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驚蟄過后的陵城市迎來了雨季,春雷始鳴,雨水伴隨著幾聲震天憾地的雷電紛紛而落,接踵而至的就是近一周的陰雨天。
路上行人紛紛,無不因為連綿的陰雨天而覺得悵然若失。
對于徐聿來說,他也挺惆悵的。
驚蟄初四這天是徐聿歸國整兩個月的日子,兩個月前徐聿乘坐飛機跨越大洋彼岸,離開了他讀書生活近十年的美國馬里蘭州。他義無反顧回到陵城這座城市,直接晉職到陵城最負盛名的陵城第一人民醫院工作。
兩個月的時間,徐聿費了很大精力搬家以及重新了解陵城這座城市,又花了好一番心思預備醫院繁重的工作。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驚蟄當天徐聿順利度過了工作的第一天,然而第二天發生的兩件事卻叫徐聿被潑了冷水般心涼惆悵。
第一件事是徐聿所在的心血管外科的例行晨會上,心血管外科的主任醫師劉方平親自參與指導了一起特殊疑難病例的討論會診。
該病例是一位五十歲的男性,他因為冠心病于十五年前做過一次心臟介入手術,通過心臟支架來疏通動脈血管。
只是當時的技術只能做第一代金屬支架,金屬支架存在弊端,機體把支架當作異物,支架和動脈膜接觸的部位又被當作創傷區,有了創傷,人體就要對其進行修復,由此便很容易出現炎癥反應。
而這位男性病人同時患有糖尿病,病理性老化加上患者的不重視,金屬支架周圍出現了嚴重的疤痕組織增生,直接導致了暢通的動脈重新狹窄,并呈現出堵塞的趨勢。
目前病人已經入院,針對該病人病情的研討會加急處理便放到了這天的例行晨會上討論。
心血管外科的副主任、各主治醫師和臨床醫師都在,于是在劉方平主任的帶領下展開了這起疑難病癥的討論會診。
陵城市第一人民醫院名聲在外,行醫育德杏林冠首,各科室臥龍藏虎,尤其是心血管外科這個業界翹楚攬盡奇才的科室,各主治醫師紛紛獻策激烈討論……
唯獨徐聿,他獨坐于角落,身影尤為單薄,他始終沉默著并沒有參與討論。
徐聿長得清秀,冠容不凡,相較于同期的幾位主治醫師,他鶴立雞群屬于全場矚目的焦點。然而徐聿沉默寡言,放眼望去,紛嚷的會議室只有他悠閑地單手轉筆,倒更引人注目了。
許是同期競爭,又或是不滿于徐聿初來乍到就穩坐主治醫師的位置,嘈雜聲中傳來一句陰陽怪氣地質問:“徐聿徐醫生,關于此次病例你有何高見呢?”
徐聿不再轉筆,抬眼循聲望去,一眼瞥見了一位身披白褂的少白頭男人。
隔著幾人,男人朝徐聿挑眉,眉宇高昂銳氣,似有挑釁之意。
男人叫萬重,是心血管外科臨床科室主治醫師,初來第一天徐聿甚至和他一起交接了工作。
萬重是個標準的理科男長相,厚唇瞇縫眼,鼻梁上隨時架著一副高度數黑框眼鏡,他的皮膚黝黑,肌膚紋理粗糙,或許是拙于保養導致他做任何表情都能牽出魚尾紋和抬頭紋來。同時由于他是個少白頭,短發多摻白發,顯得整個人十分邋遢沒精神。
雖不顯精神,可萬重卻是個極能挑事的。
見徐聿不回話只盯著他看,萬重又笑起來,當著科室眾人的面譏諷:“徐醫生是高校的歸國留學生,年輕有為實力不凡,對于此次的疑難病例難道徐醫生不發表一番真知灼見?”
萬重此話一出,會議室里數雙眼睛直直盯向徐聿,一時間悉數安靜,都在等著看場好戲般。
徐聿目光悠長,表情淡泊,他淺淺瞥了萬重一眼,才淡笑著回:“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思考中午吃什么所以開了個小差,萬醫生問了什么問題?能麻煩你再重復一遍嗎?”
萬重幾不可見地皺了眉,不悅地繃著面部表情。
“好了”,劉方平主任掃視全場,最后將目光放在徐聿寵辱不驚的臉上說:“徐聿初來乍到熟悉科室工作要緊,討論會診的重擔不必壓在他身上。”
萬重微微頷首,嘴角扯了個牽強的笑。
于是這一次的例行晨會便不了了之。
雖說了結,但對于徐聿來說這場晨會讓他很不自在,不自在的原因自然是萬重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敵意。
回辦公室的路上,徐聿無奈聳肩,雖然不自在,但他并不想花費心思和精力在維持人際關系上,畢竟接下來的一天里他還需要面對幾十號病人。
萬重對自己的敵視是第一件破壞了徐聿好興致的事,很快又發生了一件事,更是直接將徐聿一整天的心思敗光。
事發在午飯后,徐聿和同辦公室的幾位同事一起去食堂用餐回來,卻接到了急診的電話,有一位突發心絞痛的患者被救護車緊急送往急診,初步懷疑是急性心肌梗死,內科已經過去會診,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又緊急呼叫心血管外科的主治醫師過去一趟。
徐聿手里沒活,便和同科室的一個叫李同青的臨床醫師一起去了趟急診,本以為只是一次普通的會診,直到徐聿看到躺在急救中心病床上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頭發用焗油膏染得烏黑發亮,即使臉上有明顯的皺紋也遮不住他的氣場,靠近病床時徐聿腳步一頓,不禁皺起了眉頭。
心絞痛發作尤其難受,男人的面色蒼白呼吸困難,身上那件象征地位價格不菲的西裝也被護士脫下來,雪白的襯衣被解了扣子敞開胸膛,心電監護儀的多條導連線同時監測病人的身體數據,急診科護士正有條不紊地進行采血和心電圖檢查工作。
急診科的主治醫師于驍見徐聿失神般杵著,當即晃了晃手里的檢查報告單示意:“徐醫生?別愣著啊,先治病救人吶……”
徐聿回過神來,雙手從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來朝于驍點了點頭,于驍撇了撇嘴,徐聿尷尬一笑,倒有點手足無措了。
李同青倒機靈些,搶先接過于驍手里的單子問:“病人是什么情況?”
于驍看了眼徐聿,才聚精會神道:“病人叫秦信堯突發心絞痛,無明顯誘因地出現心前區疼痛,胸悶氣短、上腹脹痛這些基本是急性心肌梗死的前兆表現了。同時心電圖檢查已出,st段一過性抬高t波倒置,心肌酶升高、心臟肌鈣蛋白升高超過了正常上限的第九十九百分位,基本可以確定患者的病情屬于急性心肌梗死。”
李同青蹙眉思考,同時翻頁查看檢查報告,然后示意徐聿:“哥?你需要看一看檢查報告嗎?”
病床上的秦信堯還在吸氧,他的眉頭緊鎖表情猙獰,唇色慘淡,雙眼緊閉著,根本沒心思去看身邊的醫生護士長什么樣子。
徐聿收回目光,朝李同青點頭:“嗯,報告單給我。”
查看檢查報告的功夫,徐聿頭也不抬問于驍:“病人家屬來了嗎?可能需要家屬簽字進行進一步的介入治療。”
于驍搖了搖頭,果斷回:“只有病人的助理在,聽說病人的兒子出差去了國外,最快也只能后天趕回來。”
徐聿眨了眨眼,嘴角收放了一個弧度。
片刻后,徐聿才抬頭看了眼病床的方向,語氣輕飄道:“先給病人服用鎮痛藥物吧,防止血栓形成的藥物和汀類藥物也用上……同時讓護士每隔半小時給患者做心電圖以及心臟標志物檢查,冠狀動脈造影和超聲心動圖也要做。”
“好”,于驍點了頭,轉身交代工作去了。
徐聿眼皮微抬,肩膀明顯一沉,緩了口氣才一步步走到病床前,李同青跟在徐聿身后,默默查看著心電監護儀的數據。
“你好”,徐聿欠身對病床上的人說:“我是心血管外科的主治醫師,請問您的狀態怎么樣?身體有沒有其他病痛反應?”
病床上的秦信堯嘴巴微張,眼皮無力地耷拉著,終于艱難地睜開了雙眼,等到徹底看清楚面前徐聿的這張臉,秦信堯的雙眼頓時掙大瞳孔震了又震。
秦信堯的唇齒里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你……”
迎上秦信堯的注視,徐聿的目光沉穩回看過去,淺笑又問:“請問您的身體還有其他不適癥狀嗎?”
秦信堯皺了眉,雙手顫抖著要去拔身上的導連線,同時有氣無力地逼問:“是你……竟然是你……”
李同青和護士被秦信堯拔管子的舉動嚇了一跳,兩人同時上前制止了病人的舉動。
秦信堯似乎崩潰,頗有大鬧一番的舉動:“劉助理!”
等在病房外的劉助理聞訊趕來,急忙安撫秦信堯的情緒:“秦總,我在呢我在呢,您有什么指示?您的身體不舒服嗎?”
秦信堯借著劉助理的攙扶想從病床上坐起來,同時惱羞成怒低呵:“這個醫院就沒有其他醫生了嗎?!我要轉院!我不在這里治療!”
這:……
劉助理犯了難,頓時不知所措。
徐聿挺直脊背,似乎預料到這一幕,他面無表情地接受了一系列的變化,然后居高臨下地看著衰弱無力的秦信堯一字一句問:“伯父,您確定要轉院嗎?”
“伯什么父?誰是你的伯父?!”
秦信堯氣得鼻孔張大,目眥盡裂,同時又因心臟的陣陣絞痛表情崩壞。
徐聿無奈聳肩,和一臉懵懂的李同青對視一眼。
劉助理眼疾心快,他看了眼徐聿,作為跟在秦信堯身邊二十多年的助理,他當然明白秦信堯的一系列奇怪的反應是因為什么。
于是他苦口婆心勸說著:“秦總,您的病情嚴重現在轉院恐怕會耽擱治療的時機,而且陵城第一人民醫院的心血管外科的醫術是出了名地精湛高超,這里醫療設備也齊全,是別家醫院根本比不了的啊……”
秦信堯一怔,憤而怒目看了眼徐聿,盡管身體狀況并不好,秦信堯卻依舊擰著一股勁指著徐聿說:“好……不轉院可以,不要讓我看見他,也不要讓秦灼看到他……”
劉助理喜出望外,頓時點頭:“好好好,我這就去交代給您換一個主治醫生。”
秦信堯冷哼一聲,終于妥協,在護士的攙扶下安分躺回病床。只是他始終閉著眼,不肯再看徐聿一眼。
徐聿明了,嘴角扯了一絲苦笑,在李同青的打量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既然如此你就留在這里吧,我回去喚其他醫生過來。”
“哥……”
李同青一愣,向徐聿拋出一個求救般的眼神,那意思徐聿明白,李同青也不太想伺候這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主。
徐聿搖了搖頭,示意李同青出去說話,李同青跟在他身后去了走廊角落。
駐足下來,只見徐聿先是長舒一口氣,然后眉頭舒展,眼眸深邃道:“這位病人針對的人是我,你不用擔心。”
“可他為什么針對你?”李同青疑惑問。
徐聿垂了眼皮,濃密的睫毛隨著眼睛的眨動微顫,好一會兒才迎著急診大廳明亮的燈光抬眼示意:“這個你就別管了,一切以病人為重,我們順應病人的意愿就好。”
不能和徐聿一同工作代表著不能學習徐聿的治療手段,李同青失望地垂了頭:“那好吧……”
徐聿一笑,轉身要走,倏地又回過身對李同青說:“哦對了,這位病人有錢有勢,說不定認識院里的院長副院長級別的人物,如果需要手術就讓他找院長親自操刀吧。”
?
李同青撓了撓頭皮,有點不明白徐聿刻意說這句話的意思了。
等他再反應過來,徐聿已經走遠,徐聿高又瘦的身影被燈光打得迷幻,身上的白褂飄起一角,逐漸消失在拐角處。
回到辦公室,徐聿向劉方平傳達了情況,劉方平犯了難,無奈之下只好點名讓萬重跑一趟急診。
至此徐聿終于輕松了些,他癱坐在辦公椅上,骨節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扶手,然后陷入了漫長的沉思。
明明已經過去十年,回憶里秦信堯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過分之詞仍然揮之不去,十年過去,當初不諳世事的男孩已經長大可以獨當一面,可面對秦信堯的咄咄逼人他依舊無力應對,就像是長輩面前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般。
還有那個人……十年了,終于要再見了嗎?
徐聿心煩意亂,碎發下一雙眼眸黯然無光,他忍不住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打算出去抽支煙放松,卻在起身時無意瞥到辦公桌上的日歷。
三月六號,農歷二月初四,諸事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