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牧云側(cè)目,眼前女子明眸善齒,多了幾分閨閣女子的嬌羞可愛,與先前所見判若兩人。他從未見過阮霽如此一面,心中隱隱覺得意外。
領(lǐng)兵戍邊多年,陣前殺敵,軍令如山,眾人對自己向來唯命是從,從未膽敢討價還價。
但眼前這個女子,頂撞自己,從未懼色。
捉拿細(xì)作一事,他早已有其他安排。至于如何處置阮霽,看在阮卿讓的份上,本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不知為何,看著眼前這雙眼睛,他堅(jiān)若磐石的心仿佛有一絲動搖,驀地生出些許刁難的興致。
“阮霽,幫本王抓細(xì)作是假,擔(dān)心被細(xì)作滅口,才是真吧?”
祁牧云言罷,他余光微稍,精準(zhǔn)捕捉出眼前女子眉眼中一閃而過的慌張。
果不其然。
阮霽雙手緊攥,心中碎碎默念,這個鎮(zhèn)北王果然“老”謀深算,什么心思都瞞不過他。
“王爺言重了。”阮霽心虛得厲害,但仍未失了阮氏嫡女的風(fēng)度,她清了清嗓子,神色一本正經(jīng),“奉京乃天下之根本,兆民所瞻望。身為大衍子民,抓住細(xì)作,阮霽義不容辭。”
阮霽頓了頓聲,即使心虛也不忘補(bǔ)上一句,“聽聞王爺向來愛民心切,想來自然會護(hù)著小女子的周全。”
細(xì)作一日不捉拿歸案,阮霽的性命隨時堪憂。借口躲避責(zé)罰是真,想要因此獲得鎮(zhèn)北王的庇佑也是真。
可這些真話,無論現(xiàn)下如何解釋,聽起來都有些欲蓋彌彰,不管祁牧云信或不信,阮霽只能嘴硬到底了。
暗室清幽,只見祁牧云冷冷起身。
“既如此情真意切,本王便給你這個機(jī)會。”
祁牧云寬肩細(xì)腰,他此刻頎長而立,阮霽的目光恰好劃過他腰間所墜的深色云紋令牌,她的思緒不忍一動。
雖然只是匆匆瞥見一眼,心中卻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
但阮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于何時何地見過此物。
就在她愣愣呆住的幾秒間,祁牧云已恢復(fù)先前的冷淡。
“怎么?阮小姐莫非不需要這個機(jī)會了?”
阮霽聽罷,她立即起身,朝著祁牧云的背影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尊禮,“王爺寬宏,小女子一定全力以赴,幫王爺抓住細(xì)作,戴罪立功。”
聽到如此懇切的答復(fù),祁牧云這才大步流星邁出暗室。
阮霽后知后覺想起一件要緊事,不得已只得快步上前,硬生生將祁牧云攔下。
少女情急,一時莽撞,這一追攔卻讓祁牧云會錯意,他眉峰微聳,“這么快,便反悔了?”
……
阮霽如今騎虎難下,哪有資格反悔。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指,朝著紹鈞的方向比劃了兩下,小心翼翼問道,“王爺可否留下這位紹鈞大人,以護(hù)阮府周全?”
此言一出,祁牧云倒是沒什么表情,反而是紹鈞吃了一驚,他立即聲明立場,“屬下乃是王爺親衛(wèi),不可隨意……”
空氣仿佛停滯,下一秒,只聞祁牧云揮袖拂去,淡淡一聲。
“好。”
邵鈞看著祁牧云離去的背影,眼神幽怨夾雜著意外,滿臉難以置信。
紹鈞:“……”
從大慈恩寺出來,阮霽面色巍瀾不驚,看不出任何異常。
王命難違,紹鈞乖乖換下青衣暗衛(wèi)的飛擎服,他此刻化身阮府家仆,一路沿途護(hù)送阮霽的馬車回府,寸步不離。
車內(nèi)的茶雪卻如坐針扎,她悄悄放下半掩的車簾,“小姐,紹鈞大人要一直跟著咱們嗎?”
阮霽閉目養(yǎng)神,微微點(diǎn)頭,“嗯。”
茶雪半是欣喜半是忍俊,“頭一回見紹鈞大人穿著家仆的衣裳,左右別扭,笑煞人也。”
阮霽毫無興致打趣這位邵鈞大人,情勢危急,她在鎮(zhèn)北王面前舍命求來的機(jī)會,再不允許有任何閃失。
只是應(yīng)當(dāng)如何設(shè)計(jì)抓住這位始作俑者,她現(xiàn)在有些拿不定主意。
根據(jù)阮霽的直覺,這位細(xì)作擁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警覺,能在京城的王軍大帳之中出入自由,盜取城防圖之人,絕非宵小之輩。但正因如此,他必然無法容忍計(jì)劃中的任何疏漏。
而阮霽,便是此次精心布局行動中最大的意外。
即為麻煩,定然除之以絕后患。
與其等著他找上門來滅口,每日里擔(dān)驚受怕,不如釜底抽薪,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引蛇出洞,速戰(zhàn)速決。
想到此處,阮霽忽然眼前一亮。
馬車一路北行,很快便入了奉京城門。她揚(yáng)起馬車門扉,朝著紹鈞示意道,“紹鈞大人,改道,走順城大道。”
紹鈞遲疑了一秒,坦然應(yīng)下阮霽的吩咐。
既如此,這輛奢華靡麗的馬車以順城大道直北而上,穿過奉京城最為熱鬧的街市,相當(dāng)招搖。
果不其然,馬車所過之處,引來路人紛紛側(cè)目。
“誒,那可是阮府小姐的馬車?”
“看錯了吧!上卿侯府的阮小姐?她不是病入膏肓了么!”
“怎么會看錯了呢!絕對沒錯!馬車上明晃晃的阮府掛牌!”
……
在眾多路人議論紛紛的傳言之中,馬車停在凝暉巷口一家扇面鋪?zhàn)忧啊?br/>
阮霽弱柳扶風(fēng),在茶雪的引路下,入了扇面鋪?zhàn)拥那皬d。
鋪?zhàn)拥凝埨习迨莻€機(jī)靈的,阮霽前腳剛進(jìn)門,他后腳便迎了上來。
“阮小姐,今兒是什么風(fēng),”龍老板嘴里跟抹了蜜一般,“竟吹來了您這位多年難見一次的貴客!咱們小店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阮霽于前廳四顧相望,這家凝暉巷的扇面鋪?zhàn)幽耸欠罹┦坏穆N楚,論裁剪、工藝、用料都是精品上乘,正因著如此名氣,贏得許多官家小姐們的青睞。
“聽聞龍老板花重金請了蜀錦繡娘,新繡了一副百鳥云鶴的新扇面。”阮霽懶得兜圈子,言簡意賅,“不知阮霽可否有幸一觀?”
龍老板切切盯了阮霽一眼,遲疑道,“這……蜀繡扇面今日剛剛繡好,阮小姐若想一覽,自然是沒有問題。”
龍老板一邊察言觀色,一邊心事重重地帶著阮霽到了一副圖案繁華的扇面前,織紋精細(xì)、配色典雅,這“百鳥云鶴”果然不俗。
阮霽朝著茶雪示意,茶雪便拿出了厚厚一疊銀票。
“這扇面,我要了。”
然而龍老板卻遲遲不敢收下這貴重的銀兩,他面色十分為難,“阮小姐,實(shí)不相瞞,這幅扇面乃是韓尚書大人之女韓林兒小姐三月前便定下的,若小姐喜歡,我再讓繡娘給小姐定做一副。別說是百鳥云鶴,就算是千鳥云鶴,也是做得的。”
“不必麻煩了,就這副。”阮霽似乎心意已決。
龍老板眼珠一轉(zhuǎn),他恍然大悟,今日阮小姐便是打定主意來搶扇面的。這韓阮兩家的早年過節(jié),奉京城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只是沒想到時至今日,兩家女兒還是如此針尖對麥芒。
眾人不知,這家店與上卿侯府頗有淵源。眼前這位龍老板,昔年曾是個落魄的傷軍,因受了老侯爺阮閎的蔭蔽提攜,才在這十六坊站穩(wěn)了腳跟,從一家臨街?jǐn)傌湴l(fā)展到如今小樓金鋪。
時移世易,不知龍老板可還念著這分知遇之恩。
“韓府小姐若是怪罪,你大可如實(shí)告知,她毀了我的千里京跡,這幅百鳥云鶴,算是她賠給我的。”阮霽言辭淡然,“若她還要糾纏,盡管來找我便是。”
阮霽言及至此,龍老板終于下狠心拍了拍大腿,答道,“既如此,這扇面,我龍某人便做主讓小姐帶走。”
阮霽和顏悅色,神情真摯,“龍老板,多謝。”
阮霽坐著馬車剛回府上,這一出“搶扇面”的戲碼便在十六坊里傳開了。
據(jù)十里八鄉(xiāng)的街坊口口相傳,上卿侯府的阮小姐大病初愈,身體已然無礙,一向低調(diào)的她一時興起,還公然搶了韓小姐喜歡的扇面。
一石激起千層浪,官家小姐閨闈秘事,這可比鳳啟樓說書先生的話本子精彩萬分。
阮霽于侯府大廳正襟危坐,她的眼神盯著正門,似乎在等待什么。
茶雪與一旁的紹鈞大人相視一眼,茶雪輕輕勸道,“小姐奔波一夜,可要安寢?”
阮霽把玩著手中那副扇面,若有所思,只微微搖頭。
三人安靜地等著,過了晌午時分,果然有小廝登門拜訪。
“請他進(jìn)來。”
入門的小廝眼高于頂,他的腰間掛著韓府的銘牌,一副趾高氣昂的做派,“你家小姐呢?我奉了我家小姐的命,來送請?zhí)摹!?br/>
阮霽收了請?zhí)蜷_一瞧,果然是生辰宴。
阮霽記得不錯,再過兩日,便是韓林兒的生辰,今日她如此大費(fèi)周章上街頭搶扇面,為的就是韓林兒這份請?zhí)?br/>
她為人小氣,凡事錙銖必較,吃了阮霽這么大一個悶虧,自然會想辦法討回來。
如此盤算一番,韓林兒這封請?zhí)媒饬巳铎V的燃眉之急。她要去一個熱鬧非凡的場合,制造機(jī)會引得幃帽之人現(xiàn)身。
正所謂,請君入甕。
韓林兒的生辰宴會,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的好機(jī)會。
韓府的小廝等得有些不耐煩,“阮小姐能否赴約,可否給個準(zhǔn)信,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知道了。”阮霽朝著門外的家仆說道,“替我問候你家小姐,這生辰宴會,我定然赴約。”
小廝得了消息,迅速離去,生怕多耽誤一分鐘。
茶雪有些擔(dān)憂,“小姐,這么多年,韓林兒從未給您送過生辰宴的請?zhí)袢者@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茶雪猶豫后又言,“小姐為何要應(yīng)下呢?她們?nèi)硕鄤荼姷模铱矗蹅冞€是跟以前一樣,惹不起躲得起。”
阮霽盯著那來之不易的請?zhí)安柩渌麜r候都可以不去,但這一次,必須得去。”
茶雪有些懵,“小姐這是何意?”
阮霽將手中扇面遞與茶雪,囑咐道,“仔細(xì)收著,回頭有用。”
“是。”
阮霽這才抬眉,盯著一直站在一旁的紹鈞,一字一頓道,“茶雪不明白,紹鈞大人可是看明白了?”
紹鈞微微蹙眉,“小姐心思玲瓏通透,有勇有謀,紹鈞感佩。”
“那便勞煩紹大人,屆時護(hù)我周全。”
“阮小姐安心。”
茶雪盯著二人言語機(jī)鋒,似乎疑惑更甚。
“小姐,你們在說什么呀?”
阮霽嘴角抹過一絲笑意,悠悠起身,“若紹大人有空,便勞煩明白人給不明白的人,解釋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