是”便告退,已經卻行退至暖閣門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腳步,皇帝走至面前,凝望著她良久,方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心中剎那悸動,眼底里浮起朦朧的水汽。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無盡,只是意念蕭條,未知這世上情淺情深,原來都叫人辜負。從頭翻悔,心中哀涼,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見她泫然欲泣,神色凄婉,叫人憐愛萬千。待欲伸出手去,只怕自己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長嘆一聲,眼睜睜瞧著她退出暖閣去。
她本和畫珠同住,梁九功卻特別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單獨騰出間屋子來,早早將她的箱籠挪過來,還換了一色簇新的鋪蓋。她有擇席的毛病,輾轉了一夜,第二日起來,未免神色間略有幾分倦怠憔悴。偏是年關將近,宮中諸事煩瑣,只得打起精神當著差事。
可巧這日內務府送了過年新制的衣裳來,一眾沒有當差的宮女都在廡下廊房里圍火閑坐。畫珠正剝了個朱橘,當下撂開橘子便解了包袱來瞧,見是青緞灰鼠褂,拎起來看時,便說:“旁的倒罷了,這緞子連官用的都不如,倒叫人怎么穿?”那送衣裳來的原是積年的老太監余富貴,只得賠笑道:“畫珠姑娘,這個已經是上好的了,還求姑娘體恤。”另一個宮女榮喜笑了一聲,道:“他們哪里就敢馬虎了你,也不瞅瞅旁人的,盡說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來。”畫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當下便拉長了臉:“誰得了便宜還賣乖?”芳景便道:“雖說主子不在,可你們都是當差當老了的,大節下竟反倒在這里爭起嘴來,一人少說一句罷。”
畫珠卻冷笑一聲,向榮喜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不過就是前兒我哥哥占了你父親的差事,你心里不忿。一樣都是奴才,誰有本事誰得臉,你就算眼紅那也是干眼紅著。”
榮喜立時惱了,氣得滿臉通紅:“誰有本事誰得臉——可不是這句話,你就欺我沒本事么?我是天生的奴才命,這輩子出不了頭,一樣的奴才,原也分三六九等,我再不成器,那也比下五旗的賤胚子要強。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個兒,有本事爭到主子的位份去,再來拿我撒氣不遲。”
畫珠原是鑲藍旗出身,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御前當差,她是太后指來的,殊為特例,一直叫御前的人排擠,聽榮喜如是說,直氣得渾身亂顫。芳景忙道:“成日只見你們兩個打口舌官司,說笑歸說笑,別扯到旁的上頭。”榮喜笑道:“芳姐姐不知道,咱們這些嘴拙人笨的,哪里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成日只見她對萬歲爺下功夫,可惜萬歲爺連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呸,我偏瞧不上這狐媚樣子,就她那副嘴臉,還想攀高枝兒,做夢!”
畫珠連聲調都變了:“你說誰想攀高枝?”芳景已經攔在中間對榮喜呵斥:“榮喜!怎么越說越沒譜了?萬歲爺也是能拿來胡說的?”她年紀既長,在御前時日已久,榮喜本還欲還嘴,強自忍了下去。畫珠卻道:“還指不定是誰想攀高枝兒。昨兒見了琳瑯,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奉承得和什么似的,我才瞧不慣你這奴才樣兒。”榮喜冷笑道:“待你下輩子有琳瑯那一日,我也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好生奉承奉承您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芳景眼見攔不住,連忙站起來拉畫珠:“咱們出去,不和她一般見識。”畫珠氣得一雙妙目睜得大大的,推開芳景,直問榮喜:“你就欺我做一輩子的奴才?難道這宮里人人生來就是主子的命不成?”榮喜冷笑道:“我就是欺你八字里沒那個福分!”
芳景一路死命地拉畫珠,畫珠已經氣得發怔。可巧簾子一響,琳瑯走進來,笑問:“大年下的,怎么倒爭起嘴來?”她一進來,屋子里的人自然皆屏息靜氣。芳景忙笑道:“她們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幾句才算安逸?”一面將簇新的五福捧壽鵝絨軟墊移過來,說:“這熏籠炭已經埋在灰里了,并不會生火氣,姑娘且將就坐一坐。”榮喜亦忙忙地斟了碗茶來奉與琳瑯,笑著道:“哪里是在爭嘴,不過閑話兩句罷了。”那余富貴也就上前打了千兒請安,賠笑道:“琳姑娘的衣裳已經得了,回頭就給您送到屋子里去。”
琳瑯見畫珠咬著嘴唇,在那里怔怔出神,她雖不知首尾,亦聽到一句半句,怕她生出事來,便說:“不吃茶了,我回屋里試衣裳去。”拉著畫珠的手道:“你跟我回房去,替我看看衣裳。”畫珠只得跟她去了。待到了屋里,余富貴身后的小太監捧著四個青綢里哆羅呢的包袱,琳瑯不由問:“怎么有這些?”余富貴滿臉是笑,說道:“除了姑娘的份例,這些個都是萬歲爺另外吩咐預備的。這包袱里是一件荔色洋縐掛面的白狐腋,一件玫瑰紫妝緞狐肷褶子。這包袱里是大紅羽紗面猞猁皮鶴氅。我們大人一奉到口諭,立時親自督辦的。這三件大毛的衣裳都是從上用的皮子里揀出最好的來趕著裁了,挑了手藝最好的幾個師傅日夜趕工,好歹才算沒有耽擱。姑娘的衣服尺寸,我們那里原也有,還請姑娘試試,合身不合身。”因見畫珠到里間去斟茶,又壓低了聲音悄道:“這包袱里是一件織錦緞面的灰背,一件里外發燒的藏獺褂子,是我們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
琳瑯道:“這怎么成,可沒這樣的規矩。”
余富貴恭聲道:“我們大人說,若是姑娘不肯賞臉收下,那必是嫌不好,要不然,就必是我們臉面不夠。日后咱們求姑娘照應的地方還多著呢,姑娘若是這樣見外,我們下回也不敢勞煩姑娘了。”琳瑯忙道:“我絕無這樣的意思。”她明知若不收下,內務府必然以為她日后會挑剔差事,找尋他們的麻煩。宮里的事舉凡如此,說不定反惹出禍來。那余富貴又道:“我們大人說,請姑娘放心,另外還有幾樣皮毛料子,就送到姑娘府上去,雖然粗糙,請姑娘家里留著賞人吧。”琳瑯再三推辭不了,只得道:“回去替我謝謝總管大人,多謝他費心了。”又開抽屜取了一把碎銀給余富貴:“要過節了,諳達拿著喝兩杯茶吧。”
余富貴眉開眼笑,連忙又請了安,道:“謝姑娘賞。”
一時琳瑯送了他出去,回來看時,畫珠卻坐在里屋的炕上,抱膝默默垂淚,忙勸道:“好端端的,這又是怎么了?”畫珠卻胡亂地揩一揩眼角,說:“一時風迷了眼罷了。”琳瑯道:“榮喜的嘴壞,你又不是不知道,別與她爭就是了。”畫珠冷笑道:“不爭?在這宮里,若是不爭,只怕連活的命都沒有。”說到這里,怔怔地又流下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