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六章 情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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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余暉斜照，天邊彤云堆積，好似連綿的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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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云賀宮的右苑還是大夏年間修建，供尚武的皇室貴族修習弓馬，切磋武藝，不過，最近幾年，這里雖不至于說荒廢，也頗為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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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而此時，靶場上回響著一列孤獨的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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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紅心，紅心，還是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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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不停地跑馬，不停地放箭，仿佛汗水飛揚中，才能一舒心中的積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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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突然的，單調的弓弦與箭響中雜入一陣掌聲，微弱但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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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轉頭看去，氣喘吁吁跑來單薄的少年，“姐、姐姐……讓我好找……嚇壞了……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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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能出什么事”，素飛看他過來，也停住馬頭，淡淡笑笑，“不過被個男人放棄了，還能尋死覓活怎么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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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說著，一揚手，一道優美的光弧又呼嘯而去，長了眼睛般正中圓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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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韓笑看著，突然笑起來，“很高興看見姐姐心里沒有蠹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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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蠹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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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姐姐沒聽過嗎”，韓笑回答的時候并沒看她，而是接去她手中的弓，作勢向遠方的木靶瞄去，“仁是領軍蠹，義是行商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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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他的話因手上的用力而短暫中斷，直到弓弦拉滿之后，才把后面的話吐完，“……是人心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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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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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仁是領軍蠹，義是行商蠹。 情是人心蠹。 前兩句似乎比較容易理解，太過仁善的人，領軍必定不能嚴正軍法，不能對敵狠毒，導致敗亡，太過講究情義地人，大多難以跟朋友計較金錢。 難以趁人危難之時大發橫財，不能大富。 而這最后一句，聽上去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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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姐姐想想以前的時候，披堅執銳，一往無前，比起現在，不覺得有什么東西束手束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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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束手束腳的東西你以為是什么？”，韓笑問道。 旋即自己答了，“就是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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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感情這種東西，對一個人的理智、利益、目標，全他**的統統有害無益，只會讓人軟弱而已！”他突然高聲，稀有地爆了粗口，手一松，箭疾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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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可惜是完全的脫靶。 他在地上吐了口口水。 用腳尖畫了個圈，低低詛咒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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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白起坑殺四十萬降卒，卻是一代名將，隋煬帝誣兄殺父，卻奪得天下。 愚人們講什么孝慈為本，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的軟弱罷了！正因為愚人都拘泥于感情。 才永遠成不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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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就說你吧。 本來你地目的是報仇，那么當然是哪里能更快實現這一點就往哪里去。 這么簡單地道理，為什么反而不懂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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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說到這里，他抬起眼睛來，正正看著萬素飛，仿佛在等待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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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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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或者，他是對的。 她起初能夠那樣銳利，不就是因為對他人的感受根本不在乎嗎？陸濤不能幫她實現夢想，就棄他不顧，周榮適于利用。 便像蚊蟲見血一樣奔去。 擋在她路上的仆婦，可以一刀殺死。 全然不去考慮她是否也有親人。 而正是這樣，她才能最快地接近她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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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然而，后來一點一點地相處中，這嚴密的盔甲漸漸布滿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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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裂痕并非來自外部地沖撞，而是周榮、刀疤、江軒、周國那些人，不知什么時候在心里播撒下種子，那種子開了花，像是生出一雙新的眼睛，能看到別人的苦痛，像是得到一雙新的手掌，能觸摸愛與溫情。 若像以前一樣單純從利益判斷，周榮是否心寒，周國是否覆滅，都與她何干？正因為她開始學會在乎別人的痛苦，分享別人的快樂，才會一度瞻前顧后，左右為難，變成一個自己都厭惡的猶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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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想說，就在幾個時辰前，秋千之上，她已經把失去地盔甲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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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可就在開口之前，一種無法阻擋的感覺涌上：覺得那些人教給她的東西不是錯的，雖然也有挫折不順，那兩年，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是她感到整個人得到最大釋放的一段時光，充滿快樂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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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所以她靜默著，像是在對那軟弱地根源致以最后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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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這，大概就是“情是人心蠹”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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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看來還是沒清理干凈啊”， 韓笑看她久久無語，嘆口氣，轉過去面對木靶，換了一支箭重新開弓，突然換了話題，“我快要去海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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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想起來，是的，在云賀，尤其后宮，還一片歌舞升平，而海陸兩線的戰爭其實都在繼續。 莫言從南漢回來，征塵未洗地就又投入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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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如果還不能面對他們，就在后宮歇著吧。 看看歌舞，畫畫花鳥，讀讀詩賦，總之，喜歡做什么便做什么，過得開心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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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是韓國的女主人，我能給你的，都會給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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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韓笑說著，手臂因拉滿弓弦的張力而微微顫抖，卻被什么有力地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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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肩要放平，架弓才穩”，萬素飛不知何時已經下馬來到他身后，矯正他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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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韓笑微微回頭，鼻子里有些許的酸意，自從那場陰謀過后，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接近他，而她地懷抱，依然有久違地，他曾懷疑會不會再得到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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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你知道，那些不會使我真正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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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這樣地人，也許就是所謂的‘天厭之人’吧，不運用那些狡計陰謀之時，便是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就像現在，你也看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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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或者你說的對，我被那些蠹蟲咬了夠久了”， 萬素飛頓了頓，嘴角浮上一抹笑意，說不清是自嘲還是苦笑，“卻忘了不管怎樣，我已經在你這條船上了，不想看你沉下去，更不想跟你一起沉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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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我會跟你去海上，幫你守衛你的國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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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的語氣很平靜，韓笑卻像被什么刺了那樣微微一抖，手指沒有勾緊，雕翎的銀箭便流星一樣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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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不過，畢竟有萬素飛給他校準的姿勢，這次的箭中了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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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不錯，七環！”，萬素飛搭涼棚望了望，評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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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有姐姐在果然不一樣啊！”，韓笑恢復平時的神氣，帶點溜須地咯咯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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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再來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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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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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韓笑取箭之時，袖筒里卻不小心咕嚕嚕滾出一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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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萬素飛撿起來，是個漆金的小盒，打開似乎有油膏狀的東西，黑黝黝的讓人沒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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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一句“這是什么”還沒問出，韓笑已經撲過來奪走了，帶著罕見的失態表情，厲聲道，“這東西，你一輩子都不要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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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素飛嚇了一下，惴惴地不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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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直到很久之后，她回想起這天的一切，突然就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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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情是人心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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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如果人類沒有感情，是否真的就會堅韌如石，隔絕一切的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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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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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因為，她無法回答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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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即使是韓笑，這樣一個陰詭的孩子，這個主張的堅決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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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他的心里，一樣是有這只蠹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