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三章 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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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所有的韓軍都已出動，所有的周軍都已上前，步卒騎兵混戰在一起，火光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喊殺聲震得山岳也顫抖動搖，當所有計謀都窮盡變化，戰爭最終還是要靠慘烈的肉搏、比拼人命的多少來解決，這也是周榮想方設法誘使敵軍出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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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然而此時，周榮不可置信地看向四周：他的兵力明明占盡優勢，陷入混戰后，卻竟在漸漸露出敗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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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他顧不上沖殺，暫且回馬觀望，這才發現，許多周兵像得了軟骨癥的幼兒似的，揮出去的刀軟弱乏力，收回來的劍緩慢遲疑，甚至眼神都渙散了，而這樣，自然會被戰場無情地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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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正看著，他身后也傳來咚地一響，猛回頭，是一名護衛從馬上一頭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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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周榮知道，這名護衛平素勇猛好勝，有一次被一箭穿透胳膊也不曾叫一聲疼，而此時，四肢明明完好，渾身卻不停抽搐，臉上表情極盡痛苦扭曲，看張開的口型，似乎在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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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要什么？周榮一驚，忙湊過去想聽清楚，但亂軍中猛地有幾騎敵人殺來，在一片 “皇上小心” 的驚叫中，他整個人都被挾裹向后，眼睜睜看著一只碗口大的鐵馬蹄踏在那名護衛額頭上，登時紅白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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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看著這樣的景象，聽著韓軍一邊高叫著“白娘娘（白蛇，韓國民間尊奉之仙）顯靈”一邊勇悍沖殺，連素來不信怪力亂神的周榮也有幾分膽顫。 固然憑神佛保佑取得地勝利他還沒聽過，但有沒有可能是什么巫蠱之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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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把未知而恐懼的東西歸入神秘，本來是人類的天性之一，連周榮都不能克制生出這樣的想法，下面將領兵士更不用說。 相反地，此消彼長，韓國的兵士大多真的相信自己是受上天保佑差遣。 個個勇氣百倍，死命殺敵。 隨著這種情緒的加劇。 戰局也越來越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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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東方露出淡淡青色之時，人馬地縫隙中，周榮能看到云龍的旗幟都拖在地上，被踐踏成布片，輜重軍械，不是被沖碎就是被擄走，到處是鐵光閃閃地棕色韓甲。 以及沒頭蒼蠅一樣逃命亂撞的周兵，南地的人身材相對矮小，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么多小牛追趕大象的場景，大概也頗為滑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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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潰敗，徹底的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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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真希望這是一場夢——而現在確實也像一場大夢，就在數個時辰前，他還以為勝利觸手可及。 眼下，卻已經面臨這樣的結局，讓人感到恍惚，還有點不太相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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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會是萬素飛地計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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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不，以他的了解，不太像。 素飛雖然智計百出，但依然是兵家之道，這種不知是巫術還是什么的方法，想象不出她會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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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轉眼間他唇角又浮上一絲苦笑，自嘲般想道，說什么想象不出？之前也想象不出她會與自己為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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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皇上，快走！再不走來不及了！”，耳邊的喊聲把他思緒拉回，侍衛長在馬上向他做出連連叩頭的形狀，能看出極盡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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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周榮沒有動。 眼睛直視前方。 眼神中充滿痛楚，不知是在注視慘烈的戰場。 還是遠方云賀巍峨的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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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正是，皇上，留得青山在啊！”“周國不能沒有陛下！”，其余幾個人見狀也都上來，紛紛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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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周榮把目光轉回來，看著這些個個臉上滿是鮮血的護衛，終于沒有說話，深深呼吸了一口，像要把巨大地不甘與揪心的苦痛都咽下去似的，接著他轉過身去，在最后回望一眼這血與火的焦土之后，發出一聲虎吼似的長嘯，“后撤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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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天光大亮，城頭上濃煙都已散去，唯有未燃盡的草屑煙灰，在微風里輕輕打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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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立在城頭，看城下軍士在堆積如山地尸堆上奔忙，做一些掃尾的工作，思維卻已然飄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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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一仗，周榮敗的像一場大夢，她同樣勝得像一場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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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最初，周榮用計襲取鼎足關，讓她不得不突然直面他的挑戰，而她立刻回敬了三條計策，讓他的舞臺囿于她所希望的；城下的第一次對決，她憑著近乎完美的指揮與針對性極強的軍械一度將他圍困，沒想到卻被他留了個后手所迫，讓韓笑衡量到己方的風險，不得不鳴金收兵；接下來，她檢查了云賀城防堅固，水火不侵，覺得萬無一失，意外地是，周榮因地制宜，用茅草點煙進來，逼她出城決戰……這一切一波接一波，一環扣一環，你來我往，斗法紛呈，令人極度緊張，卻又極度酣暢，而萬萬想不到地是，最后的結局，好像兩個高手正在比武，天上打了一個雷，把一方劈死了一樣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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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不，不該這樣想，她搖搖頭，否定自己，這是關乎千軍萬馬性命地事，怎么能跟兩人比武相提并論，不管怎樣勝利，勝了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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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想到這里，她又發出一個疑問，雖然那句天意是她喊出的，自己可不信周軍的突然失常是因為什么神佛詛咒，但那又是因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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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正想著，被身后的一拍打斷了，回頭看去，是韓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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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他今天穿了一身純白的衣服，走到前面去扶著城垛往下看，留給她一個精致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反射清晨的陽光，半晌，問，“贏了，高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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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嗯”，雖然是肯定的意思，素飛的語氣卻很平淡，因為此時她心里的真實感覺說不上高興還是不高興，仿佛醉酒的高亢退下去，反倒有點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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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韓笑停了許久，突然又道，“那拿天下來斗氣，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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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素飛的眼睛驟然睜大，雖然她并沒有刻意這樣去想，但某種程度上，這句話總結得精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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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很久沒有回答，看向城下，橫七豎八的尸體直鋪到目光所及之外，黃色的土地都被染成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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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娘娘水漫金山，害多少無辜百姓葬身水底，但韓地的民間依然對她尊崇備至，大概是因為她為所愛之人拼盡全力，如果她要顧及這個顧及那個，看丈夫被人抓走只會在家哭泣的話，又有什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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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然而，自己呢？素飛苦笑起來，自己不惜與所愛之人作戰，是在爭取什么？不愿意把自己命運交給別人處置的自由意志？或是作為人、作為生靈那種傾盡全力的盛開？或是不甘心隨意低頭、想證明自己力量的那種無益的驕傲？抑或僅僅是受人鄙棄的私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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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似乎不該開心，可似乎又的確有點開心……最后，她做了一個介乎點頭和搖頭之間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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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場戰斗后世史稱云賀之戰，民間也有人叫龍鳳斗，不過自百年后一個說書的名家拍案，稱“此戰猶如金擊玉碎，聞之錚錚”后，“金玉之戰”這個名字變成通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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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那個時候此戰最終轉折的原因自然也不再是秘密，聽說書的人們，就在茶館里閑坐品評，有的說，這一仗，其實是萬素飛輸了，如果不是最后有韓笑背后的動作，云賀必定會被攻陷，但一定也會立即有人來反駁，以兩軍的實力對比，萬素飛能做到這個份上，在那么長時間內與周軍平分秋色，已經是比周榮略勝一籌，而爭到面紅耳赤之時，也總會有人不屑地來一句，歷史是不能假設的，不管什么原因，還是周軍輸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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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大江東去，淘盡千古****人物，卻總會有幾滴浪花留下，變成后人的詠嘆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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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只是那時，又有幾人知道，當事人的一切悲歡離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