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璟坐在東間的暖閣,等著人上來。說來,他有大半年沒見那破兔子了,不知道現在成了什么樣。</br> 正想著,綿簾被掀開,有人進來了。</br> 崔令璟聽到少年的行禮聲,才慢悠悠抬起頭,而剛抬頭,他就頓了一下。</br> 跪在地上的少年穿著單薄的太監服,露出衣服外的肌膚顯得有些青白,瘦瘦小小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br> 崔令璟不禁想起雪芽原來行禮,每次都行得不標準,跪下來還喜歡用手摸兩下衣服,嫌跪著衣服有褶皺,沒跪多久,身體就直晃悠。</br> 他這破毛病,讓崔令璟不大爽,可訓了,捏了臉,下次還照摸衣服、晃悠不誤。</br> 崔令璟盯著少年看了一會,將手中茶盞放下,“起來說話。”</br> “謝陛下。”少年嗓音細細弱弱的。</br> 崔令璟莫名覺得心里不大舒服,他擰起眉,提起腰帶的事情,“那腰帶是你洗壞的?”</br> 雪芽想起自己進來前,小范子拉著他說的話——</br> “陛下宅心仁厚,定不會重罰你,這次你把罪擔了,回頭我就跟劉公公說,是你保全了盥衣局。你看你,生得這么好看,天天洗衣服多可惜啊,劉公公念著你的好,說不定會把你調去其他宮做些輕松活計。”</br> “怎么不說話?到底是不是你?”崔令璟的聲音打斷雪芽的思緒。</br> 雪芽紅腫的手此時又開始癢起來,他抿抿唇,低聲說:“不是奴才,奴才沒有碰過陛下的腰帶。”</br> “不是你?那為何他們都說是你洗壞的?”崔令璟尾音微起,“你可欺君是什么罪?”</br> 崔令璟以為這些話會看到雪芽瑟瑟發抖的樣子,哪知道對方居然臉一抬,瞪著他,“他們冤枉我,本來就不是我洗的。”</br> 臉也瘦了,但真的長開了。</br> 原來的雪芽跟賀續蘭有五分相似,但現在只剩三分,他那雙小狐貍眼越長越媚,配上那張巴掌大的小臉,精致得像個假人,就是臉上沒血色,一看就知道過得不好。</br> 崔令璟擰著的眉頭慢慢松開,他指腹在旁邊的杯壁上蹭過,“好大的膽子,跟朕說什么我,是嫌衣服沒洗夠?”</br> “我不洗了,你殺了我算了!”雪芽說完就扭開臉,他瞪著遠方的花瓶,仿佛那里站著他討厭的人。</br> 崔令璟真是被雪芽現在的樣子弄得有些驚訝,他本來看雪芽剛剛那可憐樣子,以為這破兔子總算收起一身嬌氣,哪知道變本加厲,還敢跟他叫板了。</br> “死有很多種死法,你頂撞朕,以為會落個全尸嗎?”崔令璟剛冷聲說完,就看到雪芽悶頭往柱子那邊沖,心不由跳快一瞬,連忙厲聲呵斥,“站住!你敢!你要今日敢撞那柱子,只要沒死,朕就讓你五馬分尸!死了還要丟到亂葬崗,讓野狗啃食。”</br> 這聲呵斥終是讓雪芽停住腳步。</br> 五馬分尸,這該有多疼?</br> 崔令璟看到雪芽停下,臉色依舊很難看,他微微吐了一口氣,“過來。”說完見人不動,他語氣重了幾分,“要朕親自請你過來?”</br> 這話落地,他這才看到雪芽慢吞吞地往他這邊挪。</br> 崔令璟心里不免泛起氣,他還沒治這破兔子不敬之罪,破兔子還先尋死覓活起來了。</br> 慣得他!</br> 臉上沒什么肉,換一處罰。</br> 崔令璟看雪芽一眼,發現雪芽把手藏在袖子里,就拿起桌子上的書,卷成筒,“把手伸出來。”</br> 雪芽聽到崔令璟的話,卻是把手往后一藏。</br> “你是不是想讓朕叫人進來拖你下去打板子?”崔令璟肝火更旺。</br> 他說完,發現雪芽居然還一動不動,真的動怒了。他伸手直接把雪芽的手扯過來,可才扯過來,就聽到對方啊了一聲。</br> 崔令璟微怔,他看向還藏在袖子里的手,驀地卷起雪芽的袖子。</br> 袖子被卷上去,里面的手自然無處可藏。一根根手指紅又腫,像蘿卜,沒有一點美感。</br> 雪芽被崔令璟看到手,臉一下子紅了,他想把袖子重新放下去,可崔令璟攔下了他的動作。</br> 崔令璟把雪芽兩邊的袖子都卷起,兩只手都是一樣,紅腫難看,跟其主人一點都不配。</br> “手……怎么會變成這樣?”崔令璟輕聲問。</br> 雪芽藏不了手,現在倒也冷靜下來,他由對方打量自己難看的手,“洗衣服洗的,奴才每天至少要洗五桶衣服,洗不完就不能吃飯,不能睡覺。”</br> 崔令璟抬眼看向雪芽的眼睛,“你那些機靈勁去哪了?不知道來找朕嗎?”</br> 雪芽輕輕眨了下眼,“是陛下貶奴才去那的啊,陛下還打了奴才一巴掌。”</br> 崔令璟神情變得有些復雜,他松開雪芽的手,微微側開臉,“朕沒殺你,已是對你額外開恩了。”</br> “所以奴才不敢找陛下,找了,陛下惱了說不定就殺了奴才,就像陛下剛剛說的那樣,五馬分尸,還要讓奴才的尸體被野狗吃。”雪芽把手往身后一藏,悶聲道。</br> 崔令璟擰起眉,轉頭重新看向雪芽,本想說什么,但看到雪芽瘦得細細的下巴,那些話又收了回去。</br> 罷了。</br> 他在心里跟自己說。</br> “回來伺候吧。”崔令璟丟下這句話就起身走了,留雪芽一個人在暖閣里。雪芽起初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等沒多久就有人請他去沐浴更衣,他這才意識到沒有聽錯。</br> 崔令璟把他留在奉瑞宮了。</br> 雪芽剛換上厚衣服,太醫就到了,幫他看診,其中,太醫看到手時,問了一句,“私下可有擦什么藥?”</br> 雪芽把隨身帶的藥膏給太醫,“這個,我最近一直在擦這個。”</br> 太醫打開聞了聞,又弄出來一些弄在自己手上,半晌,他點點頭,“是好藥,不過你手一直在碰冷水,所以這藥也保不住你的手。過完這個冬日前,手不要再沾冷水了。我再給你開點泡手腳的藥,你每天泡兩回,把藥材丟進沸水里就行。”</br> 太醫把藥遞給雪芽,“這個藥可以繼續擦。”</br> 等太醫離去,雪芽還有些發愣,沒過多久,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慘叫的聲音。他連忙起身湊到窗邊,偷偷推開窗戶往外看,發現慘叫的人居然是他才見過的那位秀姑姑。</br> 秀姑姑被兩個人拖著往前走,頭發凌亂,臀部那一塊全是紅色,像是挨了板子。她口里一直在喊,“陛下,奴婢是一時鬼迷心竅,陛下,饒了奴婢這回吧。”</br> 她沒喊幾聲就被堵住嘴。</br> 而雪芽看到在她后面拖出來的人時,不由關上了窗戶。</br> 是小范子他們,好像已經死了,被人拖著往前走,腳都一動不動。</br> 雪芽轉過身坐在椅子上,渾身輕輕顫栗,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是他們害我,不是我害他們,跟我沒關系。宮里不就是這樣嗎?不是他人死,就是自己死。”</br> *</br> 雪芽留在了奉瑞宮,他回到之前住的屋子,衣服又從太監服換成了襦裙。他不需要做事,每天除了定時泡手腳,就是等著崔令璟召喚。</br> 崔令璟并非每日都有空召見他,畢竟年底了,積壓的事情特別多。這日中午,雪芽被叫過去用膳。</br> 他沒資格跟崔令璟一起用膳,要崔令璟吃完之后再吃,不過好在皇帝的膳食夠豐富,加上崔令璟這幾日忙碌,胃口也不大好,大部分的菜都沒怎么動。</br> 雪芽正低頭吃著,突然聽到里間傳來腳步聲,還沒抬頭,腦袋就挨了一下。</br> “還沒吃完?”崔令璟拿著一本奏折,臉色不大好看。</br> 雪芽抬頭看他一眼,搖搖頭。</br> 崔令璟看著雪芽這幾日沒長幾兩肉的臉蛋,默默把刻薄的話收了回去,轉身回內殿。</br>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br> “還沒吃完?”</br> 雪芽放下筷子,答了一句,“吃完了,陛下。”</br> 他漱口凈手,起身進內殿。</br> 崔令璟坐在榻上,腿上蓋著厚厚的被褥,被子里和手里都有湯婆子,一旁是張堆滿奏折的小幾。</br> 他見到雪芽進來,就招了下手,是那種招貓逗狗的姿勢。雪芽表情不變地走過去,聽到崔令璟讓他坐上來,便脫掉靴子爬進被子里。</br> 雪芽坐進被子里后,用手去摸對方手里的湯婆子。崔令璟察覺到,干脆把手里的湯婆子塞給雪芽,他盯著雪芽看了一會,突然說:“你生辰是什么時候?”</br> 雪芽低頭抱著湯婆子,“還有兩日。”</br> “兩日?那不是小年夜?”崔令璟有些驚訝,“你小年夜出生的?”</br> 雪芽點點頭。</br> 因為是小年夜,所以他娘生他的時候請不到穩婆,是自己生的。</br> “過了小年夜就十八了吧,有想要的東西嗎?”崔令璟問。</br> 雪芽把腳也貼在被子里的湯婆子,聽到崔令璟的話,他想到一個人。</br> 賀續蘭也問過他這個問題,在驛站的時候。</br> 那時候他跟賀續蘭抱在一塊,雖然累但心里隱隱又有興奮,聽到賀續蘭要給他送生辰禮物,他想都沒想就說想要金子。</br> “奴才想讓陛下給奴才彈一曲。”雪芽揚起臉看著崔令璟,“宮宴結束后,就在水溪殿的暖閣那里彈,可以嗎?陛下。”</br> 崔令璟眉頭一挑,奏折蓋在雪芽臉上,“不行,你當朕是什么?”</br> 雪芽把奏折拿下來,改口道:“那奴才能不能在宮宴上給陛下唱一曲?就短短一小段。奴才好久沒唱曲了。”</br> “私下唱不行嗎?”崔令璟說。</br> 雪芽臉微微一皺,冷不丁把湯婆子塞回崔令璟手里,“私下唱就沒有意義了,只有在宮宴上唱,我才會覺得大家都是過來給我慶生辰的。”他聲音漸低,“從來沒有人給我過過生辰,小年夜大家都很忙,阿娘也是,她有客人,每次要給我慶祝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時辰了。”</br> 話落音沒多久,湯婆子重新回到雪芽懷里,他耳邊聽到崔令璟咬牙切齒的聲音。</br> “你就裝可憐吧,等你身體養好了,朕非罰你一頓。”</br> 他雖這樣說,但當日下午就叫來宮廷樂師為雪芽伴奏。,,網址m..net,...: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