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陶潯陽外婆生日的前一天,伏清白都沒從對方口里聽到半個相關字眼兒。
說實話,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以前在出租屋,每天下班了,伏清白還能圍著陶潯陽轉一下。現在屋子大了,每天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下班了回來面對黑漆漆的空曠大房子,他多少有點理解了對方口中的冰冷是什么滋味。
這就是他想要的婚姻?他想要的家庭?他想要的戀人?他越發(fā)糊涂了。
棉花糖倒成了他很好的寄托,每天變著花樣陪它玩耍。狗真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
晚上十一點多,陶潯陽才匆匆回來。她扔下包就到浴室洗澡去了,屋里的兩個活人都沒來得及多看一眼。
見此情形,伏清白也一聲沒吭。這時,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閃爍了一下,提示著他有新消息。
平日里找他的人并不多,十天半個月也沒一個。
手機里是羅楚宜發(fā)來的消息,前幾天,羅楚宜突然主動加了他微信,兩人也就簡單地問候過幾句。
羅楚宜:我看到了你朋友圈發(fā)的小狗狗,好可愛啊,你們什么時候養(yǎng)的狗啊,我也好想養(yǎng)一只,不知道潯陽最近在忙些什么,找她聊天總是不回消息。
看到她這樣說,伏清白內心隱隱松了一口氣。
伏清白:是薩摩耶,叫棉花糖。
羅楚宜:我后天回來,到時候一定要來你們家抱抱這么可愛的小狗狗。
伏清白:好啊,歡迎你來。
陶潯陽洗完澡出來,濕著頭發(fā)就坐到了沙發(fā)上,身上的疲憊并沒見洗去多少。
“你今天怎么還沒睡?”
“今天棉花糖太興奮了,一直鬧。”
陶潯陽看了一下神采奕奕的小白狗,笑道:“你就是太寵它了,你早點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伏清白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棉花糖柔順光潔的絨毛,不經意道:“我明后兩天放假。”
陶潯陽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是嗎?挺好的。”
“你那個朋友,羅楚宜,加了我微信,說是后天來這里玩。”
“她加你微信了?”
“她說你太忙了,沒回她消息,所以才找我的。”
陶潯陽起身走到他身邊,挨著他臉親了一口,嘟著嘴笑道:“親愛的,我沒有在意的,她那個人挺有趣的,你們也可以當好朋友的。好了,你早點睡吧,我先去吹頭發(fā)去了。”
伏清白從始至終都沒抬起過頭,等人離開后,他才用手背擦去了臉上對方滴落下的水珠。
有的時候他覺得情侶之間試探的行為挺虛偽的,但有的時候他就成了這種人。
隔日,伏清白起床時,陶潯陽連個人影都沒有了。
一整天,伏清白呆在家里,悶的就快發(fā)芽了。窗外晴空萬里,他想發(fā)芽,倒也是有點困難。
晚上,他又約著李朋喝酒吃燒烤。
到了老地方,他看來看去,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酒喝到一半,他才想起來哪里不對勁兒。
“你妹妹呢,今天怎么沒在這里幫忙?”
“喲,你這才發(fā)現啊,她約會去了啊。”
“她有男朋友了?”
“是啊,別人給她介紹了一對象,我爸媽也挺滿意的,男方家里催得挺急的,看他們那樣子,怕是國慶就要結婚了,到時候記得和你女朋友來喝喜酒啊。”
伏清白一瞬間有點癡傻,喝酒的動作都遲緩了不少。
這才是正常的婚戀節(jié)奏,媒人牽線、見面、雙方看對了眼、約會、訂婚、結婚、生孩子,然后過一生。
他和陶潯陽開始得稀里糊涂,所以后面一直就稀里糊涂。
難得的,陶潯陽今天居然比伏清白早到家。
她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著,就像一尊不怒自威的神像。一旦她一個人在家,棉花糖必定在陽臺的籠子里躺著。它聽到開門的動靜,才搖晃著尾巴跑出來,跟在伏清白屁股后邊打轉。
伏清白先到廚房喝了一口水,清醒了一下,才來到沙發(fā)邊上,干站著,也沒坐著。
陶潯陽渾身疲憊不堪,伸手揉了揉眉心,起身離開了客廳。
沒過多久,她就拿了一瓶酒出來,手里還有兩個杯子。她往杯子里到了酒,遞了一杯給伏清白,自己拿起了一杯。
“還喝嗎?”說完就自顧自喝了起來。
伏清白沒喝過紅酒,況且他今晚上已經喝了足夠多的啤酒,也就沒有接手。
陶潯陽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肩膀也酸軟無力。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說起,說我和我老媽一起算計她媽?說我一直在討好我外婆?說我……”話沒說完,她就捂著臉,靠在了沙發(fā)上。
“你知道我為什么姓陶嗎,這個既不是我爸的姓,也不是我媽的姓,而是我外婆的姓。從我改姓的那一天起,我媽就催促我學習,成為她口中優(yōu)秀的人,她希望我成為一名醫(yī)生。不為其他,只為在爭奪我外公外婆的財產時,更有競爭優(yōu)勢。”
方紫蘇和張立升當年也是自由戀愛的,好歹恩愛過一陣子。
他們的戀情,反對情緒最大的就是陶潯陽的外婆。她書香門第出身,既看不上張立升這種“暴發(fā)戶”家庭,也不恥他們的家族行徑。
那個時候,臧家那位領頭者,不滿自己發(fā)妻的老態(tài)與丑貌,就和自己的親侄女暗度陳倉了,公然讓其和自己一起飲食起居。上面為了體恤他,也就默認了他的這種“一夫二妻”行為。
當初,方紫蘇為了和張立升在一起,直接和家里斷絕了關系,嫁妝什么的,一件沒要。這也是雙方家長心里不舒服的地方。方紫蘇一進門,就沒得到過公公的好臉色。張立升更是,一步都不要想踏進方家。
后來張立升出軌,接著方紫蘇也出軌,然后陶潯陽改姓。慢慢的,夫妻兩個才回歸了自己的原生家庭。
年輕的時候憑著一腔熱情可以什么都不要,經過歲月的洗禮后,方紫蘇慢慢覺得曾經的自己傻得可憐。原本方家的財產,她可以和自己的兄弟平分。她卻為了愛情,白白犧牲了這一切。
到了第三代,她說什么都要把失去的奪回來。她當然不會自己腆著臉去要,陶潯陽就成了最好的低牌。按理說,到了陶潯陽這一輩,外公外婆的遺產已經沒她的份了。這就是方紫蘇高明的地方,她直接讓陶潯陽隨了自己母親的姓。
當年陶潯陽的外公也是上門婿女,家里的大部分財產,至今還掌握在她外婆手里。陶家除了文化街的房子,在老家也還有一套老宅,一大片土地,還有一個中醫(yī)館,一個醫(yī)院。
方紫蘇要的就是文化街的房子和那個中醫(yī)館,這些原本就該是她的嫁妝,原本就該是她的。
陶潯陽的外婆見識過女兒的墮落后,對外孫女也是有一個隱憂。她必須得等陶潯陽安定下來之后,才會公布財產分配情況。
這也是為什么陶潯陽討厭當老師,但是必須要去當老師的原因。只有當老師,有一份體面而穩(wěn)定的工作,才能令她的外婆安心。
今天是她外婆七十五歲生日,家里大大小小的親戚都來了。看著兒孫滿堂,個個都事業(yè)有成,老人家很是高興。家產如何分配,老人家其實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就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
大家都在等這一天,包括陶潯陽的舅舅舅媽。當年方紫蘇沒帶嫁妝,舅舅一家自然也沒分出去。除了一套房子,兩位老人也沒多給他們什么。這么些年,舅媽心里頗有怨言,其實就是怕方紫蘇來分家產。
如今倒好,大姑子不來爭,大侄女又來爭了。
今晚最高興的當屬于方紫蘇,雖然名義上財產是落到了陶潯陽的頭上,歸根結底還是屬于她的。她從來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哪怕是出軌,她都要搶一口氣。
陶潯陽反而淡定許多,外婆的財產是從小就壓在她身上的一座大山。如今突然挪開了,她說不出什么感受。
其實她明白,她得到了什么,也失去了什么。
現在的她看起來什么都有了,稍令父母不滿意,她可能就什么都沒有了。
方紫蘇不反對她和伏清白交往,但是反對她在財產沒有公布之前帶人去見長輩。因為方紫蘇知道,伏清白必然是一個不會令老人滿意的孫女婿的。
陶潯陽突然覺得,壓在她身上的大山,從未移開過。
當然這些,伏清白都不會懂。
第二天,眼看著時間都到九點了,陶潯陽還沒有蘇醒的跡象,伏清白果斷給她請了假。
昨天晚上,陶潯陽就念了那么一句語意模糊的話,接著就開始喝悶酒,直至昏睡過去。
伏清白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名為悲傷的東西,他原本以為,她這種人,要什么有什么。
原來她也像他們這些人一樣啊,也會有人間疾苦呢。
直到中午一點多,陶潯陽才趿著拖鞋出現,睡眼朦朧的,倒顯露出幾分最開始的純真可愛來。
伏清白已經煮好午飯,卻沒有吃。等人醒了,他才把鍋里溫著的菜端上桌。
見此情形,陶潯陽長嘆了一口氣,宿醉讓她頭痛欲裂。
“昨天我有說什么胡話嗎?”
“沒有。”
“謝謝你,我……哎,喝酒誤事啊。你今天有什么安排,我感覺我們好久都沒見過了一樣,我們可以安排做點什么。”
伏清白頓了幾秒鐘,接著輕笑道:“你最近不是一直在忙嗎,難得沒工作,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一下吧,下午我有點事。”
陶潯陽放下碗筷,仰躺在椅子上,放松身體,“那好吧,我也確實不想出門,你下午去干什么?”
“見彭師傅。”
聽到這個答案,陶潯陽舒緩的神情染上了一絲凝重,她知道對方最近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著。
“你打算怎么辦?”
伏清白苦笑一聲,他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去哪里湊二十萬還給人家呢。
就因為這個,最近張潛發(fā)來的消息,他一條都沒回。見他沒動靜,張潛也不再騷擾他,好久都沒消息了。他知道他有點遷怒他人了,可是這種情形下,他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性了。
“當初你們有打欠條什么的嗎?有說利息什么之類的嗎?”
伏清白沒想到她會這樣問,轉過頭來仔細想一想,他們之間確實沒有欠條一事,也沒說過利息之類的。當初彭師傅肯借給他這么多錢,他也很意外。正是因為如此,這份恩情,令他尤為羞恥和愧疚。
“沒有欠條,欠錢這事也就不成立,他沒理由找你還錢,說話做事都要憑依據的。”
“你……?”伏清白不敢相信陶潯陽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一時之間,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她了。
“當初他們肯借這么一大筆錢給我就已經很好心了,我怎么可能不還人家!我做不出來你說的這樣!”還真是越有錢的人越黑心!
陶潯陽悠然地看著他,哼笑道:“那你怎么辦,你拿什么還?”
伏清白真討厭她這個神情,就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們就是地下茍且偷生的螻蟻,不值一提。
“你埋怨錯人了,你以為當初人家為什么會這么好心白白借你這么一大筆錢,因為這筆錢,不是他們借你的。”
伏清白死死盯著她,耳朵有一瞬間耳鳴,腦子里也閃過一條高分貝的白光。
“這筆錢是我托人借給你的,我倒是很想知道,這個好心的彭師傅,怎么就有臉來天天苦逼著你還錢?”
伏清白一時之間情緒十分復雜,不亞于當年張潛偷錢給他買蛋糕的那一瞬間。
陶潯陽原本不打算說出這件事的,最起碼不是現在。
當年高中畢業(yè)后,她就忘記了伏清白這個人。
大二的寒假,她到醫(yī)院去探望人,在樓道里偶遇了掛水的伏清白。
那個時候的伏清白,早已沒有了高中時的慘白面容,一張臉憔悴且枯黃,頭發(fā)剪短了露出了疲憊的眉眼,暗淡無光。內里穿著一件圓領棉衣,外面套著一件藍色工裝。褲子也是深藍色的,可惜已經泛白了。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單鞋,鞋子周圍還有一圈凝固的黃色的泥土。
陶潯陽盯著那只露出來的土黃色的干枯手臂,估量著他可能還沒有一百斤重。
他的人生會過成這樣,她并不意外。
從那之后,她又重新開始關注起這個人。
后來知道他想買挖機,她不僅借了錢,還花高價買下了他老家的土地和房子。
她確實做了他們背后的那只手。
他們之間鋪了一張密密匝匝的網,誰都插翅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