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把演講比賽的選拔放在了大禮堂,因為這里的設備最好,也方便幾個候選人模擬在舞臺上表演的感覺。雖然臺下除了幾個老師以外沒有太多觀眾,但一站到舞臺中央看見鎂光燈就開始腿軟的也不是沒有。
周琎的程度不算嚴重,但也有點緊張,比起害怕,更像是焦慮。哪怕稿子已經倒背如流,就算頭腦空白,流露不出豐沛感情,憑借身體本能也不會有一瞬卡殼,她還是克制不住地感到不適。
這種不舒服也許來源于舞臺太空太大,追光燈太白太亮,人站在里面的時候,沒有一點藏身之處。她在臺上表演,其他人在臺下看,想象中的模糊面目帶著挑剔與輕蔑,將她一切陰暗下作都看穿。
也許因為她原本沒有資格站在這里,所以看上去安全的舞臺對她來說就像是小美人魚生出雙腿后的陸地,平實卻暗藏殺機。
為了停止這種讓人胃部不適的賽前焦慮,周琎開始刻意放空,試圖想些與比賽無關的事來放松自己。
一雙眼睛躍入腦海。
眼角微微向上,笑不笑都顯冷漠。
她最近時常看見陸靖文,還對上幾次眼神,好像在她趁別人不注意看向他時,他也在看她。但那眼神并不溫柔,也非善意,甚至就像她方才舞臺噩夢中那些面目模糊之人投來眼神的最終源頭。
她簡直被他用眼神審判得體無完膚,卻連緣由都不知道。
他們只見過一面,他甚至不該記得她,而在昨日之前,那些眼神也算隱晦,哪怕心里總有隱約察覺,周琎也將之歸為誤解。她以為自己的雷達壞掉了,因為微妙在意某個人,于是想出一些莫須有的糾纏。
直到昨天,她走進那間小小的活動室,在逼仄的場景中被他刻意地拒絕,她才發現,原來不是錯覺。
雖然不知緣由,甚至莫名其妙,但不是錯覺。
“嘿!”在身上某處隱隱作痛之前,有人輕輕拍她肩膀,和她搭話,將她從回憶中喚起。
周琎轉過頭,看見一張陌生的臉,她并不認識這個女孩。
王儷對她笑笑,道:“我有點緊張,想和人說說話,會打擾你嗎?”
周琎下意識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大都拿著稿子,一遍遍默讀或低聲念誦,不知道是臨時抱佛腳,還是想以此緩解緊張,總之除她以外,看上去沒有一個是適合搭話的對象。
周琎猶豫片刻,點了點頭。背誦已經滾瓜爛熟的文字并不能幫她轉移注意力,而先前放空想到的東西只會更加影響她的心情,倒不如和人說說話。
王儷是個很健談的女孩,聲音清亮,語調自然,又帶著高低起伏,讓人不自覺就沉迷在其中。
周琎發現,哪怕對于王儷說的內容不那么感興趣,她還是想聽她說話,而對演講來說,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就是讓人想聽她說話嗎?
毫無疑問,王儷天生有著演說才能。和她這種只喜歡在陰暗角落寫些綺麗吊詭文字的奇怪生物有著本質區別。
她才適合這個舞臺。
“對了,你是哪個班級的呀?感覺平常沒怎么見過你。”王儷笑著問她。
周琎不知不覺中也笑了一下:“六班。”
“你和容舒一個班呀,那你知不知道她這次為什么沒有參加比賽?”王儷驚訝地脫口而出,爾后想起一個班只有一個代表,又有些尷尬地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初中的時候我和容舒有比賽過,還輸給了她。我記得她演講非常強,有點驚訝她沒來。”
周琎一陣耳鳴。
那天的場景又在眼前浮現,她清晰地看見自己是如何用貧窮示弱,卑劣地奪取了一個原本以她實力無法得到的機會。
她以為自己能習慣,沒想到還是覺得丑陋。
周琎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不記得自己在此期間和王儷說了什么,但想來應該應對得不錯,因為王儷看上去神情自然,并不像被她嚇到的樣子。
周琎最后道:“不好意思,我想一個人準備會兒,突然有點緊張。”
“好!”王儷點點頭,果然沒有發現她的不對。
周琎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將發涼的雙手握在一起。她不會自欺欺人,說什么只有盡最大努力,才是對被奪走機會之人的尊重。因為她很清楚,對于那個人來說,就算最后失敗,去經歷一場也是她應有的權利,更不用說她很可能取得勝利。
只是……就算這樣……
走到這里,她也只剩下全力以赴。
不管這個機會有多齷齪、多不磊落,不顧一切地抓緊它,是她這樣爛泥里的人的選擇。
“下一個,高一(六)班,周琎。”
周琎走上舞臺,踏入光中,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用溫柔又堅定的語調,念出她的《理想》,好像春風撫過大地,掩埋泥土下的一片狼藉。
周琎和王儷被定為最后的參賽代表。
距離正式比賽只剩下一周時間。
周琎把所有業余時間都投入練習演講上,沒空鉆研陸靖文為何討厭她,只偶爾在放空休息時從眼前閃過他的身影,轉瞬又丟到腦后。
她在學校練,在家里練,在官倩倩面前練,也在陳思蕓面前練,練到她近乎麻木,不再因為演出陽光向上的充沛情感而羞恥時,她才松口氣。
而在她停下來以后,才傳來敲門聲。周琎一下明白過來,陳思蕓等她有一會兒了,連忙起身開門。
陳思蕓一只手拿著衣服,另一只手提著小皮鞋,溫柔道:“小琎,你去比賽需要穿自己的衣服吧?我給你買了一套裙子,你看能不能穿。”
周琎有些遲疑地接過衣服和鞋。
她原本確實打算穿校服上臺,雖然想過別的選手多半會打扮得精神氣十足,但如果要她穿自己那些洗得發白、早已過時的衣服,或許還不如校服讓她更自在。
陳思蕓給她準備了一件白襯衫和一條黑色背帶裙。周琎沒有特地去翻,但是剛將衣服展開便能一眼看見標簽,她認識的牌子很少,這顯然不是她知道的那幾個。衣服上還有些線頭,紐扣看起來也縫得不夠緊,布料摸起來卻很舒服。
陳思蕓對她道:“你穿上試試,好看的話我把線頭理一理,紐扣縫緊些,過遍水再曬一曬,你比賽的時候就能穿了。”
如果不合適,想要退回去可不容易,但撕下臉皮多半能在那家店里再看看其他衣服,好說歹說也要換一套回來。
周琎不知道陳思蕓心里考量,她背過身去,換上衣服,柔軟的襯衫貼在身上要比校服舒服許多,背帶裙下空蕩蕩的感覺讓穿慣了校褲的她有些不習慣,唯一的安全感就是掛在肩上的兩根背帶。
她站起身來,面向陳思蕓。
陳思蕓笑瞇瞇地看著她,說:“好看,我給你找雙白襪子,你再搭上這小皮鞋看看。”
周琎應了一聲,低頭看向鞋子,發現那是陳思蕓之前的鞋,鞋型秀氣,帶一點根,內里的皮子看上去很柔軟,外面的皮面被精心保養著,黑得油光發亮。
在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還在家里偷穿過這雙鞋,因為覺得它很漂亮。但鞋子太大不跟腳,走兩下就掉下來了。
那時候她問陳思蕓,等長大以后可不可以把這雙鞋給她?
陳思蕓笑她是個小傻瓜,說等她長大,這雙鞋早就已經磨損得不能穿了,她會為她再新買一雙。
但是沒多久就發生了一系列變故,陳思蕓跛了腳,走路時鞋磨得厲害,總是沒多久就穿壞。這讓她把之前買的那些昂貴的、精美的、舍不得穿的鞋都收了起來,只買那種便宜好走、就算穿壞也不心疼的路邊攤的鞋。
現在周琎已經長到能穿這雙鞋的年紀,陳思蕓沒有辦法再為她買一雙類似的小皮鞋,但這雙已經很好很好。
她穿上陳思蕓找來的白襪子,兩只腳輕輕點在皮鞋里,站起來時才真正落入其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周琎來到成為雜物擺放處的鏡子前。
衣服的質感有些廉價,樣子卻出乎意料的好看。過于瘦削的身形被襯衫寬松的袖子遮住,背帶裙利落的線條和她直挺挺的背脊相稱。
她站在那里,臉龐并不白皙,但膚色均勻,雙目有神,也有一種別樣的好看。
周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懷著些羞恥地,轉了個圈。鏡子里的她生澀地笑,越來越自然,好像許多年前那個衣食無憂的自己一樣。
裙擺飛揚又落下。
周琎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洗滌晾曬過,透著一種暖洋洋的感覺,讓她久違地感到放松。
周琎站在舞臺正中央,被鎂光燈照得發汗,看著底下一片評委和各種鏡頭時,心里一片平靜。也不知道是久經練習的功勞,還是媽媽站在身后的感覺在給她安全感。
當她露出笑容,聲音里洋溢出歡快雀躍時,竟然不再全然作假。
總有那么一絲是真。