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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鑒取深盟(1)

    ,寂寞空庭春欲晚 !
    散帙坐凝塵,吹氣幽蘭并。茶名龍鳳團,香字鴛鴦餅。
    玉局類彈棋,顛倒雙棲影。花月不曾閑,莫放相思醒。
    ——納蘭容若《生查子》
    皇帝雖然在南苑,每日必遣人回宮向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請安。這日是趙有忠領(lǐng)了這差事,方請了安從慈寧宮里退出來,正遇上端嬪來給太皇太后請安。端嬪目不斜視往前走著,倒是扶著端嬪的心腹宮女棲霞向趙有忠使了個眼色。
    趙有忠心領(lǐng)神會,便不忙著回南苑,徑直去咸福宮中,順腳便進了耳房,與太監(jiān)們圍著火盆胡吹海侃了好一陣子,端嬪方才回宮。趙有忠忙迎上去請安,隨著端嬪進了暖閣。端嬪在炕上坐下,又道:“請趙諳達(dá)坐。”趙有忠連聲地道“不敢”。棲霞已經(jīng)端了小杌子上來,趙有忠謝了恩,方才在小杌子上坐下。
    端嬪接了茶在手里,拿那碗蓋撇著茶葉,慢慢地問:“萬歲爺還好么?”
    趙有忠連忙站起來,道:“圣躬安。”
    端嬪輕輕吁了口氣,說:“那就好。”趙有忠不待她發(fā)問,輕聲道:“端主子讓打聽的事,奴才眼下也沒法子。萬歲爺身邊的人個個噤口,像是嘴上貼了封條一般,只怕再讓萬歲爺覺察。說是萬歲爺上回連梁九功梁諳達(dá)都發(fā)落了,旁人還指不定怎么收梢呢。”
    端嬪道:“難為你了。”向棲霞使個眼色,棲霞便去取了一張銀票來。趙有忠斜睨著瞧見,嘴上說:“奴才沒替端主子辦成差事,怎么好意思再接主子的賞錢?”端嬪微笑道:“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只要你有心,便是已經(jīng)替我辦事了。”趙有忠只得接過銀票,往袖中掖了,滿臉堆笑道:“主子寬心,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他回到南苑天色已晚,先去交卸了差事,才回自己屋里去。開了炕頭的柜子,取出自己偷藏的一小壇燒酒,拿塊舊包袱皮胡亂裹了,夾在腋下便去尋內(nèi)奏事處的太監(jiān)王之富。
    冬日苦寒,王之富正獨個兒在屋里用炭盆烘著花生,一見了他,自是格外親熱:“老哥,這回又替我?guī)裁春脰|西來了?”趙有忠微微一笑,回身拴好了門,方從腋下取出包袱。王之富見他打開包袱,一見著是酒,不由饞蟲大起,“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忙去取了兩只粗陶碗來,一面倒著酒,一面就嚷:“好香!”
    趙有忠笑道:“小聲些,莫教旁人聽見。這酒可來得不容易,這要叫人知道了,只怕咱們兩個都要到慎刑司去走一趟。”王之富笑嘻嘻地將炭盆里烘得焦糊的花生都撥了出來,兩人剝著花生下酒,雖不敢高聲,倒也喝得解饞。壇子空了大半,兩個人已經(jīng)面紅耳赤,話也多了起來。王之富大著舌頭道:“無功不受祿,老哥有什么事,但凡瞧得起兄弟,只管說就是了。我平日受老哥的恩惠,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趙有忠道:“你是個爽快人,我也不繞圈子。兄弟你在內(nèi)奏事處當(dāng)差,每日都能見著皇上,有樁納悶的事兒,我想托兄弟你打聽。”
    王之富酒意上涌,道:“我也不過每日送折子進去,遞上折子就下來,萬歲爺瞧都不瞧我一眼。能見著皇上,可跟皇上說不上話。”趙有忠哈哈一笑,說道:“我也不求你去跟萬歲爺回奏什么。”便湊在王之富耳邊,密密地囑咐了一番。王之富笑道:“這可也要看機緣的,現(xiàn)下御前的人嘴風(fēng)很緊,不是那么容易。但老哥既然開了口,兄弟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老哥交差。”趙有忠笑道:“那我可在這里先謝過了。”兩人直將一壇酒吃完,方才盡興而散。
    那王之富雖然拍胸脯答應(yīng)下來,只是沒有機會。可巧這日是他在內(nèi)奏事處當(dāng)值,時值隆冬,天氣寒冷,只坐在炭火盆邊打著瞌睡。時辰已經(jīng)是四更天了,京里兵部著人快馬遞來福建的六百里加急折子。王之富不敢耽擱,因為驛遞是有一定規(guī)矩的,最緊急用“六百里加急”,即每日嚴(yán)限疾馳送出六百里,除了奏報督撫大員在任出缺之外,只用于戰(zhàn)時城池失守或是克復(fù)。這道六百里加急是福建水師提督萬正色火票拜發(fā),蓋著紫色大印,想必是奏報臺灣鄭氏的重大軍情。所以王之富出了內(nèi)奏事處的直房,徑直往南宮正殿。那北風(fēng)刮得正緊,直凍得王之富牙關(guān)咯咯輕響,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捧了那匣子,兩只手早凍得冰涼麻木,失了知覺。天上無星無月,只是漆黑一片。遠(yuǎn)遠(yuǎn)只瞧見南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惟寢殿之側(cè)直房窗中透出微暗的燈光。
    王之富叫起了值夜太監(jiān)開了垂花門,一層層報進去。進至內(nèi)寢殿前,當(dāng)值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趙昌,親自持了燈出來。王之富道:“趙諳達(dá),福建的六百里加急,只怕此時便要遞進去才好。”趙昌“哦”了一聲,脫口道:“你等一等,我叫守夜的宮女去請駕。”
    王之富聽了這一句,只是一怔,這才覺出異樣來。按例是當(dāng)值首領(lǐng)太監(jiān)在內(nèi)寢,若是還有宮女同守夜,里面必是有侍寢的妃嬪。只是皇帝往南苑來,六宮嬪妃盡皆留在宮里。趙昌也覺察出沖口之下說錯了話,暗暗失悔,伸手便在那暖閣門上輕輕叩了兩下。
    只見錦簾一掀,暖氣便向人臉上拂來,洋洋甚是暖人,上夜的宮女躡手躡腳走出來。趙昌低聲道:“有緊要的奏折要回萬歲爺。”那宮女便又躡手躡腳進了內(nèi)寢殿。王之富聽她喚了數(shù)聲,皇帝方才醒了,傳令掌燈。便在此時,卻聽見殿內(nèi)深處另有女子的柔聲低低說了句什么,可恨聽不真切。只聽見皇帝的聲音甚是溫和:“不妨事,想必是有要緊的折子,你不必起來了。”王之富在外面聽得清楚,心里猛然打了個突。
    皇帝卻只穿著江綢中衣便出了暖閣,外面雖也是地炕火盆,到底比暖閣里冷許多。皇帝不覺微微一凜,趙昌忙取了紫貂大氅替皇帝披上。宮女移了燈過來,皇帝就著燭火看了折子,臉上浮起一絲笑意,王之富這才磕了頭告退出去。
    皇帝回暖閣中去,手腳已經(jīng)冷得微涼。但被暖褥馨,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來。琳瑯這一被驚醒,卻難得入眠,又不便輾轉(zhuǎn)反側(cè),只閉著眼罷了。皇帝自幼便是嬤嬤諳達(dá)卯初叫醒去上書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視朝,現(xiàn)下卻也睡不著了,聽著她呼吸之聲,問:“你睡著了么?”她閉著眼睛答:“睡著了。”自己先忍不住“唧”地一笑,睜開眼瞧,皇帝含笑舒展雙臂,溫存地將她攬入懷中。她伏在皇帝胸口,只聽他穩(wěn)穩(wěn)的心跳聲,長發(fā)如墨玉流光,瀉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卻握住一束秀發(fā),低聲道:“宿昔不梳頭,絲發(fā)披兩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她并不答言,卻捋了自己的一莖秀發(fā),輕輕拈起皇帝的發(fā)辮,將那根長發(fā)與皇帝的一絲頭發(fā)系在一處,細(xì)細(xì)打了個同心雙結(jié)。殿深極遠(yuǎn)處點著燭火,朦朦朧朧地透進來,卻是一帳的暈黃微光漾漾。
    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心中歡喜觸動到了極處,雖是隆冬,卻恍若三春勝景,旖旎無限。只執(zhí)了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只愿天長地久,永如今時今日,忽而明了前人信誓為盟,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卻原來果真如此。
    眼睜睜年關(guān)一日一日逼近,卻是不得不回鑾了。六部衙門百官群臣年下無事,皇帝卻有著諸項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禮慶繁縟。又這些年舊例,皇帝親筆賜書“福”字,賞與近臣。這日皇帝祫祭太廟回來,抽出半晌功夫,卻寫了數(shù)十個“福”字。琳瑯從御茶房里回來,見太監(jiān)一一捧出來去晾干墨跡,正瞧著有趣,忽聽趙昌叫住她,道:“太后打發(fā)人,點名兒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后傳喚,自然是連忙去了。進得暖閣,只見太后穿著家常海青團壽寧紋袍,靠著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貴婦身穿香色百蝶妝花緞袍,翠玉嵌金扁方外兩端各插累絲金鳳,金鳳上另垂珠珞,顯得雍容華貴,正斜著身子坐在下首,陪太后摸骨牌接龍作耍。琳瑯雖不識得,但瞧她衣飾,已經(jīng)猜到便是佟貴妃。當(dāng)下恭敬恭敬行了禮,跪下道:“奴才給太后請安。”磕了頭,稍頓又道:“奴才給貴妃請安。”再磕下頭去。
    太后卻瞧了她一眼,問:“你就是琳瑯?姓什么?”并不叫她起來回話,她跪在那里輕聲答:“回太后的話,奴才姓衛(wèi)。”太后慢慢撥著骨牌,道:“是漢軍吧。”琳瑯心里微微一酸,答:“奴才是漢軍包衣。”太后面無表情,又瞧了她一眼,道:“皇帝這些日子在南苑,閑下來都做什么?”
    琳瑯答:“回太后的話,奴才侍候茶水,只知道萬歲爺有時寫字讀書,旁的奴才并不知道。”太后卻冷笑一聲,道:“皇帝沒出去騎馬么?”琳瑯早就知道不好,此時見她當(dāng)面問出來,只得道:“萬歲爺有時是騎馬出去遛彎兒。”太后又冷笑了一聲,回轉(zhuǎn)臉只撥著骨牌,卻并不再說話。殿中本來安靜,只聽那骨牌偶然相碰,清脆的“啪”一聲。她跪在那里良久,地下雖籠著火龍,但那金磚地極硬,跪到此時,雙膝早就隱隱發(fā)痛。佟貴妃有幾分尷尬起來,抹著骨牌賠笑道:“皇額娘,臣妾又輸了,實在不是皇額娘您的對手,今兒這點金瓜子,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臣妾沒出息,求太后饒了我,待臣妾明兒多歷練幾回合,再來陪您。”太后笑道:“說得可憐見兒的,我不要彩頭了,咱們再來。”佟貴妃無奈,又望了琳瑯一眼,但見她跪在那里,卻是平和鎮(zhèn)定。
    卻說佟貴妃陪著太后又接著摸骨牌,太后淡淡地對佟貴妃道:“如今你是六宮主事,雖沒有皇后的位份,但是總該拿出威儀來,下面的人才不至于不守規(guī)矩,弄出猖狂的樣子來。”佟貴妃忙站起來,恭聲應(yīng)了聲“是”。太后道:“我也只是交待幾句家常話,你坐。”佟貴妃這才又斜著身子坐下。太后又道:“皇帝日理萬機,這后宮里的事,自然不能再讓他操心。我原先覺著這幾十年來,宮里也算太太平平,沒出什么亂子。眼下瞅著,倒叫人擔(dān)心。”佟貴妃忙道:“是臣妾無能,叫皇額娘擔(dān)心。”
    太后道:“好孩子,我并不是怪你。只是你生得弱,況你一雙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方?指不定人家就背著你弄出花樣來。”只摸著骨牌,“嗒”一聲將牌碰著,又摸起一張來。琳瑯跪得久了,雙膝已全然麻木,只垂首低眉。又過了許久,聽太后冷笑了一聲,道:“只不過有額娘替你們瞧著,諒那狐媚子興不起風(fēng)浪來。哼,先帝爺在的時候,太后如何看待我們,如今我依樣看待你們,擔(dān)保你們周全。”佟貴妃越發(fā)窘迫,只得道:“謝皇額娘。”
    正在此時,太監(jiān)進來磕頭道:“太后,慈寧宮那邊打發(fā)人來,說是太皇太后傳琳瑯去問話。”太后一怔,但見琳瑯仍是紋絲不動跪著,眉宇間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發(fā)作,厭惡已極,但亦無可奈何,只掉轉(zhuǎn)臉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后傳喚,還不快去?”
    琳瑯磕了個頭,恭聲應(yīng)“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雙膝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掙扎著站起來,又請了個安,道:“奴才告退。”太后心中怒不可遏,只“哼”了一聲,并不答話。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幾分艱難,方停了一停,身側(cè)有人伸手?jǐn)v了她一把,正是慈寧宮的太監(jiān)總管崔邦吉,她低聲道:“多謝崔諳達(dá)。”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氣。”
    一路走來,腿腳方才筋血活絡(luò)些了,待至慈寧宮中,進了暖閣,行禮如儀:“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稍稍一頓,又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太皇太后甚是溫和,只道:“起來吧。”她謝恩起身,雙膝隱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見皇帝正望著自己,目光中甚是關(guān)切,忙垂下眼簾去。太皇太后道:“才剛和你們?nèi)f歲爺說起杏仁酪來,那酪里不知添了些什么,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來問問。”
    琳瑯見是巴巴兒叫了自己來問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已經(jīng)明白來龍去脈,只恭恭敬敬地答:“回太皇太后的話,那杏仁酪里,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櫻桃等十余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后兌了奶子,加上洋糖。”太皇太后“哦”了一聲,道:“好個精致的吃食,必是精致的人想出來的。”直說:“近前來讓我瞧瞧。”琳瑯只得走近數(shù)步。太皇太后牽著她的手,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道:“可憐見兒的,好個心思玲瓏的孩子。”又頓了頓,道:“只是上回皇帝打發(fā)她送酪來,我就瞧著眼善。只記不起來,總覺得這孩子像是哪里見過。”太皇太后身側(cè)的蘇茉爾賠笑道:“太后見著生得好的孩子,總覺得眼善,上回二爺新納的側(cè)福晉進宮來給您請安,您不也說眼善?想是這世上的美人,叫人總覺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嬤嬤言之有理。”
    太皇太后又與皇帝說了數(shù)句閑話,道:“我也倦了,你又忙,這就回去吧。”皇帝離座請了個安,微笑道:“謝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御駕回到乾清宮,天色已晚。皇帝換了衣裳,只剩了琳瑯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沒傷著吧?”琳瑯輕輕搖了搖頭,道:“太后只是叫奴才去問了幾句話,并沒有為難奴才。”皇帝見她并不訴苦,不由輕輕嘆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朕雖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為。”解下腰際所佩的如意龍紋漢玉佩,道:“這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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