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已成為全國聞名的人物,知名度僅次于羅斯福。他是國人最熱于談論的政客。顯然,他已準備好將影響力擴大到路易斯安那州之外。他對得克薩斯州的政治斗爭介入極深,還打算趕走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阿肯色州人喬·魯賓遜和參議院財政委員會主席、密西西比人帕特·哈里森。他的驚人言行往往成為城市各大報紙社論和漫畫的題材。在長島的一次宴會上,他醉醺醺地走進了男廁所,看見小便池旁站著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便叫他“為路易斯安那州的首領騰出位置”。那個青年沒有理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朗便朝年輕人褲子上尿尿,結果挨了一拳,一只眼烏青,狼狽地離開了宴會。這事很滑稽,但當他在參議院衣帽間里對同事們說以下這番話時,沒有人敢笑。他說:“伙伴們,一群暴民不久后會出現在這兒,他們會把參議員們全部吊死。我要想想,到底是留在這里一起被吊死,還是出去當暴民的頭頭。”
總統給駐意大利大使寫信道:美國人“染上了一場叫作休伊·朗-庫格林神父的流感,人人都在忍受病痛”。羅斯福本人也未能幸免。和廣播神父一樣,朗在1932年也是羅斯福的支持者。(不過和庫格林不同,“首領”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沒有他的支持,羅斯福就無法被提名為總統候選人。)但現在他對整個新政都無比厭惡。他的所得稅申報表受到了審查,法利遲遲不肯下撥聯邦款項,公共事業振興署因為路易斯安那州分署違法亂紀,停辦了當地工程。但朗最抑郁不平的是自己沒當上總統,他覺得自己是總統的不二人選。他還寫了本書,名字就叫“我在白宮的頭幾天”。(書中他說要讓羅斯福當海軍部長。)在被問及1936年是否將開展提名朗競選總統的運動時,他不假思索地說:“當然要辦,而且我相信我們會所向披靡。”哈里·S·杜魯門是國會里少數幾個不怵朗的人之一。那時,杜魯門還是一個來自密蘇里州的無名小卒,剛當選參議員,照例要主持會議。一次會議上,朗又大放厥詞。講完后,他問杜魯門有何看法。杜魯門不客氣地回答:“若不是要主持會議,我會直接走出去,才不會聽你講完?!钡抡嵭锌靸赡炅耍鹏旈T這樣的人越來越少。朗在參議院里公開嘲笑總統,說他是“騙子和冒牌貨”。無奈之下,羅斯福只好央求密西西比州參議員西奧多·比爾伯幫忙。比爾伯是南方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者,可見羅斯福真是走投無路。比爾伯把“瘋子”朗罵得狗血淋頭,但他的這次出頭卻惹怒了自己的選民,抗議信如潮水般涌來。
1935年2月5日,在討論聯邦政府的人事任免時,大家提起了路易斯安那州那個禍害。全國應急管理委員會的會議記錄里有這樣一段話:
總統:不要任用或者留用為朗或他那派工作的人。絕對不行!
加納副總統:不管是誰,沒有例外!
總統:不論是誰或哪個機構,只要是朗的黨羽,就別想在這兒工作。
國務卿赫爾:行動得越快越好。
總統:你們想要具體的指示,隨時找我。
但此舉收效甚微。侯丁·卡特后來說:“我們唯一的優勢就是聯邦政府的任免權。爭取選票時,讓公共事業振興署把上萬招工名額分配給那些反朗的組織,但這也無濟于事。那些失業的窮鬼對于工作當然是來者不拒,投票時,卻并未照公共事業振興署的旨意做。即使選舉沒有黑幕,也沒幾個我們的人能當選?!?/p>
3月5日,羅斯福就職滿兩年,這時政府終于肯承認,除了恐懼本身,還有別的值得恐懼的事?!拌F褲漢”約翰遜現任紐約州公共事業振興署負責人,在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的一次宴會上,他抨擊“由路易斯安那州的大煽動家和神父政客組成的”右翼聯盟。首領和“廣播神父”立刻在廣播上還擊。約翰遜針鋒相對:“如果你把希特勒和庫格林神父的話放在一起,哪句是誰說的,根本分不清。包括反猶太人的宣傳在內。”新政派的其他人也群起而攻之。哈羅德·伊克斯對記者說:“參議員朗的問題是,他腦子里的想法說出來有股惡臭。當然,前提是他得有腦子?!?/p>
比起那個老吝嗇鬼,朗要聰明得多。他通過廣播向全國人民提出了他的“財富分享”計劃,即個人財富上限不得超過500萬美元,個人年收入不得低于2000美元,也不得高于180萬美元。老人享有養老金,退伍軍人補償金的政策規定紛紛出臺,并規定廉價食品應該由美國農業調整管理局的剩余產品供給,兒童享有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免費教育,每個家庭享有6000美元的房產津貼和國家供給的一臺收音機、一輛汽車和一臺洗衣機。“財富分享俱樂部”(不收會費)的成員在路易斯安那州郊外采取行動,并推選哈提·W·卡拉威夫人頂替其亡夫阿肯色州議員的位置?,F在,全國的貧民窟中都在傳唱朗那首朗朗上口的歌謠:
人人為王,人人為王。
你可成為大富翁,
別人也有??上怼?/p>
財富如此多,人人可分享。
6月有燦爛驕陽,12月也照樣晴朗。
不管冬日或春天,
四季好時光,和平如天長。
鄉鄰情誼深,
人人皆為王。
朗向《休伊·朗:真實的人生》的作者福雷斯特·戴維斯透露,他想取消民主黨和共和黨,然后自己連當4屆“美國的獨裁者”。1935年春夏,朗的人氣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威脅日甚?!都~約時報》記者特納·卡特利奇認為政府走錯了一步,不應該觸怒他,因為政府的回擊“反倒讓朗從一個小丑變成了真正的政治威脅”。民主黨全國委員會進行了一次秘密民意測驗,發現如果朗作為第三黨候選人競選總統,他會從羅斯福那里分走400萬張選票,并獲得對選舉結果有重要影響的州的支持,而且1936年的選舉最終會由眾議院投票決定誰當總統[9]。吉姆·法利是全國最具慧眼的政治預言家,9月,他對伊克斯說,朗的選票會超過600萬張。在第二期新政期間,朗及其同盟者影響力巨大。社會保險法案獲得通過得益于朗所支持的“湯森德計劃”,提高高薪階層稅額的法案和《公用事業控股公司法》的提出,也是因為朗。那時,朗指責羅斯福是有錢人和公用事業公司的奴隸。朗對這些了然于心。7月,他指責羅斯福“抄襲他14歲時寫的分享財富演講”,“我還在穿齊膝短褲的時候,就有這么聰明了。他現在也就我當年的水平”。
8月下旬,國會休會了,朗還在參議院走廊里上躥下跳,不住地嘲笑“富蘭克林王子”、“玉米勛爵”華萊士、“坐牛”約翰遜和“芝加哥麥虱”伊克斯??衫始八粼诎屯挑斎盏膼浩拍锒加胁幌榈念A感。一個月前,他說敵人想要靠“一個人、一桿槍和一顆子彈”刺殺他,然后總統特赦了兇手?,F在他又說,下屆會議中,他希望看到一個聽話的國會,“如果我能回來的話——我或許回不來。這次演說可能是我的絕唱,誰知道呢”。
這果然是他的絕唱。9月8日,他正在巴吞魯日的州議會大廈催促議員通過一些法案。這時,一個人拿著一桿槍,躲在議會大廳的大理石柱后,準備射出那顆子彈。這人叫卡爾·奧斯汀·韋斯,是個有抱負的年輕醫生。他的岳父是地方法院法官,同朗有過節。為此,朗改劃法院轄區,把他擠走,還散布流言,污蔑法官的先祖。晚上9點20分,朗大搖大擺地走過議會的圓形大廳。韋斯醫生突然出現,一槍打中了他的腹部。朗的保鏢立刻反應過來,用61顆子彈把韋斯打成了篩子,但是他們的領袖已受了重傷?;杳郧埃收f:“我想不通他為什么想殺我?”別人也想不通。后來的兩天是朗的葬禮。朗身穿黑色燕尾服和白領帶,靜靜躺著供人吊唁,人們還在猜測兇手的動機。人們為他獻上的鮮花鋪了三英畝地,25萬人聚集在議會前的草坪上,參加領袖的葬禮。杰拉爾德·L·K·史密斯牧師在致悼詞時哭著說:“他是名貴的斯特拉迪瓦里斯小提琴,他的美妙聲音遠勝過嘈雜的鼓聲。他是未完成的交響樂?!苯又访芩箲嵟卣f,媒體和參議員比爾伯要對謀殺負責。比爾伯不甘示弱,說史密斯“骯臟齷齪、卑鄙懦弱、陰險惡毒、謊話連篇,活該入地獄”。人們還在揣測朗被害的原因。住在河口地區,受過朗恩惠的路易斯安那州窮人唱道:
??!他們說他豺狼心,
但看看他讓孩子免費上學。
告訴我,為何狠心將他殺害?
他已死去,躺進墳墓,
可他鋪的路上人來車往,
告訴我,為何狠心將他殺害?
30多年后,史密斯對伊利諾伊大學的學生說:“沒人能證實羅斯福總統下達了暗殺令,但有一點可以確信,策劃暗殺的人相信朗的死會叫總統高興。”聽到朗遇刺身亡的消息時,總統正同庫格林神父和約瑟夫·P·肯尼迪共進午餐,他大驚失色。稍有人性的人都不會將朗的暴斃當成樂事。但從長遠看來,朗從國家政治舞臺上退出,讓羅斯福少了一個大患。歷史上有極少數幾個人,若活下來,將極大地改變美國歷史,朗就是其中之一。
羅斯福知道他遲早要面對右翼第三黨的挑戰。史密斯、庫格林和湯森德誓要譜完朗那支交響樂。葬禮過后的第9個月,廣播神父的聯播廣播電臺已增至35個。一天,他對廣大聽眾宣布,一個叫作聯盟黨的新黨派成立了。聯盟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在克利夫蘭市舉行。會上,庫格林撕掉了他的白衣領,與史密斯和湯森德攜手并肩,他的追隨者們全部站起鼓掌慶賀。如果有聽眾只是來看熱鬧,這個場面也足以使其激動。庫格林演說起來滔滔不絕,都是在詆毀總統。他每說一句詆毀的話,聽眾就激烈鼓掌。庫格林忽然聲音啞了下來,搖搖晃晃地離開了講臺,突然倒下,還好被保鏢一把扶住。這樣巧妙的策略,成功地煽動了民眾的情緒,讓演講達到最高潮。以往在電臺廣播時從沒發生過這種情況。但他現在不僅僅是一個廣播電臺名人,也不僅僅是一位神父。多年來,他所講的內容與傳道已毫無關聯了。
1935年春,總統最親信的顧問團認為總統對公眾的教育角色弱化了。他們將想法告訴了總統,羅斯福回應道:“人們厭倦每天在新聞頭條讀到同一個人的名字,厭倦每晚在收音機里聽到同一個人的聲音……長時間聽高頻聲音的播放,人們心里會受不了,這是人性的弱點?!?/p>
但在這方面,顯然群眾的智慧更高深。歷史不是只有政治。10年前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能形成這10年的社會格局和經濟形勢,只需適當的栽培,和相應的經濟形勢變動。但并非所有小事都能產生這樣的影響。1935年5月,連鎖信在全國掀起一陣熱潮,但也沒有深刻的意義。與此相反,恩里科·費米在羅馬的簡陋實驗室里做出的成果雖引起一陣轟動,但現在回看,人們還是低估了其中的價值。從費米妻子勞拉的幽默敘述中可知,費米和學生用中子逐個撞擊原子,實現了鏈式反應。他成為最早分裂鈾原子的物理學家,但他自己當時并不知情。
無關緊要的小事和令人瞠目的大事之間,有許多有趣的事。1935年是技術史上的分水嶺,有些事比國會上的唇槍舌劍更令人難忘。當你厭倦庫格林神父的陳詞濫調時,只要撥動收音機指針,就可以換到20歲的奧遜·威爾斯的節目。奧遜·威爾斯在節目里扮演一個叫作“影子”的角色,又名拉蒙特·克倫斯通:
瑪戈:啊,拉蒙特,你看!那個侍應朝廚房走去,手沒碰到門把手,門就開了!
影子(隨口說):哦。那是光電射線的作用。
瑪戈:啊,光電射線是什么東西?
影子:看看門的兩邊吧,瑪戈??吹降匕迳贤怀鰜淼你t制物了嗎?那些東西上面藏著燈泡,看見了嗎?兩個燈泡之間,有一道光。有人靠近門,遮住了光線,門就自己打開了。
瑪戈:好聰明的辦法!
1935年時,這的確聰明,但這只是電子工業的雛形。后來,電子設備不僅取代了看門人,還取代了電梯操作員、保齡球館球童、揀信員、開票員、紡織品配色員、計數員、獄卒、保險公司理賠員、會計、雜志分銷商等1000種崗位上的熟練工或生手。一句話,“自動化時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