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清白還是沒忍住內心的好奇心，他再次走進了陶潯陽的書房。他安慰自己，如果這個結不打開，那么他們也就不可能順順利利地走下去。這樣一番心理建設下來，他便心安理得地走了進去。
    那個小柜子的鑰匙并不難找，就放在桌面上的筆筒里面。
    打開鎖的那一刻，他的內心還是有點顫抖。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里面有什么，他都一定要繼續愛陶潯陽。
    昨天她突然說起死亡這個話題，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最恐懼的東西。他害怕失去，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他深愛的人了。
    張潛的死亡，對他來說，直接的沖擊并不強烈。他寧愿相信，她還在異國他鄉好好地生活著。
    他參加了父親的葬禮，然后是奶奶的葬禮，他無法接受下一個葬禮是陶潯陽的。他寧愿走在她前面，他不能讓她死在他面前。
    柜子里并沒有什么洪水猛獸，只是幾張青澀的照片。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這些是他們高中畢業那天的照片。里面有陶潯陽和同學拍的畢業照，不多，就兩張。接著他又看到了一個孤單的人影，站在大樹下的人，正是他自己。
    低著頭，想個沉思者。
    其中還有一張他和陶潯陽的合照，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合照，只是陶潯陽站在遠處，他站在了背景里。這明顯是有人特意找的角度，才拍出來這么一張合照。照片里陶潯陽笑得很開心，就像那天的太陽一樣溫暖。
    陶潯陽回來的時候，伏清白已經把這些照片搬到了明亮的客廳里，排成了兩排。
    陶潯陽看到這些照片，震驚不已。
    “哇，你從哪里來的這些照片？”
    “你那個上鎖的柜子里的，我打開了。”
    陶潯陽忙著看那些青春洋溢的照片，應付著問道：“哪個柜子，哎，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們畢業的時候我偷拍的你的照片啊。”
    伏清白從來不知道，對方的愛意這么悠久，這么深刻，也這么直接。
    “你為什么偷拍我？”
    聽出了他語氣里的洋洋得意，陶潯陽笑著斜了他一眼，“你說呢？還來問我，真討嫌。”
    她自己看著這些照片，也很感懷。
    當年她確實把這些照片都封存了起來，想把這段無疾而終的暗戀劃傷一個句號。她清楚他們之間的距離，那個時候的她，和現在不一樣。如果她后來沒在醫院偶遇伏清白，她也不會啟動這些心思。
    “我們可以弄個相冊了，以后慢慢翻，上次看你盒子里的那些照片，好像沒有你和張潛的合照啊？”
    提起這個名字，伏清白心里還是一陣陣隱痛，“我們沒拍過什么照片。”
    陶潯陽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輕聲安慰道：“她去世了你應該很難過吧。”
    那個人與他的前半生掛鉤，與他童年里的所有溫暖牽扯著，叫他如何不難過。
    但是遙遠的時間和空間的拉扯，又有點淡化了這份悲傷。他現在也很矛盾，張潛的死亡，有點讓他摸到了人生的命門，荒唐且沒有意義。
    陶潯陽沒有經歷過什么摯愛之人離世，無法共情這份悲傷。但是她有在記憶里幻想過，她爸媽離世后，她會有什么反應。
    她發現，自己并不會有太大的反應，張立升和方紫蘇這輩子也算是瀟瀟灑灑地過過來的，他們沒留什么遺憾，所以她也沒什么好悲傷的。
    就算有一天她自己去世了，也沒什么值得悲傷的。
    活著與死亡，這兩者，她并不執著于誰。
    為了照顧伏清白的情緒，陶潯陽主動包攬了幾天的早餐。
    伏清白很感念她這份心，開始讓她嘗試著和棉花糖多接觸。他能夠感覺到，陶潯陽和棉花糖之間有一個隱藏的壁壘，阻礙著他們雙向奔赴。
    陶潯陽對此敬謝不敏，她買寵物的目的，是為了消耗對方的時間和精力，可不是她自己的。當年她見識到了方紫蘇對寵物的畸形的愛意，讓她對寵物怎么也喜歡不起來了了。
    相處了這么久，伏清白當然也清楚她骨子里的這份淡薄，他就是想最后努力一把，讓她感受到幼小生命的可愛之處。
    結果證明，他很失敗。
    只要陶潯陽一個眼神，棉花糖必定躲得遠遠的。
    羅楚宜：告訴你一個驚天大消息！快快請我吃飯！！！
    吃完午飯，伏清白正休息著玩手機，突然就收到了這么一條訊息。
    伏清白：發生了什么事？
    羅楚宜：老陶在選婚紗照了！！！你跟她求婚了嗎？
    看到這消息，伏清白差點沒拿穩自己的手機。
    伏清白：什么意思？
    羅楚宜：她今天讓我們幫忙參考一下哪套婚紗好看，她可能想著結婚了，你跟她求婚了嗎，需要向我打聽一下她喜歡什么嗎，嘿嘿，不是無償的哦。
    伏清白這一瞬間徹底慌了，雖然他以往抱怨過這件事，可是真到了這個點，他又如此慌慌張張。他沒想過，他們結婚，會是什么樣子。
    或者說，他根本不敢想。
    下班回到家，伏清白特意在客廳等陶潯陽回來，他想問一問婚紗的事。
    陶潯陽回來的并不晚，馬上就放國慶了，全體師生都很興奮。她又恢復了往日般激情洋溢的模樣，整個人活力十足。
    “我媽后天請我們吃飯，到時候帶你去見見我外公外婆。”
    “好啊。”上次她就提過一嘴了，伏清白并不意外，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才道：“你有想過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嗎？”
    陶潯陽瞪著大大的眼珠子看了他一眼，思索著道：“明年夏天，我想在夏天結婚，冬天太冷了，不方便。”
    聽到這個答案，伏清白憂喜參半。這個時間，比他預想的長太多了。
    其實明年去也好，雖說他已經和彭師傅說清楚，但是他欠的那些錢是實實在在的。不管是他姑姑的，還是陶潯陽的，總歸是他欠下的賬，需要他還的。
    明年結婚的話，剛好可以有富余的時間，讓他存一筆結婚用的錢。
    “你呢，有什么打算嗎？有什么想法，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明年春天去拍婚紗照怎么樣？”
    伏清白能有什么意見，他當然是支持她的想法的啊。
    方紫蘇宴請的地點在河上的一座酒樓里，一個大包廂。出席的有陶潯陽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媽，還有她那個表哥。
    她外公個子高高的，將近八十歲的年紀，精氣神十足，大大的眼睛神采奕奕，頭頂禿了一片，裸的發亮，覆蓋著幾縷稀疏的白發。
    她外婆個子嬌小，留著齊耳短發，頭發染成了黑色，梳得光光滑滑，發根處已經冒了一截白色。外婆皮膚白皙，雙頰消瘦，臉上縱橫交錯。
    讓伏清白意外的是，陶潯陽表哥三十歲的年紀了，居然還沒結婚。看著是個青年才俊帥小伙，不像是差對象的那種人。
    陶潯陽的繼父一般個子，挺著個大肚子，倒是給人增添了不少氣勢。滿臉紅光，就像個飯桌上的吉祥物。
    和付小姑一家相反，這一家子人都很沉默。彼此打個招呼就，就開始細聲細氣和身邊人交談。
    伏清白原本很擔心大家追問他的身世和工作，現在看來，倒是他想多了。
    陶潯陽的繼父就坐在她旁邊，時不時給她推薦桌上的美食，企圖和她拉近距離，搞好關系。可惜她并不是很給面子。
    外婆一直在沉默地吃東西，她并不反對女兒再婚，只是希望她能夠安定下來少折騰。倒是對孫女冷漠的態度稍顯不滿，點了她幾句。
    外公還和伏清白交談了幾句，說了幾句鼓勵他的話。
    他們應該都是清楚他的身世的，所以才沒有揪著他一個勁兒地問。
    舅媽全程都在和自家兒子爭論不休，她今天出席這個飯局的目的也是在這里。表哥就在一旁玩手機，看起來像是和對象聊，對他媽媽冷冷淡淡的。舅舅就在一旁當個調和劑，但是兩邊都沒討到好。
    “桂平啊，孩子們都大了，他們都有自己的活法，你說那么多干什么，討人嫌嗎。今天大家來這里，就是想和和氣氣吃一頓飯，這也不難吧。”
    聽到外婆這樣說，舅媽即使心里有再多的話，也只得壓下去了。
    方紫蘇也在一旁笑道：“是啊嫂嫂，他們都大了，我們還管他們干什么，你一天放寬心態，該吃吃該喝喝，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伏清白視線在兩人間來回轉了一圈，看到舅媽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方紫蘇撞上了他的視線，對著他露出了一個溫婉的笑。
    回去的時候是伏清白開的車，陶潯陽喝了兩杯酒，只能由他來開。
    “你舅媽在說你表哥什么，我今天看她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還能說什么，還不是男大當婚的事唄。”
    “那他為什么還不結婚。”
    說起這個陶潯陽就想笑，“國家不允許，她媽也不允許。”
    伏清白迷糊了，“什么意思？”
    “就是他不想結婚的意思，所以我舅媽很急。”
    當初陶潯陽能順利拿到陶家一半家產，她表哥一直未婚也占了一部分原因。
    “你以后沒事可以去找我外公玩，他應該挺喜歡你的，老人家老了，一天也無聊得很。”
    “那你外婆呢？”
    “我外婆？她一天打發時間的東西可多了，看醫書，看報紙，還寫詩呢。你沒發現嘛，我們家里書架上，有兩本詩集，石青色封面那個，那就是我外婆寫的，我們給她印刷出版的，雖然銷量不怎樣，但是老人家開心啊，哈哈哈。”
    伏清白的本意是打聽她外婆對自己的看法，聽這話只能笑道：“那也挺好的。”
    “是啊，你也可以培養一些興趣愛好啊，哪怕是看電視看新聞，都好啊，你看看你，一天過得比我外公外婆還枯燥。”
    他苦笑一聲，他能培養什么興趣愛好。
    “我也就隨口說說，你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伏清白知道她又在顧及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了，笑道：“我本來就是你說的那樣，沒什么不對的。”
    “哎呀，我也就說說，我一天過的也很無聊啊。”
    伏清白對著她露出了一個安慰性的笑容，“對了，李朋他妹妹要結婚了，我們要去嗎？”
    “啊？這么快的嗎？我們肯定要去啊，你和他關系那么好，定的什么時候啊？”
    “后天。”
    “那我們還得去給人家買個結婚禮物啊。”
    其實這個事伏清白已經完全忘了，平日里根本沒有人會給他發這種消息，以至于他腦子里完全沒參加婚禮的概念。剛才也是靈光一閃，他才想起還有這么一件事。
    李朋家在城里買的房子還在裝修，李麗的出嫁婚宴就在老家農村舉辦的。好在離縣城不遠，開車四十多分鐘。
    他們這個地方山清水秀的，風景倒是挺美。整個村子大部分房屋都是木質的，一層樓六間房，另外用磚修了個偏房當廚房。這個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李，全是少數民族，苗族和土家族。但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完全漢化了，看不出一點少數民族的特色。
    國慶節村子里的人還挺多的，可能因為辦酒席的人比較多。
    堂屋正中間擺了張大大的木制方桌，上面擺放了一些米花、干果之類的，加起來有二十四盤。上面還放著一些客人送的禮物，比如碗、盤子、盆之類的。兩邊靠著墻壁堆砌了兩堵棉被墻，五顏六色的，都是些床上用品，加起來有十幾套。現在已經不流行找師傅打家具做嫁妝了，這些東西就算是女方的陪嫁品了，父母一般會為女兒置辦十二套或是十八套床上用品。
    兩邊的屋子里搭了幾桌麻將招待客人，煙熏繚繞，吵吵鬧鬧的。
    李麗結婚，陶潯陽給她買了一套餐具，伏清白隨了五百塊禮金。
    今天新娘都待在自己的閨房里，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給客人發喜糖。
    李麗穿著一身紅色的秀禾服，頭上點綴著一些金色的裝飾物，妝容很濃，幾乎難辨原貌。
    婚禮的酒席還挺有特色的，一共十一道菜，是他們自己請的廚子來煮的。有一道梅菜扣肉，和陶潯陽往常吃的都不一樣，更加軟糯入味。其中的梅菜，味道格外香。還有一道白蕓豆燉豬腳，白蕓豆燉的時間足，吃在嘴里跟化了一般。
    這里也沒什么熟人，吃完飯，陶潯陽和伏清白就回去了。
    “你有想過我們以后在哪里舉辦婚禮嗎？”
    伏清白的第一念頭肯定是在老家舉辦，但是轉過頭來一想，這很不現實。
    “你想怎么辦？”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我爸我媽什么想法，我們這邊肯定在城里了，他們那些親朋好友都在城里，方便一些，你呢？”
    他哪有什么親朋好友，只怕連接親隊伍都湊不起來。
    “我們找個酒店辦婚禮吧，辦辦西式的，把這些東西都交給婚慶公司，不然太麻煩了。”
    “你想怎么辦都可以的。”
    陶潯陽抓了抓腦袋，猶豫道：“不過也不急，我們可以慢慢想，還有大半年時間呢。”
    回程的路大部分都是沿著河開，夜色四合，水里倒映著河兩岸房屋的昏黃燈光，寧靜、安逸，別有一番滋味。
    伏清白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個人，陪著自己走過這光怪陸離的人間。
    人類尋找伴侶的意義不就是在這里嗎，一個人太孤單了。
    他們今后還會經歷更多他以往沒經歷過的事，他應該對身邊的人說聲謝謝的。
    他只是這么一個平凡、普通、自卑、敏感的人，他一無所有。他有的并不多，但是他愿意把這一切都奉獻給她。
    陶潯陽見他看著自己，便對著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