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伏清白一個人回了老家。原本伏小如叫他去和他們一起過節,他知道他們的意思,但是陶潯陽今年另有安排,再加上他暫時也無法和她共處,所以便找了個借口推了。
村子一如既往的寧靜,張潛的死亡,在這個村子里,沒掀起一點水花,好像她早就不屬于了這里一樣。如今,她確實已不屬于這里了。
伏清白到他們常去的山坡上燒了點紙錢,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他尋了處干凈的石墩子坐下,望著遠方,發呆。
他還記得當年張潛家養了一頭毛色紅潤的牛,眼睛大大的,非常溫順。有的時候路途太遙遠了,他們也會騎著牛回去,搖搖晃晃的,顯露幾分膽色,又帶著幾分快活。
他真的很喜歡那頭牛,喜歡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牛毛,喜歡它常年散發著熱氣的龐大身軀,喜歡它不言不語的陪伴。可是他已經不記得那頭牛最后的歸處了,進了高中,記憶一下子就斷層了。
有的時候,村里的小孩子會結伴放牛,一大早出發,中午不回家。他們會用鐵皮飯盒打包一盒飯菜帶到山坡上去,中午餓了就拿來吃。這帶著點電視里野餐的感覺,大家都為這點小小的時髦而激動,一個個攀比著。
他和張潛卻沒這個條件的,每到中午的時候,他們就離開人群,漫山遍野游蕩著。以此表示他們不餓,以此表示他們不羨慕。
難得有一次張潛偷偷打包了一盒飯出門,他至今已想不起她帶了些什么,只記得非常美味。他們兩個開開心心地把那盒飯吃完了,竊喜中又有幾分淚花。
后來,他也帶過一次,他是用頭一天的剩飯炒的米飯。這一次結果卻不太好,他們兩個都吐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后來他們問了大人才知道,這是飯餿了的癥狀。
呵呵,想來也是可笑。
小學的時候,他經常犯頭昏,有的時候痛起來連續兩三天,可真折磨人。奶奶只會讓他吃頭痛粉,可是他討厭那個味道。這個時候,張潛就會給他煮雞蛋湯喝。先在鍋里放油,接著把蛋液倒進去煎制成形,最后加入一碗水煮開。她會端著碗,溫柔地勸他喝。
那個時候的她,也沒比灶頭高多少。
天吶,事情到底是如何發展到這般田地的?
這滿目的山川和樹木,一遍遍地詰問著他的良心。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整個人泣不成聲。
今年中秋,陶潯陽難得和張立升一起吃了一頓飯,地點在一座臨江酒樓里。
方紫蘇要結婚了,最近正和新歡到處游玩呢,聽說他們打算國慶節領證。對方是個富商,只聽說挺有錢的。
方紫蘇不在,陶潯陽也不想一個人去面對那一家子。舅媽對她頗有微詞,她并不想看他們擺臉色。同時,她也有點不知道如何面對那些親人。
臧家自從前兩年那位大人物退下來后,低調了許多。大家都在各奔前程,這個家也要散了。這兩年,張立升也是老爺子生日的時候才回去一趟。
“那些家產值多少錢啊,你媽就是太小心眼了,弄的一家子都不愉快,何必呢。”
“她快樂就行了,管別人死活干啥。”
“你真是,你這話說的,不經人聽。”
張立升中年發福,雙眼皮臃腫,兩腮擠滿了肉,大鼻頭發光,常年吸煙,口齒發黃。龐大的身軀擠滿了整張椅子,姿態放松自得,顯露出富貴人家的氣派,一副吃不愁穿不愁的模樣。
“你還打算再婚嗎?”
“你操心這些干什么。”
陶潯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隨口問問。”
看著她這般模樣,張立升笑著瞇了瞇眼睛,“陽陽,你要習慣與人為善,人這一輩子,都不容易吶。”
陶潯陽對著這話思索了幾秒,接著滿不在乎道:“可能我骨子里就壞了吧。”
張立升放緩了語氣,嘆息道:“哎,你說這些話我就不愛聽。”
“你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記事的嗎,或者這樣說,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什么?”有的時候煩心事太多了,也沒完沒了的,張立升就會想起來陪陪這個女兒,營造一些父女溫情時光。這種平日里他并不是很關心的問題,此刻剛好可以用來打發時間。
陶潯陽人生的第一次幕記憶,發生在她兩三歲的時候,具體哪一歲她已經記不清了。
那天是保姆照顧她,陪她在院子里玩耍。她坐在兒童搖搖椅里面,樂的像個傻子。
接著張立升回來了,挨著她小臉親了一口,逗了她兩下。然后兩個大人就進了屋子,留她一個人在外面玩耍。
她只記得,最后天空慢慢飄起了細雨。
以前她不懂這意味著什么,直到后來,她進入了小學,無意間撞見了方紫蘇和其他陌生男人親密,在他們的家里。從此,她就討厭那些陌生的叔叔和阿姨。
張立升有點感慨,他不知道自己居然給年幼的女兒弱小的心靈上蒙上了這么一層陰影。
他和方紫蘇,在為人父母這方面,都挺失敗的。
現在,孩子都大了,也懂事了,他覺得并沒有什么好彌補的。
“你和李勤勤打算怎么辦?”
“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倒是你,一天少和臧毅斗嘴,他那個出息,你和他計較什么。”
聽到這話,陶潯陽立馬就譏笑出聲。她真的不明白,那個女人哪點好了,就這么讓人五迷三道的嗎?
“告訴我嬸嬸,她如果今后不想伺候兩個殘廢一輩子,那就好好教導她兒子怎么做人。”
“陽陽!”
“臧毅他有什么,憑什么來威脅我,真真是個笑話!想到他那張臉我就覺得惡心!”
“這些事我會跟他們說的,你一天也別太得理不饒人。有的時候,你這個性子真得改改!”
“改不了了,天生的。”
張立升看她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平復了一下呼吸節奏。不然再說下去,今天這頓飯又毀了。
陶潯陽看著二十五六歲的人了,但是在他們面前還經常是一副幼不經事的任性模樣。說他們教育失敗吧,也談不上。說他們教育成功吧,經常又被打臉。
真真,兒女生來就是債。
伏清白回來后,整個人如同霜打的茄子般,從內到外都蔫了。
陶潯陽這兩天想放松一下自己,又開始琢磨起了烤糕點。她烤了一些月餅,煮了一壺熱茶,端到客廳。
伏清白正仰躺在沙發上,棉花糖埋在他腳邊睡覺。他見陶潯陽過來了,往旁邊移了移,又拿出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
“昨天我去見我爸了。”
“是嗎。”
陶潯陽掰了一塊月餅給棉花糖,棉花糖立馬樂呵呵地吃了起來。
伏清白看著這一幕,連忙彎腰把棉花糖抱了起來,皺著眉對著陶潯陽責怪道:“狗狗不能吃高糖的東西!”
陶潯陽拍了拍手上黏糊糊的殘渣,輕輕笑道:“是嗎。”
伏清白冷不丁想到大白的事,連忙抱緊了懷里的小生命。
陶潯陽沒見他這個動作,她給自己到了熱茶,慢吞吞喝了起來。
“聽說張潛去世了,你知道嗎。”
屋子里沒有開空調,陽臺的窗戶大開著,吹進來了一陣陣涼風。
伏清白躲在陰涼處,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知道,雖然對方語帶詢問,但是她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那么個標志人物,哎……”
伏清白分不清她嘆息什么,這個人,有一種直抵人靈魂深處的恐懼感。
他應該逃離的,可是他又回來了。
他已經被馴服了,被這人間的東西馴服了。
但是他得鼓起勇氣來,為了那些死去的人。
“發生在張潛身上的事,你知道嗎?”
陶潯陽坐在沙發上,抬起眼睛直視他,“你指的,哪些事?”
伏清白沒有回答,只是與她傻傻地瞪著。
“如果你指的是她初次墮落的事,那我有所耳聞。”
這一剎那,伏清白多想仰天長嘆,感嘆千年漢字之精妙。初次墮落,這個描述,簡直讓人拍手叫絕。
一進入高中,原本天之驕子的張潛,在成績上,一下子淪為了吊車尾之流。她偶然結識了一個提高班的老鄉,兩人平時一起自習,對方經常給她輔導功課。
有一次,對方突然跟她說,要帶她去玩,帶她去認識高年級的學長,那些都是些優秀的人。她確實想去見見世面,便答應了這個約會。
就是這次約會,讓她從此深陷泥濘中,直至被淹沒。
聚會的地方是個ktv,一大堆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鬼哭狼嚎的。地上擺了好幾箱啤酒,茶幾上也擺滿了酒瓶子。
她一進去就被人灌了好幾杯酒,一開始她心里還有點竊喜,沒想到自己這么受歡迎。
連續灌了幾瓶酒之后,她的記憶就開始模糊了。
第二天,她是在一個酒店醒來的,渾身的酸軟疲憊告訴她,昨晚發生的一切皆不尋常。
一瞬間她整個人天旋地轉的,恐慌、羞恥、憤怒、懊悔,無數情緒涌上了她心頭。
她回到學校,找到了那個老鄉,質問他昨天到底發生了什么。
對方嬉皮笑臉地遞給她一個手機,說是昨天的報償。她當即恨不得撕碎那張臉,拿去喂狗!
“你自愿的,你忘了嗎,可能因為你昨天喝醉了,所以忘了吧。這個手機應該有你的圖片,你可以看看。”
話音剛落,對方額頭上就冒出了一個大包。
太過憤怒與悲傷,張潛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只能去找伏清白,對方是她最后的依靠了。可是找了他又怎么樣呢,他能幫她什么呢?
如果這件事暴露,最終不過是淪為一樁風花雪月,在高年級的學長身上增添一抹艷遇的迷幻色彩。
這叫她如何自處?況且她根本斗不過那些,那些教師家的、當官家的、富商家的子女。
“你們就是這么看待我們的是嗎?”
陶潯陽看出了他的不愉快,慢慢收起了身上的咄咄逼人,換上了一副體貼溫婉的面孔。
她曲著腿,把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眼神渙散著,流露著一抹淡淡的憂傷,“我媽要結婚了,就在國慶節,應該會請我們去吃飯。我爸今天又因為臧毅的事把我罵了一頓,他真是讓那個女人給灌了迷魂湯。你有想過死亡嗎?想過自己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有想過,我從小就在想這件事。我想,我死了,我爸,我媽,他們會是什么反應。或高興?或悲傷?亦或面無表情?”
她這話問的伏清白心里一揪,“我沒想過。”
陶潯陽抬起頭,晶瑩剔透的水珠就從她眼中落了下來,她用手指輕輕擦了擦,笑道:“那挺好的,挺好的。你說張潛面臨死亡的那一瞬間,她在想什么?”
這并不是個愉快的話題,伏清白不想過多討論,“我不知道。”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她的眼淚,可是他根本不敢替她擦干凈。
陶潯陽盛滿笑意的眼眸對著他,水光泠泠的,勾走了他的魂魄,“現在我活著,我會盡我所能來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為我祝福。”
時間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伏清白覺得視線模糊不清,眼睛上仿佛被人敷上了一層薄膜。水汽凝結成水珠掉落,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他連忙偏頭撇去臉上的淚水,強忍著笑道:“好好的說這個干什么。”
有人代替自己悲傷,陶潯陽的情緒反而慢慢冷靜了下來。
“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出現了問題,仿佛要走到了盡頭一般,這簡直要人命,但是我又不知道怎么辦。”
伏清白連忙道:“都是我的問題,和你沒什么關系。”
說完他仔細想了一下,確實都是他的問題,和陶潯陽沒什么關系。他相信陶潯陽,他相信張潛的死,不是臧毅說的那般。
“哎,過去的就當他們都過去了吧,今后我們都好好生活,快快樂樂地生活!”
伏清白一時也有點難為情,羞怯地笑了笑,“晚飯想吃什么,我去煮。”
“都可以啊,但是你可以先去書房幫我拿一下平板電腦嗎,我不想動了,哎,好累啊,明天又要上班了。”
“行,那你休息一下吧。”
伏清白已經好久沒來過書房了,他內心把這個地方劃成了陶潯陽的專屬領地。
平板電腦就放在桌面上,但是他先看到的還是那個上了鎖的小柜子。
陶潯陽拿平板,不為其他,只是因為她在上面看了一些結婚要用的東西。
伏清白在廚房煮飯,她就在一旁刷電子屏幕。
“上次彭師傅借錢那個事,你有和他說清楚嗎?”
伏清白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小聲道:“沒有。”他實在是無法面對這件事,覺得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他不想處理陶潯陽插手的事,也不想處理彭師傅一直催促的事。所以這兩者,他都冷處理了。
現在翻起舊賬,他很心虛。
“沒事,回頭我找個時間,讓當初代替我借錢給你的那個人,跟你去說清楚,這些事沒必要再拖了。”
“好。”
陶潯陽很了解他這種磨嘰性子,也不再逼迫他,專心致志地選起了婚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