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生的課程壓力不像高二高三那么大,老師們偶爾也會在自習課上放點與學習關系不那么緊密的東西來幫大家放松,今天要放的就是市里演講比賽的直播,班里的氣氛一下輕松許多。
陸靖文看起來對此毫無興趣,埋頭寫著作業,和周圍盯著屏幕的同學們格格不入。陳曙天倒是看得很認真。
比賽剛開始一會兒,班主任接了個電話,就讓班長坐到講臺上鎮場子,自個出去了。
沒一會兒,容舒從后門溜進來,從教室角落搬把椅子,喊陸靖文和陳曙天給她挪位置,一屁股坐在了兩人中間。
陸靖文頭都沒抬,權當無事發生。陳曙天撞了撞她肩膀:“你怎么跑過來了?老張不管的嗎?”
“老張開會去了,我們班沒老師,”容舒先回答了后面那個問題,頓了頓,才接著回答前面那個:“想看這個比賽,但又不想一個人看,就過來了唄。”
陳曙天無語:“一個班四五十號人呢,哪來的一個人看啊?”
“嘁,”容舒道:“你不懂。”
陳曙天翻白眼,順帶把陸靖文一起罵進去:“我是不懂,我看你們倆腦袋都不太正常。”
他說這話,主要還是想到了周琎。
誠然,他和周琎一點都不熟悉,除了第一次制止那個不良少女和她打架,充其量也就是路上撞見過幾次,混了個眼熟。但他拿這個女生調侃過陸靖文許多次,在他心里也算有些朋友情誼。
陸靖文在數競小組里的針對讓陳曙天既看不過眼又摸不著頭腦。
如果陸靖文討厭周琎,那么在他發問時,為何連一點緣由都不愿透露?周琎要是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肯定跟陸靖文一個戰線啊。
更何況他見過陸靖文真心討厭一個人的眼神,比如那些無所事事、恃強凌弱的混混,陸靖文看他們就像看一團沒有生命的垃圾一樣,讓人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如果這種區別對待和故意針對不是討厭,那只能往另一頭靠了。
陸靖文是小學生嗎?
陳曙天對他越喜歡越欺負的行為頗為腹誹,心里還有些將信將疑,所以嘴上到底沒像從前那樣調侃什么,打算看看再說。
比賽很快輪到他們學校的選手王儷,班里討論的聲音一下小了許多。雖然在今天之前許多人都不關心這個比賽,也不認識參賽的兩個同學,但在這一刻,也不知道是因為集體榮譽感還是什么,大家的想法都出奇一致——希望她們能夠有個好的表現,一舉拿下名次。
王儷表現得很出彩,得分是目前出場選手里第二高的,和第一名只差了零點三分,既讓人覺得可惜,又讓人敬佩她的表現。當然,大家心里還有點小小的、不切實際的期望,不知道學校的另一個選手有沒有希望拿下第一呢?
陳曙天“嘿”了一聲:“周琎要出來了。”
陸靖文的筆頓都沒頓,容舒則看向了他。
這可不是陳曙天想要的反應,他郁悶地撇了撇嘴,決定不管陸靖文,自己專心看。
“各位評委老師、各位觀眾,大家下午好!”
托陳曙天的福,陸靖文沒能在第一時間屏蔽這聲音。他手里的筆不停,但因為心思飛遠已經在胡亂畫圈圈,幸好陳曙天被容舒隔開,沒能看到。
這樣激情洋溢的聲音放在周琎身上,實在是虛假得令人受不了。陸靖文想要視若無睹,想要聽而不聞,試圖正常地寫作業,于是不能騰出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用意志強迫自己沉入數字的世界,耳朵卻將那刺耳聲音一字不落地全聽了進去。
“……為什么演講主題會選擇“理想”呢?我對著這個詞想了很久,終于發現,這是人人都能擁有,人人都能討論的東西。它像一輪明月,高懸夜空,穿過歲月的長河,溫柔地照在由古至今每一個人身上,告訴我們,理想不會拋棄任何人。”
老生常談,盲目抒情。
還沒聽到后面,陸靖文已經刻薄給出評價。
“所以——理想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抬頭看了一眼。
大概心里也有些好奇,理想這樣明亮到讓人睜不開眼的詞匯和她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會是什么樣子。
“理想是紐帶,連接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當你站在時間的洪流里,不知自己昨日因何走到此處,明日又該努力去往何方,難免迷失方向,渾渾噩噩。理想便是那根無可替代的紐帶,將最初懷揣天真夢想的你、現在頻頻碰壁躊躇不前的你和未來用盡全力不留遺憾的你緊緊串聯,讓你無論走了多遠多長的路,都毫不懷疑自己終有一天能夠到達終點……
“理想是臺階,填平這個世界的高低落差。
“男與女、老與少、貧窮與富有、笨拙與聰慧……這世界有太多難以改變的不同,理想便是那節伸縮變換的臺階,無論你處在什么樣的低處,都能輕輕將你抬高,讓你平視這個世界。也許你會遇見許多讓你覺得自己渾身都是短處的人,也許自卑難以避免,可你的理想閃閃發光,絕不遜色于任何一人。在理想面前,所有人都脫去或蒼白或絢麗的外殼,只留下最赤忱的靈魂……”
很奇怪,明明出現在眼前的是舞臺上光鮮亮麗的周琎,笑容滿面,聲音輕快,一字一句都慷慨激昂地引人向上。可陸靖文看見聽見的,卻是那個壓在不良少女身上,明明自己已經渾身淤青,還在不斷揮拳的周琎。
她說著理想如何教人跨越荊棘,跨越的部分美好得不像現實,荊棘卻真實到每根尖刺都能利得殺人。
陸靖文低下頭,趁著所有人都聽得入迷,裝作自己從未抬起過頭。
“……理想,是你與我所能擁有的最寶貴的東西,是我們平凡人生中,永恒不變的奇跡。”
這像是整場演說中最真心的一句話。
陸靖文終于還是抬了頭。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在屏幕內外。
周琎熠熠生輝。
“她真好看。”
容舒笑著說,語氣有些微妙。
像是好不容易能走人的冰面被石頭砸開一樣,那股令人清醒的寒氣又重新往上冒。
陸靖文道:“說不定原本你也會站在這個舞臺上。”
好像只是一句再無稽不過的假設。
容舒歪頭,倒是認真想了想,最后雙眼發亮,甘拜下風道:“那贏家也會是她,坐在這里很好……我可以看見整場演說。”
陸靖文不再說話。
容舒不在乎。這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
比賽落下帷幕。
周琎拿了第一。
獎金不會那么快到賬,還要走一些程序,周琎此刻還有些分不清想象和現實,比起欣喜,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終于結束了。
周琎很清楚,她并不是贏了其他人的天賦,而是付出了旁人所難及的努力。她比誰都需要那筆錢,就要比誰都努力,努力到能夠壓過一切其他因素,這是生活對她這種貧窮之人設下的規則。
現在唯一讓她猶豫不決的,是如何面對容舒。
周琎像只鴕鳥,將自己短暫埋入另一個煩惱——比賽之后,學校里認識她的人突然變多了。哪怕其他人只是偷偷看她一眼,對她這種分外敏感的人來說,都有些不自在。
還好官倩倩一直陪著她,晚上食堂吃飯也和她在一起,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她的不適。
但偶爾也有讓官倩倩的陪伴都變得無濟于事的人。
“嗨,周琎!”
陳曙天拿著餐盤朝她揮揮手,空出來的另一只手拽了陸靖文一把。
周琎看著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成了他的朋友,看他自來熟的樣子,簡直要懷疑自己曾經失憶過一段時間。
一旁的官倩倩不知道先前那些暗流涌動,瘋狂戳她后背,對她擠眉弄眼:帥哥!兩個!
周琎:“……”
她開始覺得自己和官倩倩待在一起的時間是不是有點太久了,居然能看懂她未說出口的話語。
陳曙天自然地在官倩倩對面坐下,陸靖文在一旁站了片刻,不知為何也坐下了。
周琎覺得這個世界挺荒謬的。
讓有理智的人根本理不清其中邏輯。
但她不是會退縮的人,也不覺得她應該是害怕后退的那一個。討厭一個人很了不起嗎?被人討厭會死嗎?
如果眼神能變成利劍,她努努力也可以反過來殺死陸靖文呢。
周琎直直看向陸靖文,挑釁一樣,等著他也看過來。
耳邊陳曙天和官倩倩的聲音都變得遙遠,也不知道是他們察覺到身側風云詭譎的氣息自動噤聲,還是她太沉浸于自己的戰意,屏蔽了外界。
陸靖文終于抬頭,無波無瀾地與她對視,好像她不值一顧。
好討厭。
真的好討厭。
她從來沒有這么討厭過一個人。
周琎對他笑,像是無聲的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